◆忠實于自己,然后才能忠實于別人。然而,最大的困難也就在這里。要防止那些對人說出的謊言,首先要防止在自己思想中潛行的謊言,而這難乎其難。于是,我們又不妨從忠實于別人開始。
◆向著崇高的努力是一種巨大的努力,也是一種微小的努力。一些人本能地傾向于達到的狀態,卻要使另一些人奮斗許多年。
◆當人們不能以高談闊論引起人們的夸贊時,他們常常以沉默來引起人們的注意。
◆比起忍受偽善來,人們有時寧愿忍受赤裸裸的惡,那樣至少更痛快些,至少不會有一旦醒悟的痛苦和絕望。
◆容易受騙常常不僅不是一個不讓人討厭的缺點,而是一個常常使人覺得可愛的優點。
◆也許我們不可能在一切事情上保持真誠,那么讓我們在詩中保持真誠;也許我們會敷衍許多東西,但愿我們不要敷衍對真心愛我們的人的感情。
完全真誠是多么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借助于較大的自由度,真誠將比較容易一些,越是不自由,偽善越多。
◆最高的道德水平總是在個人而非社會那里達到的。他們與一般道德水平的差距就跟天才與一般智慧水平的差距一樣令人瞠目結舌。
◆最深的痛苦和屈辱莫過于在突然發覺自己朋友身上的污點的同時也看到自身宿命般的不潔。
◆用語言道歉的人有時是因為他不準備用行動道歉。
◆對于多數人來說,作惡與行善一樣困難,需要同樣大的勇氣。在他們那里,行善如上坡(困難)、作惡如下坡(容易)的比喻應該換成這種比喻:欲行善者站在谷底面臨陡峭的石壁,而欲行惡者卻是立在峰頂面臨黑暗的深淵。雨果的冉阿讓令人難以置信,薩特的葛茨也只是一種戲劇的虛構。
◆天真的人能得到他們的天真的保護,心直口快的人能得到他們的心直口快的保護,只要他們確實使別人相信了他們的這種品質,造成了他們具有這種品質的名聲。
◆虛偽使一切的德行變味,而真誠使惡行甚至也幻出一層光彩。
◆我們讀過、今天我們的孩子還在讀的小學課本中的一課是:放羊的孩子幾次說謊,叫喊“狼來了”,結果最后一次被狼吃了。這還不是從道德的角度,而是從功利的角度反對說謊,然而“文革”時批判這個故事說它是污蔑勞動人民,卻可一笑。
◆最惡劣的私心有時可以表現為一種最無私的激動。
◆有時社會壞到了這一地步;做了件好事竟會使自己害羞和別人感到意外。這時,行善真是需要巨大的勇氣。
◆在一些陰晦的、處于道德低潮的年代里,少數特立獨行的人就像陰云中一角晴朗的天空,像漆黑雨夜中的一顆星──就這么一點點光芒,也會使人們提高許多許多的。它將給同時代人一種希望,給后來者一種指引,使某一在人類中延續的線不致中斷。
◆有的人愿意充當一個鷹犬的角色,并頗以自己嗅覺靈敏而自鳴得意。
◆把人們實際上奉行的道德原則揭露出來,常常會引起眾人的憎厭。人們寧愿這樣做,卻不愿這些原則被公開主張,這使人很懷疑他們是要從隱瞞這些原則中得到好處,正像一個反對說“自我設計”的人所說的:“那誰來掏糞呢?”這說明:第一,他對人性實際上抱有一種很陰暗的看法(而他還以為他在反對這一看法呢);第二,他希望不是由自己來掏糞,而是干干凈凈地坐在辦公室里。
◆什么時候可以對人性信任到這種程度呢,說:真誠就是我們的道德。
◆ “能”言“善”辯——古希臘“能”即為“善”,“能”“善”結為一體的意義一直影響到當代。
◆會有一些以非道德主義者面目出現的人自豪地宣稱:我非難人們一切所謂德性恰恰是依憑真誠的德性——這是所有德性的靈魂。但這里還要注意:一個理論上的非道德主義者并不等同于一個實際上的道德敗壞者(甚至按照常規的標準),人們做出各種惡行往往是因為他們的性格、氣質而非他們的思想、觀點。
◆人們是多么愛好虛榮啊,即使他們明明知道那是言不由衷的贊揚,卻仍然愉快地接受它們。
◆在幾乎擺脫了一切缺點的人那里,我們卻看到他也擺脫不了虛榮;不過使我們聊以自慰的是:虛榮倒也促成了許多善。
◆在有些時候,至少對有些人來說,德行不在勤于為善,而在懶得為惡。
◆ “大人與小人”的區別在今天可能比“好人與壞人”的區別更為重要,因為現代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小號了。
壞人經常不是被好人打敗的,而是被別的壞人打敗的。惡惡相克即為善,或即無惡,世界上比起善惡相爭來更多的是惡惡相爭,而惡惡相爭有時也能爭出善的效果。善不必與惡爭,或至少不必死爭,即便“人而不仁”也不要“疾之已甚”。
我這里說的是“惡人”,對人我們總還得溫存一些,這還因為對人并不是能很快、很準確地判斷;但當明明白白的“惡行”與你遭遇時,你卻不能不挺身而抗。
有關“好人與壞人”的另一點觀察是:一般的好人可能確實比一般的壞人多,但十全十美的好人卻肯定要比十惡不赦的壞人罕見,甚至可以說人世間沒有,而人世間確有我們在有生之年對之絕望的壞人。
◆只有“付出”、“給予”才能留存。“得到”是自己得到了,吸收了,所以隨自己的消失而消失;而“給予”是給別人,所以自己消失了,依然能在他人那里存在。
◆不能以似乎小的不義反對大的不義;不能以自己的后發的不義反對別人的已發的不義;不要存一勞永逸地消除不義之念。
◆戰爭頻繁的一個原因,就是人們老想發動“最終結束戰爭的戰爭”。
◆首先是“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然后才是“見危授命,見利思義”。而大多數人可能就停留在第一步,對一個社會來說,這大概也就夠了。
◆告密,尤其是鼓勵告密,是最傷害一個社會道德的東西。
◆對于人,我想我們大概不可能比帕斯卡爾說得更好:人是一棵脆弱的蘆葦,但是,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這思想就在于他意識到自身的脆弱和必有一死。
正是這種意識使人比其他動物高出一籌。我愿意在這一意義上承認“人是萬物的靈長”。
但我也許還要補充一句:多數人在多數時候可能并不具有這種思想和意識,尤其是現代人。
◆人是一種脆弱、有局限性的存在,而我們的道德義務也就泰半來自對于此一事實的認識:因為自己的脆弱,所以必須有義務的鞭策;因為他人的脆弱,所以有必要善待他人。
◆人的尊嚴并不在于狂妄,而是在于他是否懂得在弱勢中也可以有尊嚴地做正當的事情,并在抗爭之后,服從那些對他發生的,無論是來自人還是來自自然界的不可避免的事情。
◆社會倫理的世界基本上是一個理性的世界,這樣的世界運轉起來比較平穩,人們在其中能行之久遠,然而,這一世界卻無論如何需要一種感情來啟動并不斷注入活力。
◆道德,看不見的一端連著宗教精神,看得見的一端則連著法律。
◆人們的價值觀念及善惡的具體內容在不斷變化和推陳出新。然而,在各種文明的廢墟之下,卻還是有著共同的道德地基,沒有這種地基,任何人類的建筑都不可能穩固。
◆現時代正使我們面臨這樣一種處境:最小范圍內的道德規范需要最大范圍內的人們的同意和共識,最底限度的道德約束呼喚著最高精神的支持。
◆我看到一位母親細聲慢語地在跟她弱智的孩子說話,看到一位父親對著他美麗、但卻有殘疾的女兒微笑。
不,這已經不是道德,這已經超出了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