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過八年的黑龍江給我留下寒冷的記憶,那是沒有辦法的,氣候已經浸潤心靈深處。直到今天,我還常常夢見自己回到積雪的深山老林,風聲、飛雪與蒼茫大地都成了真實,驚醒過來后,好半天都以為眼下的現實卻是虛幻。
知青生活還有一個強烈的記憶就是過節,漂泊在外,對節日特別敏感。
剛去的第一年,過春節像小孩辦家家似的熱鬧,大年三十,伙房里做了熘肉段,炒粉條,山蘑燉雞。大家把家里帶來的好吃的東西全集中在一起,上海知青有魚松、炒米粉、牛肉干,溫州知青有腌帶魚、米粉、蝦干,再搭配著各地的吃法,變出了18道菜。可是壯觀的宴席一過,就聽見齊齊的哭聲,都是17歲,初次在外過年,心里空空的,倍加想念親人。
后來,大都選擇在過年的時候回家探親,幾乎都是年關從深山里出來,在哈爾濱換車。很懷念哈爾濱的霽虹橋,它離火車站不遠,在積雪的冬天,我眼里的它有雪國的美與矜持。我喜歡看剛買了新皮靴的人,手里拎著年貨從橋上走過。我向往有足夠的錢買一雙新皮靴,把家人接過來,逗留在此過一次北國的春節,不必風雪兼程了。
今年我陪著母親到了哈爾濱,可是已經沒有了父親。我們穿過霽虹橋,在不遠處有法院的那條街上晚餐,老百姓把那條街俗稱為殺人街,沒有惡意,只是直白。用餐的地方叫農家大院,是懷舊的主題。可是我的懷舊無法深邃,因為事過境遷,努力去夠也不能夠到,即使想體驗當年的落魄,也已成奢侈。
記得有一年夏天我把探親假用掉了,春節得在林場度過,當時我已是學校的老師,從一年級能教到六年級。學校里沒有心理老師,學生叛逆,也分不清是心理問題還是思想問題還是道德問題,混合在一起了。在那春節的閑暇時段,我和學生們在一起,傾聽他們的訴說,教他們學風琴,他們手指靈活,興高采烈。我們一起捉迷藏,朗讀,扮演課文里的角色,那個春節過得淳樸與可愛。
已婚的老知青比我們過得好些,所以什么正月十五,什么三月三龍抬頭都招呼我們去打牙祭,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常常是做一摞油餅,炒上土豆絲,燉小雞,當場去院子里活殺做菜。我也會亮一手,做上一道用茶葉燒烤的熏雞腿。那是我們共同體憫著,在醫思鄉釀成的病。
知青生活的物質是匱乏的,每人一個月只有一斤大米,九斤白面,其余都是雜糧。可是也想為家里置辦些什么,有一年年底,我跟著同事去齊齊哈爾,它最有名的叫法是卜奎驛站,我在那里買到了黃豆和葵花籽,飛一般跑到郵局,想在元旦前夕寄到。牙齒黃黃的郵寄員說:“往家寄呢?真不易呀。”
當時那憂傷的思鄉其實也是活下去的支柱。佳節將至,我想象著母親在包裹領取單上敲上蘸了鮮紅的印泥的圖章,心里充滿暖意,對親人好總有最愉悅的感覺。
母親也想念我,家里吃飯桌的玻璃板下面就放著我的照片,母親做了好吃的就難過我不在場。得到我快回家過年的訊息后,她用悄悄攢起的肉票買回一整條的豬腿,規劃著,最好的部位做成香腸、醬油肉,節后讓我帶走,還留一些全家過節的佳肴。父親調侃母親的節省,給我寫信說:“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都成為面條大王了。”
父親來知青點看過我一次,我說我們很好,不提饑餓和疾病和孤寂。父親安心地走了,什么也沒有說。直到他去世了,老干部處的女士才告訴我一個秘密,父親說他當時難過了好幾年,心里一直堵著。
有個漂亮的女知青在年根的時候嫁給一個滿洲里的小伙子。那地方后來我去過,夜里很晚了,燈光還是亮如白晝。拍來的照片,視覺上很縹緲,天空穹廬似的,似乎云前還有薄紗,照出來是冰川一般。起初是好好的,她比別的知青都過得幸福,后來我們都可以返回故鄉,才發現她被遺忘在那里。聽說當年美麗的小姐姐,現在已是老媽媽了,有了孫子。
近三十年過去了,過節時候的孤寂已不再,過去的快樂情景會突然歷歷在目,心被纏得很柔軟。歲月呀,過去了那么久。千萬個走過來的知青,也許更能體會孤寂的滋味,領悟快樂的可貴?
(選自2009年1月1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