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你怎樣走上寫作的路的?我自己回想,我什么時候算走上了呢?我發表作品很晚。不過,我不從發表作品算起,我認為應該從我開始自發地寫日記算起。那是讀小學的時候,只有八九歲吧,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讓每一天這樣不留痕跡地消逝太可惜了。于是我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把每天到哪兒去玩了、吃了什么好吃的東西等等都記下來,潛意識里是想留住人生中的一切好滋味。現在我認為,這已經是寫作意識最早的覺醒。
人生的基本境況是時間性,我們生命中的一切精力都無可避免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最寶貴的是每天、每年,每個階段的活生生的經歷,它們所帶來的歡樂和苦惱、心情和感受,這才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仍然無可避免地會失去??偟孟雮€辦法留住啊,寫作就是辦法之一。通過寫作,我們把易逝的生活變成長存的問題,就可以以某種方式繼續擁有它們了。這樣寫下的東西,你會覺得對于你自己的意義是至上的,發表與否只有很次要的意義。你是非寫不可,如果不寫。你會覺得所有的生活都白過了。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一個方面。
人生有快樂,尼采說:“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恒。”寫作是留住快樂的一種方式。同時,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有苦難,當我們身處其中時,寫作又是在苦難中自救的一種方式。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另一個方面。許多偉大作品是由苦難催生的,逆境出文豪,例如司馬遷、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等。史鐵生坐上輪椅后開始寫作,他說他不能用腿走路了,就用筆來走人生之路。
寫作何以能夠救自己呢?事實上它并不能消除和減輕既有的苦難,但是,通過寫作,我們可以把自己與苦難拉開一個距離,以這種方式超越苦難。寫作的時候,我們就好像從正在受苦的那個自我中掙脫出來了,把所遭受的苦難作為對象,對它進行審視、描述、理解,距離就是這么拉開的。
當然,你們還年輕,沒有什么大的苦難??墒牵钪胁蝗缫獾氖驴偸怯械?,青春和成長也會有種種煩惱。一個人有了苦難,去跟人訴說是一種排解,但始終這樣做的人就會變得膚淺。要學會跟自己訴說,和自己談心,久而久之,你就漸漸養成了過內心生活的習慣。當你用筆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在寫作了,并且這是和你的精神生活合一的最真實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