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同志于1969年11月12日在河南省的開封市含冤去世。這是建國后,我黨歷史上最大的一樁冤假錯案。我的父親劉建勛在他臨終前給中紀委暨黨中央的信里,共寫了十三個問題,其中專門有一個問題就是“劉少奇同志在河南病逝前后的一些情況”。其中詳細記述了父親所了解的關于劉少奇同志被轉移到河南開封直至不幸病故的有關情況。在信中此部分的末段,父親提到當時社會上謠傳,有一個所謂的“老工人”自稱保護了劉少奇同志的骨灰。父親駁斥了這個謊言,并向黨中央報告了自己在1975年夏親自部署安排接收陸軍第一軍移交劉少奇同志的骨灰以及隨后將其保存在河南省委辦公廳檔案處的全過程。
1980年2月,在黨的十一屆五中全會上,通過了為劉少奇同志平反昭雪的決議。5月14日,劉少奇同志的骨灰迎送儀式在鄭州舉行。
父親病逝多年后,我們聽到傳聞說,“文革”初期就被錯誤地打倒、“靠邊站”長達十年之久的原省委書記趙××竟然也自稱保護了劉少奇同志的骨灰。而趙××是于1977年夏恢復組織生活、當年12月平反的,直至1979年2月,他才重新擔任了省委書記處的書記。而此時距陸軍第一軍向河南省委移交劉少奇同志的骨灰已經過去了3年半的時間。1990年底,當他去世后,他保護了劉少奇同志骨灰之事還被寫進了生平中。
1991年上半年,作為當年河南省委主要領導人劉建勛、紀登奎的后人,我和紀坡民同志曾經聯名給黨組織寫信,駁斥了這第二個無稽之談,并附上了當事人等的書面證明材料,陳述這段歷史事實的真相:
劉少奇在開封去世前后
1969年10月17日的晚上,時任河南省軍區政委、省革委副主任的王新接到了武漢軍區政委劉豐的一個電話后,他即帶著秘書等人前往開封機場接機。22點左右,這架從北京西郊機場起飛的安——二四型飛機送來了一位老人,他就是已經病入膏肓的劉少奇同志。“隨劉少奇來的人,有中央文革專案組的邢某、劉少奇的衛士長李太和、醫生董長城及兩名護士等。”等安排停當之后,“中央專案組”的人約王新和一軍首長到靠大門內側的一個房間里面談話,說是“奉中央指示疏散到這里來的。有醫生、護士,自備有專用藥品和必要的醫療器械。不到不得已,不麻煩地方……今后,一般情況下,不再打擾你們。省地市及軍的領導不能到這里看望,我們也不再驚動你們……”。(李振華等著《國家主席劉少奇在開封逝世及骨灰保存始末》,中央文獻出版社,第242頁。)
當年,設在“中央文革”名下的有三個專案組。其中,第一專案組負責劉少奇等在黨中央、國務院工作的領導同志的所謂“審查”;第二專案組負責彭德懷、羅瑞卿等在中央軍委工作的領導同志的所謂“審查”;第三專案組則負責王、關、戚等所謂“5·16”相關人員的審查。
父親在給中紀委暨黨中央的信中是這樣向黨組織報告的:“一九六九年林彪搞了‘一號命令’之后,劉少奇同志被安置到了河南,這件事是由中央專案組通過軍隊負責來辦的……記得有一天,王新突然問我,開封有沒有有暖氣的房子,并告訴我劉少奇同志在那里的一軍關著,中央還派了五個人,包括醫生、護士。我告訴王新,開封有一套房子有暖氣,是過去的一位副市長叫茍金篤的住的,現在暖氣條件怎樣不清楚,能不能住可以查一查。因為開封市除了工廠、招待所外,一般住房都沒有暖氣。以后王新怎樣處理的我就不清楚了。”
在幫助父親整理給黨組織的這封信時,記得父親曾告訴我,茍金篤是開封的民主人士,他好像是工商界代表或是金融銀行界人物,具體我就記不清了。近年來,我在一些文章中看到,劉少奇同志在開封關押的地點是國民黨時期“金城銀行”的金庫。還有一個說法是在開封市人委北側的小院即北土街10號。究竟三者是一個地方,還是其中之一,我至今尚不得而知。
1969年11月11日夜里,劉少奇同志病危。王新接到一軍首長的電話,說劉少奇病情惡化,正在搶救。12日凌晨6時45分,劉少奇同志在河南省開封市含冤辭世,終年71歲。這天是他來到開封市的第27天。劉少奇同志的遺體火化和骨灰領取等后續事宜都是陸軍第一軍政治部保衛處處長張金貴等人辦理的。
父親得知劉少奇同志去世消息后,他采取了什么行動呢?關于這一點,他在給中紀委暨黨中央的信中繼續寫道:“又過了一段時間,一軍政委徐文禮同志找王新報告說劉少奇同志已經逝世。王新拉著我一塊聽匯報。聽完匯報之后,我馬上向中央打電話作了口頭報告。請示如何料理后事。當時紀登奎同志答復說,中央派人去處理。”可是等了幾天,一直沒有見中央來人。后來才知道,中央專案組根本沒有通過河南省革委會,而是直接派人到開封市組織陸軍第一軍的部隊同志處理了。
父親去世近半年后,紀登奎叔叔才看到父親這封信的復印件。他認真看罷并做了許多批注。其中在父親信的上述段落兩側,他分別寫下了兩段話。他是這樣寫的:“劉建勛同志不了解情況,劉打電話問我,我請示總理,是總理要我答復他,中央派人處理。劉少奇的事,我未過問過,甚至不知道劉少奇同志在開封一軍的事。(紀注1983.9.4)”
在李振華等人的回憶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了當時“中央專案組的人直接同北京聯系”,“由一軍負責劉少奇等人的生活保障和安全保衛工作”。而對于河南省的領導,除了上面提到的提供“找一處獨立的院子”之外,中央專案組只要求一部“保密電話機”由省革委會解決。這些細節恰好也從另外的角度印證了紀登奎叔叔的批注。
到了1975年的夏季,奉中央軍委的命令,駐河南開封的陸軍第一軍與陸軍第二十軍換防。換防工作開始前,一軍的領導同志提出了將奉命保管多年的劉少奇同志的骨灰留在河南的設想。
一軍的領導同志這么做,肯定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當年組織上決定由他們負責劉少奇同志骨灰的保管,如今換防的兄弟部隊不可能瞬間到位,萬一在這期間,發生了泄密、散落、丟失、失控等任何情況,都將是嚴重的政治性事故。
那時,父親不僅是河南省革命委員會主任、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兼河南省軍區第一政委,同時還身兼武漢大軍區的政治委員。一軍的領導同志向父親報告請示既符合黨的組織紀律,也符合軍隊的組織原則的,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陸軍第一軍將骨灰移交河南省委
盡管劉少奇同志當時還蒙冤戴著“叛徒、內奸、工賊”的帽子,被錯誤地宣布為“永遠開除出黨”。父親聽了一軍領導的意見,就當即對他們的請求表示同意。(《劉建勛給中紀委暨黨中央的信》。)隨后,父親還與一軍領導討論了骨灰交接細節。其中,一軍方面確定由何俊德同志負責。這是因為何俊德同志既是軍政治部主任,同時他還擔任著開封市委書記。他身兼二職,與河南省委的不少領導同志和機關工作人員都相當熟悉。
為了作到萬無一失和嚴格保密,父親決定派時任河南省委副秘書長的霍云橋同志執行這個特殊使命,并且親自向霍本人下達了任務。為什么父親會選擇霍云橋而不是別人呢?因為霍云橋是父親抗戰時期在太行的老部下,他的愛人(我們都叫她小高阿姨)是解放戰爭爆發后,國民黨愛國高級將領中第一個宣布起義的高樹勛將軍之女。
為了防止在鄭州至開封來回路途上發生任何意外,就在霍云橋副秘書長臨行前的一天下午,父親又特意把給自己開車多年的司機沈進奎叔叔找來。父親簡短明了地交代他說:“你開車!開我的車!同霍秘書長他們去開封辦件事。”
沈進奎是共產黨員、復員軍人。父親1966年9月調到北京市委工作后,就一直由他開車。無論是在父親被揪斗、關押期間,還是父親等市委領導與造反派周旋“藏貓貓”的時候,他總能夠為父親提供安全、可靠、周到的服務。約一年后,1967年8月父親被中央調回河南,那時的河南派性組織嚴重對立,搶槍、武斗不斷發生,形勢非常嚴峻。父親特意向北京市領導吳德伯伯請求,把沈要到了鄭州繼續為自己開車。父親對沈的信任和感情是建立在那個急風暴雨年代生死考驗基礎之上的。
據沈進奎在后來寫給我的信中回憶,大約是在一軍軍部搬家前的半個月左右,他開著父親的另一輛汽車去的開封市。那是一輛蘇制的“伏爾加”牌轎車。他記得清清楚楚,在路上汽車還出了故障,耽誤了一些時間。
到了開封之后,霍云橋副秘書長等人先來到開封市委的賓館,接著按照父親與一軍首長的事先約定,他們由軍政治部主任兼開封市委書記何俊德同志陪同來到了一軍的軍部,那時已經是晚上八點鐘左右了。部隊的同志從樓上拿下來一個旅行包交給了霍副秘書長等人。這里面放的就是劉少奇同志的骨灰盒以及骨灰證。骨灰盒是保存劉少奇同志忠骸的唯一載體,而骨灰證則是證明骨灰身份的唯一文檔,在那個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交接全過程中,兩者于理于情肯定都是缺一不可、務必完整的。
雙方交接完畢后,沈在“無意間問了一句是誰的(骨灰)”,他記不清是霍云橋還是同去的省委警衛處處長還漏了一句嘴:“是中央領導同志(的),要保密。”
第二天上午,他們一行人順利、安全地回到了鄭州。
隨后,霍云橋就單獨向父親請示,“下一步怎么辦?骨灰放在哪兒?”父親要求首先一定“要保密”。同時為了安全起見,一定要把劉少奇同志的骨灰“送到省委檔案處安置存放”。霍云橋立即執行了父親的命令。
沈進奎還告訴我,“時隔不久,有一天晚上,我給建勛送安眠藥時,他對我說,你們那天到開封拿回的是劉少奇同志的骨灰盒。一軍要搬家,先保管好,以后看中央怎么處理。”(《劉建勛給中紀委暨黨中央的信》,以及沈進奎的證明材料《關于骨灰盒之事》。)
我認為,在“文革”那個年代的風口浪尖上,父親正是憑著一個中國人的良知,憑著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更憑著一個高級干部的素質,他才能夠作到冒風險、選準人、巧安排、嚴保密,最終圓滿、妥善地處理了劉少奇同志骨灰的交接、保存難題。而在事后,他從來沒有在戰友和我們子女面前張揚吹噓過,直到1982年末,他自知病重不治,必將不久于人世的時候,才向黨組織作了正式的報告和說明。因為他認為,自己只是盡職責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
中央辦公廳的一位負責同志在得知劉少奇同志骨灰保存過程的來龍去脈后,曾經感慨地說道:“在那個年頭,劉建勛同志能夠這么做,真是不易啊!”
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胡耀邦同志在看到父親寫的報告后的第三天一大早——1983年1月9日,那是個星期天。他就委派習仲勛同志前去北京醫院看望了父親,并表明了他和中央其他領導同志的態度。
至于上面說到的我和紀坡民同志的聯名信,盡管十八年中我們沒有得到任何正式回復。可就在2006年的6月,我們在河北省涉縣還是遇見了一個好人,聽到他說了一句真心話。他就是當年恰在河南主持省委工作、后來又曾任過中紀委副書記、全國人大內務司法委員會主任的侯宗賓同志。
那次,我們正要將父母親的部分骨灰合葬于涉縣原八路軍總部舊址旁的將軍嶺上。將軍嶺是國家一百個一級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之一。劉伯承、徐向前、李雪峰、陳錫聯、黃鎮、李達等開國元戎的骨灰均在此安放。母親也是第一位被批準在此安放骨灰的抗戰時期女干部。
年過八旬的林佳楣阿姨執意要參加父母親的骨灰合葬儀式。她推遲了趕赴湖北參加祭奠李先念伯伯活動的行期,風塵仆仆地從北京來到了涉縣。正逢侯宗賓同志此時在涉縣視察工作。
就在父母親的骨灰合葬儀式舉行的前一天,23日晚上,侯宗賓同志請林佳楣阿姨共進晚餐。席間,我和紀坡民相約前去敬酒。當侯宗賓同志看見我們后,大出我們所料,他竟然主動開口,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寫給我的信,我都看啦!可是,(趙××的生平)那個東西已經公開登出來了,不好辦啊!……”
敬過酒后,紀坡民立即問我聽懂侯宗賓剛才說的話沒有。我們當然都心知肚明,完全領悟他的話中話。倒也真應該感謝這位前河南省委的主要負責同志,感謝十八年來他始終都能夠在心里惦記著這件事,更感謝他能夠當眾公開、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和苦衷。
今年11月是劉少奇同志含冤離世四十周年的忌日,厘清那段不堪回首的悲劇中的細微枝節,還原歷史的真相實情,讓我們和后人都千萬不要忘記沉重的過去,或許才是對革命先輩最好的懷念和祭奠。(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