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總統薩科齊是一位性格復雜的人物,國人對這位法國人沒有多少好感。對于這位總統的政治、外交舉措,這里暫且不做評價。我所感慨和思索的,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平凡小事:2008年2月23日,薩科齊出席一個農產品展銷會,走近在場的群眾,準備進行政客們習以為常的與百姓握手的親民表演時,一名男子拒絕與他握手,對他回避說:“噢,不!不要觸我!”薩科齊笑面“回敬”道:“那么,就滾開吧!”那名男子也不示弱,立刻反擊道:“你令我惡心!”薩科齊回斥道:“快滾吧!你這該死的白癡!”
一位擁有無上威儀的國家總統與一位平頭百姓展開對罵,在我們這個號稱“禮儀之邦”的國度里簡直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卻非常真實地在法國——那個首先提出《人權宣言》的國度——發生了。如果這場對罵發生在兩個普通百姓之間,也許它不會留給人們任何異常的感覺,然而,這場對罵卻發生在一位總統和平民之間,而且是由一位平民主動挑起,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歐洲的公民精神
這場對罵之出乎我民族思維習慣,激蕩我民族心靈者有二:其一,一位堂堂的大國總統竟然可以完全不講總統威儀,放下架子,與平民“平等”開罵,有失我們所習見的“體統”。若孔夫子在世,豈不要搖頭慨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崩樂壞”?其二,一位平民竟敢對總統的眷顧不是受寵若驚、誠恐誠惶地接受,而敢于毫不領情,公然拒絕,甚至以罵對罵,直犯“天顏”,而且事后不受任何懲罰,有悖于我民族悠久的“君臣秩序”;若孔、孟兩夫子在世,豈不要憤憤然抗議這種無父無君的“禽獸”行為,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這一切發生在法國總統薩科齊身上,又似乎是理固當然,順理成章。薩科齊是一位個性鮮明的政治家。他在法國預算部長兼訥伊市長任上曾只身一人與劫匪談判,對峙46個小時后解救幼兒園一個班的兒童和老師,其行為可媲美于好萊塢影片所刻意塑造的英雄傳奇;而在登上總統寶座之際,其婚姻之曲折、瑰麗,則毫不遜色于中世紀法國騎士的浪漫愛情故事。他與平民的對罵顯示,法國總統的寶座也沒有使他收斂其率真性情。
不過,個人性情畢竟只是一個因素。作為總統的薩科齊與普通民眾對罵,不能簡單地視為個性使然,而別有深意在焉,因為類似的事情在法國乃至歐美都是習以為常。薩科齊的前任希拉克總統與他的一位部長一起參加歐盟會議時,因不滿這位部長以英語而不是法語——法國人引以自豪的母語——發表演講,憤而退出會場以示抗議,待到部長發言完畢后才返回會場。一個總統對屬下的行為——顯然并不違法的行為——表示“抗議”,而不是居高臨下的“訓斥”,乃至處罰,與薩科齊與普通民眾的“平等”對罵,大有異曲同工之妙,顯示著同樣的道理,是一種文化現象。
同樣,總統或總理遭到民眾“羞辱”,在歐美各國也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德國前總理赫爾穆特·科爾任總理之職長達十六年,是俾斯麥之后任職最長的政治家。科爾為人低調,工作勤勤懇懇,廉潔奉公,律己甚嚴,為德國的重新統一做出巨大貢獻,但民眾并不領情,仍然向他投擲雞蛋,滿身污濁的科爾盡管被氣得渾身發抖,但同樣莫可奈何。在“人民主權”意識發育數百年的歐洲,公民向政治人物“示威”、發泄不滿,被視為天經地義的權利。薩科齊遭普通民眾“羞辱”事件不是特例。
薩科齊與普通百姓的對罵,反映的是近代以來歐洲社會視為根基的公民精神。這種公民精神,使身為總統的薩科齊仍然堅持一個公民的權利,自由表達個人的愛憎情感,他在《巴黎人報》刊登的訪談中表示:“如果你是總統,很難不反擊這種恥辱。”換言之,他認為,總統也如同普通人一樣享有表示自己情感的自由和平等權利。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公民社會的總統不是皇權專制制度下的君主,不能以“朕即法律”的信條隨意處置民眾的冒犯;而在民眾一面看來,總統不是代表神意的人間“神圣”,而是受民眾監督的公共權力的代理人,冒犯總統也不是對自詡“天命所歸”的專制君主的“犯上作亂”。沒有這種公民精神,薩科齊對那位敢于冒犯總統尊嚴的民眾所實施的就不是對罵,而是嚴厲懲罰;沒有公民精神,那位敢罵總統的平民百姓對薩科齊所做的,就不是拒絕總統的握手,甚至不是受寵若驚、笑臉相迎,而是頂禮膜拜,口呼萬歲,視若天幸,皇恩浩蕩。
近代歐洲社會公民精神的培育,得益于啟蒙運動以來西方神學政治所經歷的“去魅化”過程,是近代西方社會取得的最大精神成果之一。在“去魅化”的近代歐美政治觀念中,依傍于神學政治所形成的人身依附觀念和等級觀念徹底失去了存在的地盤;在“去魅化”的政治倫理中,國家元首被視為國家公民,而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間神”。
然而,此前兩千余年的歐洲歷史卻同樣具有神學政治傳統。希臘是西方民主制度的搖籃,對歐洲乃至整個西方政治文明的發展具有巨大貢獻,然而,就在希臘民主制度的黃金時代的“伯利克利時代”,雅典——當時西方世界的文明中心——仍然盛行一種習慣,將當政的領袖人物與某種神圣事物聯系起來,如雅典長期流行的一個寓言,“有一個婦女,她在神圣的雅典生了個獅子”,這個寓言曾被依次用到各位政治家身上,最后用到伯利克利(公元前495—429)身上。著名的亞歷山大大帝為了證明自己的高貴身份,將自己的家族追溯到神族譜系,自稱是大力神赫拉克力斯的后裔。公元前4世紀下半葉他率軍東征過程,每到一地就把自己與當地崇拜的神祗聯系起來,如到達埃及時聲稱自己是阿蒙神的后代。中世紀歐洲的基督教盛行,曾一度削弱了各種有關王室神圣家族的傳說,但王權與教會的聯合賦予了王室的神圣性,所以在中世紀的10—18世紀,法、英兩國流行一種普遍的信仰,人們普遍相信國王的“御觸”——國王用手觸摸病人的患處——可以醫治瘰疬病。直到英、法國革命時期,將國王送上斷頭臺,這種信仰才逐漸銷聲匿跡。國王作為國家代表的神秘性徹底消失,“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督教信條被改造后,成為世俗社會流行的“人生而平等”的政治觀念。
人類文明社會的進展至今至少已有幾千年,政權(中樞權力)的傳遞大致經歷了三種形式:一是家族實行壟斷性傳遞,二是政治集團實行壟斷性傳遞,三是整個權力體系(包括中樞權力)向全民開放。在權力的家族壟斷性傳遞中,與之相伴的是家族神話,最典型表現為開國君主的神話。雖然大多數開國君主都是具有流氓氣的無賴之徒,但他們的神話傳說最多,而繼起的皇帝也往往處心積慮,編造出形形色色的神話。這一現象至今還在一些家族制國家盛行,如一個國家的課本告訴學生,他們的領袖出生在一個神山上,出生前天降祥瑞:彩虹匯聚,鳥兒歌唱,預示著一位堪承天命的偉人的出世。
權力的集團性壟斷傳遞,也伴隨著集團領袖的神話,以領袖的神圣魅力維護集團的魅力。如蘇聯時期,一些蘇聯人受到斯大林接見時,往往出現激動萬分,幸福的暖流傳遍全身的現象。除此之外,還有集團神話,用孔孟之徒的政治倫理套路,便是“天降大任”,使之歷經磨難,造就了它異乎尋常的秉賦和特性,獲得了相應的資格和特權。
家族與政治集團的壟斷性傳遞這兩種權力傳遞方式與神學政治相輔相成,互為里表,是此前近代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的政治形式,其基本特點是,將人類崇拜的超自然神與塵世的世俗政權聯系起來,以神的秩序和神圣性證明世俗政權的神圣性,以掌握政權的家族和集團的神圣性證明神圣家族和神圣集團所享有的政治特權的合理性。因此,對這個神圣家族和神圣集團的成員,尤其是對其核心人物的任何非難,都被視為冒犯“神圣秩序”,要受到嚴厲懲罰。
權力體系向全民開放的制度即公民政治或曰民主政治,是近代世界發展起來的政治形式,是近代以來公民社會形成的重要標志之一。它的基本理念是“人民主權”,每個公民都平等地享有神圣性,所以政權不再具有神秘性。于是,在公民社會中,神學政治最終歸于消歇,領袖神話失去活動空間。
中國“奉天承運”的神學政治
在中國,“神學政治”貫穿于宗法皇權專制時代的始終。在中國傳統政治倫理中,“天”與“天道”是神學政治的核心理念。至少從夏、商時代,“天道”已是一個很牢固的政治概念。商代的掌權者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傳說,以其先祖的非同凡出的“異跡”,證明其政權的神圣性。儒家自漢代董仲舒以后,將“天”、“天道”與“人事”聯系起來,以“天人合一”的形式創造了一套神學政治倫理,賦予皇權以神圣性質。所以,皇帝自稱“天子”,不管以何種陰暗手段奪得政權,都被說成為“天命所歸”、“奉天承運”、“繼天立極”。中國歷朝的開國皇帝大多屬于市井流氓之徒,但都毫無例外地被說成是天賦“異象”的人間神圣。如漢代的劉邦,少年時是一個“好酒與色”的流氓,被其父責為“無賴”,奪取政權后卻編造自己的出生神話:“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為了附會其奪天下的歷史必然性,又編造出芒碭山斬蛇起義,“赤帝子斬殺白帝子”的神話經歷,以種種天賦異象來證明自己是“真龍天子”。這套把戲傳承兩千余年而未有中斷。
在“天道”賦予的神圣性面前,對神圣事物的任何非議都被視為“倒行逆施”、“大逆不道”。“欺君罔上”被視為十惡不赦的大罪,原因在“欺君”如同“欺天”。在“天道”觀念支配下的神學政治中,不僅“奉天承運”的皇帝具有神圣性,就是代表皇帝意志行事的官吏,對民眾也有赫赫威嚴,小民非議“朝廷命官”,也要受到懲罰。
在“天道”神學政治觀念中,臣民敢于違忤皇帝的意志,對皇帝說“不”,自然被視為“犯上作亂”,受到懲罰;同時,皇帝喪失威儀,舉措失當,有失體統,則要遭受儒士們“望之不似人君”的譏諷。儒家“君臣秩序”所要建立的正是君臣尊卑的等級秩序,這就是我族習以為常且引為自豪的所謂“禮儀之邦”概念的真實含義。在兩千余年“天道”神學政治史上,皇帝訓斥乃至處死臣下乃是司空見慣的現象,但皇帝與小民對罵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因為那是“天道”政治觀念絕對不允許的。
在中國,“天道”神學政治觀念受到最沉重的打擊,是20世紀初滿清專制王朝的傾覆及共和政治理念的勃興。從那時起,政權的“去魅化”就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尤其是新文化運動,高揚“民主”和“科學”旗幟,對儒家神學政治大加討伐,為公民政治理念的傳播建立了不朽功勛。
然而,這個過程并沒有完成,其主要表現之一是,對皇帝的神性崇拜以政治領袖個人崇拜的形式延續下來。這里有一個人人皆知的真實故事:1958年8月8日毛澤東到商丘視察,一位名叫楊邦福的農民與毛澤東握手后,竟然一個多月不洗手,為的是讓鄉親們也握一握被領袖握過的手,沾一點神圣之氣。類似的事件在文革期間可謂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自新文化運動以來,中華民族從歐風美雨中接觸并接受了《國際歌》高揚的“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觀念,然而,這標志世界進步潮流的觀念,面對“大救星”觀念,竟然無能為力,束手無策達幾十年之久!改革開放三十年的進步,中國社會也許不會再有人相信人間神存在了,但我相信,敢于憑著自己的情感愛憎而拒絕與黨政要人握手的事情,大概在短時間內還不會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發生,更不用說拒絕與最高政治領袖握手。如此說來,那位法國百姓拒絕與總統握手并與之對罵,是否可以視為一面鏡子,用來測照一下中國社會文明進化的水準,公民社會建設的程度?
雖然我們不欣賞薩科齊的個人為人,也不欣賞他作為總統與平民對罵這種處事方式,但作為總統的薩科齊與平民對罵,讓我們明白了什么是公民政治。在我們這個有著悠久神學政治傳統的國度里,要我們的國民相信總統與自己是平等之人,恐怕還不太容易。幾千年的政治倫理使人們習慣于將高高在上、金口玉言、人呼萬歲的君主視為神圣。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從法國總統薩科齊與民眾對罵這一事件反躬自省,20世紀初葉新文化運動以來,先進文化人所呼吁的倫理改造事業究竟有多大進展?“天命所歸”的神學政治觀是否仍在延續?
(作者系清華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