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我國正處于轉型的關鍵時刻,問題多如牛毛。若問什么是當務之急,可以從各種不同角度得出各種不同看法。例如環保、醫改、教育、以及各種民生問題、日益尖銳化的社會矛盾等等,難以盡述,都刻不容緩。而我認為在所有一切問題之上的問題是腐敗。第一是腐敗、第二是腐敗、第三還是腐敗。
腐敗消解一切建設性的努力
這里所說的“腐敗”有廣義的和狹義的,非法的和合法的,個人的和集體的,“潛規則”和“明規則”,形成一張有形和無形的網,無所不在,無論從哪一個問題入手,都突不出這張網。實際上前面所舉種種問題,早已有無數有識之士做過鞭辟入里的分析,提出切實中肯的改革方案。在信息手段如此發達的今天,執政者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在深宮之內以鶯歌燕舞自欺欺人。已經公布的大量法令、法規,以及領導人的政策聲明也說明這一點。每年、每個領域都提出改革規劃和方案,但是為什么積弊越來越深,問題越來越嚴重呢?
以環保為例,固然在改革開放之初,曾有“先污染,后治理”之錯誤口號,導致嚴重后果,但是意識到問題之嚴重,提上治理日程,乃至專門成立環保部門已經有二十年,中央提出“科學發展觀”的針對性之一(至少是我的理解)就是犧牲環境片面追求GDP之弊。但是在現實中收效甚微。各種惡性事件——從幾年前某省的一條大江為化學品污染造成恐慌到最近某地兒童血鉛問題——層出不窮。而每一次,都不能以與事故嚴重性相當的力度公開問責,徹查原因,公示于眾,吸取教訓,而是輕描淡寫,不了了之。阻力當然是既得利益,但是如果法治健全、公權力是“秉公”行事,自不難解決。問題何在?
再以教育為例,幾年前終于出臺九年義務教育制的法令,廣大平民拍手歡迎,從此貧寒子弟至少可以享受基本教育權。但是歡呼之聲剛一落下,在實踐中就開始變味。原來教育資源稀缺的貧困農村尚未有切實措施保證落實,卻反普及之道而行之,實行所謂“撤點并校”,其弊顯而易見,此處不贅。而在大城市,本不缺校舍和師資,卻因“擇校”之風而造成教學質量急劇兩極分化,就近入學成為家長最后的選擇,因為“普通學校”日益自暴自棄,向低劣化轉變。“重點”學校則盡量縮小憑考試分數的名額,而擴大“機動”名額,這“機動”的對象不外乎“權”與“錢”,學校領導游弋于二者之間,用盡心機,各顯神通。甚至有些頂尖“重點”學校根本取消就近入學。直到最近,人們還在批評“應試教育”之弊,家長抱怨孩子的書包越來越重。然而“應試教育”縱有千般不是,至少還是分數面前人人平等,在我國目前的情況下仍是無錢無勢的子弟唯一的相對公平的機會。曾幾何時,“分數”的作用已開始下降,望子成龍的家長們的關注點開始從課子(女)讀書上轉移,現在流行的說法是上學不是考學生,而是考家長——有多少錢,多少“關系”。據說某些特別牛氣的重點中學,擇校生沒有幾百萬休想進去,而這幾百萬如果沒有門路,還難以交上去。到了這個地步,“普及教育”云乎哉!
環保、教育、計劃生育,甚至公益慈善,等等等等,都可以成為斂財的手段。政策盡管設想周到,法令盡管義正詞嚴,到實踐中遇到那張無所不在的腐敗之網都被歪曲、改造、消解。凡政府有禁令處,反而成為執行者的財源。此病得不到基本整治,其他一切努力終歸無效,或流于點綴。自古官場多腐敗,貪官多于清官,似不足為奇。但是現在更嚴重的是,由于我國是一切官本位,腐敗已蔓延至一切領域,特別是本應是凈土的學界和其他精神領域。導致全民道德失范,價值觀扭曲。一個六歲的小學生說將來最想當貪官,足以說明這種腐蝕力之可怕。公開說出來的是個別兒童,正說明其天真無邪,不知其中利害,還沒有學會偽善。但這種想法從何而來?在成人中難道沒有代表性?
過去有貪官,特別是高級貪官落馬,受到法律懲處,公眾拍手稱快。現在已經引不起這種反應,公眾只認為是背后權力爭斗的失利者,與社會正義無關,所謂“選擇性執法”。說明公權力的公信力已很微弱。不言而喻,民心如此,是很難維持社會穩定的。
中國特色的腐敗
權錢交易、權錢勾結是世界各國腐敗的通例。不過中國更有其特色,與“特權”緊密相聯。在指令性經濟時代,包括前蘇聯在內的以“社會主義”命名的國家,在表面的“平等”下,等級、特權盛行,既患寡又患不均,越是物資短缺,特權就越可貴,中國自不例外,這已是盡人皆知卻常被忘記之事。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正是賴向市場轉型之力,取得前三十年突飛猛進的經濟增長,全社會的財富激增。與此同時中國特色的腐敗也急劇膨脹蔓延,社會不公也日益嚴重。所謂“特色”,包括以下幾點:
1)政府權力無處不在,市場不是依法治理,而是行政管理,實際上是長官意志,帶有很大隨意性。
2)本應超越利益集團、超越于市場之上的政府部門本身變成了市場中的一方。正常情況下員工的待遇不應取決于這個部門有多少收入。而我國現在政府部門行業之間的待遇差別非常之大,有一些部門是“肥缺”,有一些部門是“清水衙門”,政府變成了市場的一部分,這不是市場的問題,而是完全扭曲了的權力與市場合而為一的結果。
3)資源分配高度特權化。這是過去的體制遺留下來的,在改革初期曾有逐漸向市場化改制之意,結果背道而馳。其結果是住房、醫療、教育等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關的資源高度向金字塔尖集中,掌握權力的權貴任意在“自己人”之間分配本應屬于公眾的財產,留下極少的資源供絕大多數人爭奪。這是高度特權化與私有化相結合的一種中國特色的分配制度,而這是合法的,不在治理之列。其所傳遞的信息就是有權就有一切,促使人們瘋狂地追求權力。
“國有化”不能遏制腐敗,反而加劇腐敗
腐敗愈演愈烈根源何在?有人歸罪于市場經濟,其理由是當初沒有改革開放之前,沒有那么多的腐敗,國有企業改制結果是國有資產流失,少數人巧取豪奪,廣大職工受害,因此不如回歸國有。
放任自流的市場經濟確實會加大貧富懸殊,因此需要用各種手段加以規范。社會主義思潮之產生,就是為了遏制資本主義造成的社會不公。所以社會主義的核心是社會公正。但是國有化并不必然走向公正,有時正好相反。對客觀事實稍加審視,就會承認,我國民營企業是最有活力的部類,對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增長、創造就業做出了重要貢獻。當前腐敗的原因并非來自私有化,而是市場不健康、法治不完備,歸根結蒂是權力控制和擾亂市場之故。“國有化”與“社會主義”之間不能劃等號。誰代表“國家”或“全民”掌管這些企業呢?是完全超脫于利益之上的“特殊材料構成的人”嗎?我國那么多大型國營壟斷企業,有沒有任何渠道接受最起碼的公眾監督?僅以高管的收入為例,美國大企業的CEO的超高收入已經為全社會所詬病,總統也為之震怒。但是美國的企業是私產,他們拿的錢與政府無關,只有在瀕臨破產需要政府救助時政府才能干預。而我國“國企”的高管收入是如何制定的呢?既然號稱“國有”,政府對它是如何監管的?又一稱號是“全民所有”,公眾有知情權、監督權嗎?再比如土地,很少國家像我國這樣土地完全國有,既然如此,政府完全有權力可以進行支配,使其最有利于國計民生,達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最低理想。但是我們看到的是一片片良田被售予開發商用于極少超級富豪享用的奢侈娛樂場地,或華而不實的政績工程;城市房價在經濟低迷時照樣居高不下。顯然,這絕不是市場經濟之過,而是權力逆市場規律的濫用之過。所以“國有化”不但不能遏制腐敗,其本身就是腐敗源。最近新一輪的“國進民退”使民營企業人人自危,而掌握公權力者更加肆無忌憚地尋租,無論是從經濟發展還是從治理腐敗來說,都是改革的大倒退,其負面影響深遠,令人擔憂。
腐敗隨經濟發展“自然消失”論是謬論
有一種說法,甚至是作為學術研究提出的,說是根據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人均GDP到多少美元的時候,腐敗最嚴重,接著發展下去到一定階段腐敗就逐步下降。似乎腐敗是與發展與生俱來的,自有其消長的規律,不必擔心,只要一味發展經濟即可。此說如果不是有意為當前的腐敗辯護,也是無知和違反邏輯。首先,一百年前的GDP,每人一千美元和現在每人一千美元價值完全不相等,無法類比,這是起碼的常識。再說這“人均”如何分配,至為關鍵。在分配嚴重不公的情況下侈談“人均”,更為悖謬。腐敗可以隨著生產的發展自然消失之說無論從理論到實踐都是不成立的。這是對外國歷史經驗的誤讀。這里引用一句領袖語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動跑掉”。只要有錢有權的地方,腐敗就會滋生,不進行大力的斗爭,既得利益不會自動放棄,腐敗不會自然消失。一些發達的國家,在發達的過程里都有腐敗的現象出現,而且達到相當嚴重的程度,從現象看,兩極分化嚴重的程度與腐敗有一定關系,腐敗越嚴重,分配越不公;而當貧富差距縮小時,腐敗程度減輕,或者互為因果。不過這一現象不會自然發生,都經歷了異常艱巨的反腐敗斗爭,其動力來自全社會,在一定的制度保障下,鍥而不舍,進行了種種改革,出臺了種種法律,才遏制到一定程度。“自然消失”云云只能是天方夜譚。
以美國為例:美國在十九至二十世紀之交,有一個工業化突飛猛進的時期,同時腐敗現象也很嚴重,是在它的制度特色下的錢權交易。二十世紀初,美國有一次大規模的改良,史稱“進步主義”運動,反腐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它依靠的是全社會的綜合力量,包括底層勞工運動、知識界、文藝界的批判、開明政治家的推動,其中最重要的是輿論監督——發達的、獨立的媒體鍥而不舍的調查和揭露,把大財團的巧取豪奪、政客的借權斂財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在“耙糞文學”一詞在我國已經不陌生,那是專門致力于揭丑的新聞和文學作品。使被揭露對象,無論是官還是商,都不得安生。選民越知情,就越難被政客操縱,然后廉潔奉公,力圖革新的人物被選入各級的議會組織,逐步使議會得到凈化,這是一個過程。我們一提起民主很容易就想起選舉,但是光靠選舉,選民沒有知情權,是盲目的、表面的,不能真正行使民主權利。民主制度是完整的配套機制。民主國家尚且如此,沒有選舉、沒有知情權的國家又當如何?
外部監督的必要性
別的國家丑聞不斷,不等于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兩。有很多國家的廉潔度是非常高的,多數是小國。一些大國如美國這樣的國家,情況比較復雜,有滋生腐敗的土壤,最近美國金融危機暴露出的華爾街的貪婪,說明只要放松監督和監管,腐敗是隨時滋生的,所以反腐不能一勞永逸,需要鍥而不舍地揭露和斗爭。好在美國一有事情全世界都知道,所以“丑事”很快成為“丑聞”。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提出過一個公式:社會自我糾錯能力=丑聞/丑事×時間系數。也就是說:社會黑暗面被揭露出來的比例越高,越及時,就越有助于解決和糾正,社會進步就越有希望。這就是輿論監督作用,所以輿論可作為社會凈化劑。如果有很多“丑事”,卻沒有“丑聞”,都被掩蓋,諱疾忌醫,慢慢就會在不見天日的情況下發酵、使機體腐爛掉。只要有錢、有權的地方,總會產生腐敗。像發達國家這樣大力的、鍥而不舍的揭露和斗爭,丑聞還是不斷。可以想見,如果都捂起來,那就只能聽其腐爛、蔓延、侵蝕健康細胞,直到病入膏肓,不可救治。所以腐敗無害論,或者經濟發展自然消滅腐敗論,是大謬論。
監督機制有內部監督和外部監督。古今中外的政府設置中都有監督機制。中國皇朝時期,不但老百姓恨貪官,皇帝也恨,因為這危及國庫和皇朝的鞏固,所以各個朝代都有各種監督職位的設置,如御史、監察史以及皇帝派欽差大臣下去檢查地方官,等等。朱元璋最恨貪官,捉起來剝皮揎草,不可謂不狠,但是收效甚微,明朝吏治最腐敗。當前,我國中央也把反腐敗當做重要任務,反腐機構疊床架屋,體制內手段不斷升級,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以故?因為腐敗的孳生本身離不開權力,歷史證明只靠權力機構的內部監督,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是行不通的。即使像西方國家那樣的分權制衡的設置,還是不足以遏制政府內部的妥協、交易,何況專制集權制度?所以,全社會的、外部的監督是必不可少的。腐敗如癌細胞、如霉菌,若要遏制其瘋狂的惡性蔓延,只有調動全社會健康的力量,進行艱苦的、持續的揭露和斗爭。貪婪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其遏制和發作取決于環境和制度,當制度使得腐敗的成本特別高,而廉潔守法的好處特別大時,遏制腐敗就有效,否則反是。另外還要有剛性的法律,就是任何人沒有特權能夠逃過法律制裁,而且這個法律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制定和執行的,不是暗箱操作,淪為權力斗爭的工具。提高道德水平固然重要,不過道德也需要有制度保證,形成一種氛圍。當一個社會做“好人”困難重重,而做“壞事”非常容易時,道德自然滑坡,如水之就下。
當前的悖論是,腐敗既然是與權力相結合,既得利益者一定會動用其權力竭力阻止和打壓健康力量和正義的聲音。這就涉及施政透明、“言者無罪”,也就是基本的言論、出版自由和新聞獨立的問題。以此推理,向著尊重人權、保護健康力量、放開言路、厲行法治的體制改革已刻不容緩。這與所謂“西化”無關,是我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必需。(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所原所長)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