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時期總路線:八十年代的討論熱點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的歷史,始終圍繞著一個中心主題,就是如何對待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問題。1949年全國政協一屆一次會議通過的《共同綱領》規定,在社會主義性質的國營經濟領導下,私人資本主義經濟、個體經濟、合作社經濟、國家資本主義經濟五種經濟并存和發展。1953年提出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就要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和個體私有制了。1953年6月15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過渡時期總路線的講話中,明確提出要使資本主義十五年絕種。經過近三十年的曲折,從1979年起,由允許個體經營到允許雇工;由承認個體經濟、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補充,到明確肯定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等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如何認識和評估1953年提出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就一直是建國后歷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作出的論斷是:“這個總路線反映了歷史的必然性?!薄皻v史證明,黨提出的過渡時期總路線是完全正確的。”注1
1985年,鄧小平在談到歷史經驗時說:“社會主義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過去我們并沒有完全搞清楚?!弊?這不能不引起人們對1953年提出要建立使資本主義絕種的社會主義進行反思。
1987年中共十三大的政治報告中正式提出:“我國正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弊?隨著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斷的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一時成了史學界討論的熱點。這個討論引起了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注意。1990年《黨的文獻》第6期發表了一篇施肇域的著名文章:《過渡時期總路線研究狀況概述》,文中列舉了當時具有代表性的三種觀點:一是龔育之1987年11月在汕頭舉行的學術討論會上的發言:《新民主主義#8226;過渡時期#8226;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刊登在《中共黨史研究》1988年第1期,稱總路線“既是水到渠成,又有重要發展?!倍茄δ綐?988年在中央黨?!独碚搫討B》802期發表的《從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文,認為總路線“基本方向正確,但搞早了或搞急了。”三是林蘊暉在《中共黨史研究》1988年1期、1989年2期發表的《社會主義改造后期出現偏差的一個理論原因》、《談談土地改革后的主要矛盾和過渡時期總路線》,到《凱歌行進的時期》書中提出的總路線和中共七屆二中全會的路線相比較,是一次“戰略思想的重大變更?!弊?林還認為,此后延續了幾十年的“左傾”錯誤,皆肇始于此。注5
以上可見,最早對《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關于總路線的論斷提出質疑的權威學者,是著名經濟學家薛暮橋。他在文中指出:“現在看來,社會主義改造總路線似乎提得太早,在經濟十分落后的中國,應當有一個較長的新民主主義時期,不宜匆匆忙忙消滅個體經濟和私營企業。”注6
九十年代胡繩對總路線的評說
1991出版的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七十年》和薄一波著:《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這兩部權威著作,都肯定總路線是對七屆二中全會路線的發展。《七十年》寫道:過渡時期總路線“是黨在歷史關鍵時刻采取的一個重大戰略步驟”,“是適時的和必要的”。注7薄一波則認為,總路線是對中共七屆二中全會決議的新發展。他寫道:“《決議》(指中共七屆二中全會決議——引者注)提出了‘由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由新民主主義國家轉變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任務??偮肪€將這兩個‘轉變’融為一體,結合進行。應當說,這是根據實踐的要求和經驗,對七屆二中全會精神的新發展?!弊?
但是,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胡繩和龔育之的認識都有很大的變化。
1994年9月,胡繩委托龔育之主持編寫1949年到1978年中國共產黨歷史的本子。他對寫作這個本子的指導思想有明確的交代。胡繩說:
編寫社會主義時期的黨史,應以堅持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為指導思想,這樣才能有籠罩全局的氣勢,也才能體現出九十年代黨史研究的水平。
他指出,關于歷史上曾經發生的離開經濟建設的嚴重教訓:
一方面是由于沒有能夠清醒地對待國際國內的某些事件;另一方面又與黨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認識有關。
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個問題從建國之初,就擺在了黨的面前。
過渡時期總路線,就三大改造的具體途徑來說,是有自己的創造,但就要建立的社會主義樣式來說,則是蘇聯模式。這一選擇,如黨的十四大報告中所說,是“有它的歷史由來”的,“起過重要的積極作用”。但不能把它說成客觀規律的反映,不能絕對化。注9
龔育之在具體指導寫作過程中,強調以《七十年》為基礎,有所前進。就是根據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后,實踐的新發展,對歷史的新領悟,史料的新發掘和研究的新成果,達到在歷史決議和《七十年》基礎上的前進。龔認為:
最大的難點就是總路線的提出,早還是不早?對還是不對?這個事情恐怕要攻堅……,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也是這些年爭論相當大的問題。注10
經過幾輪討論和修改,1998年最后形成的稿子采用了這樣的表述:“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新思考”。龔育之在向胡繩報告中解釋說:
把醞釀提出總路線的進程,用“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新思考”這個標題加以籠罩,突出地反映總路線確與原來的設想有所不同。
由原來經過十到十五年的新民主主義建設時期再“采取嚴重的社會主義步驟”,改為從現在就開始向社會主義過渡,十到十五年或者更多一些時間完成,這是一個重大的改變。這個改變,特別是以后隨之而來的加速過渡,對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總路線的制定,與學習蘇聯、照抄蘇聯的過渡時期理論和社會主義模式,有密切關系。這有歷史的必然性和積極作用,又有歷史的局限性和消極影響。當時強調學習總路線要結合學習《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第九至十二章,從而在思想理論上形成了一個觀念,以為社會主義就是蘇聯模式。“歷史的發展表明:無論是把生產資料公有制當作社會唯一的經濟基礎,還是把蘇聯社會主義看作唯一模式,都不利于從中國的實際出發來探索中國從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目標和道路?!弊?1
對這部分稿子的寫法,胡繩表示了贊同。他對總路線專門寫了一段非常深刻的話。他指出:
總路線的提出不是遲早問題,而是根據中國的現實,是應當允許資本主義在一定程度上的繼續發展,還是應當盡快消滅資本主義的問題。毛澤東當時認為已有可能避免資本主義的發展,而直接搞完全消滅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社會主義。這是脫離中國實際的。注12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為紀念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二十周年,胡繩在《中共黨史研究》1998年第6期發表了一篇力作:《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關系——世紀之交的回顧與前瞻》。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以半個世紀的歷史經驗闡述了落后的農業國不可能越過資本主義,也就是跳過工業化的階段,直接搞社會主義。文章明確認為:以為農業國可以跳過資本主義,直接到達社會主義的觀點,是“民粹主義”思想,并說毛澤東也染有“民粹主義”的色彩。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胡繩上面的這兩段話,是迄今為止,對總路線最為深刻的認識和評價。
二十一世紀初《毛澤東傳》的再評價
胡繩的觀點,曾受到一些人的攻擊。有人指責說:“胡繩同志在自己文章中指出,毛澤東曾經明確地反對了民粹主義。這是合乎事實的。但胡繩同志同時又認為,毛澤東曾經‘染上過民粹主義的色彩’……。我認為,這是對毛澤東的誤解,在理論和事實上都站不住腳。”注13批判胡繩的人堅持認為:“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正是適應進行有計劃的經濟建設以實現國家工業化這個目標而提出來的?!逼淅碛墒?“第一,社會主義性質的國營經濟力量較強大,理應成為實現國家工業化的主要基礎。”“第二,資本主義經濟力量弱小,它不可能成為國民經濟起飛的基礎。”“第三,對個體農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是實現國家工業化的一個必要條件?!备鶕鲜鋈龡l,作者得出以下結論:綜上所述可以肯定,在完成民主革命的遺留任務和國民經濟的恢復工作后,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在開展有計劃的經濟建設的同時,有系統地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是適時的和必要的?!蛾P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明確地指出,“歷史證明,黨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是完全正確的”。注14
這里對毛澤東是否“染有民粹主義色彩”,暫且擱置不論。僅就對總路線的評價來說,作為學術討論,不同觀點的存在,是完全正常的。那末,目前國內具有權威性的著作,對過渡時期總路線是怎樣評說的呢?值得推薦的是,逄先知、金沖及二位主編的《毛澤東傳》1949—1976?!睹珎鳌吩谶^渡時期總路線(上)這一章對總路線的提出是這樣說的:
毛澤東在一九五一年二月就提出一個中國的長期發展戰略,即“三年準備,十年計劃建設”。從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二年的三年準備的任務已經實現了,下一步應當怎么走?作為戰略家的毛澤東正在作通盤的、長遠的考慮,并且從理論上給予指導。此時,他不僅考慮中國如何開展大規模經濟建設的問題,而且還在醞釀提出一個對今后中國的發展有著深遠影響的重大決策:如何向社會主義過渡。
關于在中國如何向社會主義過渡,作者寫道:
毛澤東,還有中國共產黨其他領導人,原來這樣設想: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期里,首要任務還不是立即轉變為社會主義社會,而是……先經過一段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發展,待條件成熟后,再視情況,采取“嚴重的社會主義步驟”,一舉進入社會主義。
這個時間,毛澤東在一九四九年建國時估計,大約需要二三十年時間。
作者繼續寫道:然而到一九五二年夏秋之交,在中國社會經濟的現實生活中,已經發生一些超出原來預料的變化。其中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工商業公私比例的變化。這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問題,而是中國的社會經濟形態已經和正在逐步實現轉變的集中反映。
中國工商業產值中公私比例數字的變化,成為毛澤東提出向社會主義過渡的重要依據。
關于總路線與原來設想的關系,作者是這樣表述的:
改變由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轉變步驟的提法,即從現在起就開始向社會主義過渡,而不是要等到十年或十五年以后才向社會主義過渡,這是中國社會主義革命進程中帶有轉折意義的大事。
請注意,這里用的是“改變”,具有“轉折意義”。是不是應該理解為并非原有設想的直接繼續和發展。
那末,經過近半個世紀的實踐,今天對這條具有轉折意義的總路線,作怎樣的歷史評價呢?作者寫道:
毛澤東審閱的提綱(指總路線學習宣傳提綱——引者注)中有這樣一句話:“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的實質,就是使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所有制成為我國國家和社會的唯一的經濟基礎?!边@是一個重要的理論觀點,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流行而并不確切的觀點。這句話不是毛澤東寫的,但他贊成,還作了發揮。在這句話之后,他加寫了一段文字:“我們所以必須這樣做,是因為只有完成了由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制到社會主義所有制的過渡,才利于社會生產力的迅速向前發展,才利于在技術上起一個革命……?!?/p>
這個理論觀點,代表了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當時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對在中國這樣一個經濟十分落后的國家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個問題所達到的認識水平。根本出發點是為了迅速發展社會生產力,為了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為了鞏固人民政權。但是,認定只有使生產資料社會主義所有制(即公有制)成為國家唯一的經濟基礎,才能做到這一切,是不符合實際的,尤其不符合中國這個經濟十分落后的國家的實際。這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對于社會主義的理解以及在中國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些根本問題上的認識,還很不成熟,還缺乏甚至沒有實踐經驗。這個理論觀點作為中國共產黨在以后幾十年建設社會主義的一個指導思想,對于中國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了過于求“純”的消極影響。注15
作者在這么長的一段文字中沒有直接點總路線,而是從《學習宣傳提綱》中引出了一個觀點,而這個理論觀點恰恰是總路線的核心。作者評論說,這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流行而并不確切的觀點。這不是毛澤東寫的,但他贊成,還作了發揮。作者迂回曲折地點出了以消滅私有制為目標的過渡時期總路線,是不符合中國實際的,對爾后幾十年的社會主義建設產生了消極影響。
《毛傳》這段話與胡繩說的異曲同工。只不過胡繩更直截了當而已。
重新認識和評估過渡時期總路線,并不是否定這段歷史。而是如《毛傳》的分析,對歷史問題,要歷史地看,即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去認識。當年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怎么搞社會主義,就處于這樣的認識水平,這就是歷史。重新評估的目的在于,認真地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而不是什么簡單的肯定、否定。對當年消滅私有制經濟,改革開放以后又重新允許非公有制經濟的合法存在,曾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另一種是“沒有當初,哪有今日”。應該說,前一種說法是事后諸葛亮,后一種說法才是歷史唯物主義。沒有實踐,就得不出今天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識。但是,只有明確認識當年提出的過渡總路線并不符合中國的客觀實際,才能更好地領悟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辟的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和鄧小平理論,堅持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
注1 《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81年6月27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一致通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修訂),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頁17。
注2 鄧小平:《改革是中國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1985年8月28日?!多囆∑轿倪x》第3卷,頁137。
注3 趙紫陽:《沿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前進》,1987年10月25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頁9。
注4 施肇域:《過渡時期總路線研究狀況概述》,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主辦:《黨的文獻》,1990年第6期。
注5 林蘊暉:《土地改革后的主要矛盾和過渡時期總路線》,《中共黨史研究》,1989年第2期。
注6 薛暮橋:《從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北京,中共中央黨校理論動態編輯部:《理論動態》,1988,第802期,頁8;上海,《探索與爭鳴》,1989年第1期,頁24。薛暮橋此文在《求是》1989年第1期刊登時對此段作了修改。在1996年出版的《薛暮橋回憶錄》中改寫為:過渡時期總路線明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從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開始,而不是原先認為的那樣,在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之后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新民主主義改革和建設,然后再采取步驟逐步過渡到社會主義。這在認識上當然是一種深化,也反映了歷史的必然;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一再加快前進的步伐,導致產生一些消極的影響,這是一個歷史的教訓。薛暮橋著:《薛暮橋回憶錄》,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頁216。
注7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國共產黨七十年》,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頁319—321。
注8 薄一波著:《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頁229。
注9 林蘊暉:《胡繩晚年對新民主主義與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思考拾零》,《歷史研究》,2002年第3期,第140—141頁。
注10 龔育之:《關于〈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卷稿的編寫》,《龔育之論中共黨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63頁。
注11 龔育之:《關于〈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卷稿的編寫》,《龔育之論中共黨史》,第466—467頁。
注12 林蘊暉:《胡繩晚年對新民主主義與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思考拾零》,《歷史研究》,2002年第3期,第143頁。
注13 沙健孫:《堅持科學地評價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真理的追求》,1999年第3期。
注14 沙健孫:《對我國社會主義改造問題的幾點思考》,國史論叢《當代中國史研究》十年文選,當代中國出版社,2004年,第218—220頁。
注15 逄先知、金沖及主編:《毛澤東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236、239、240—242、267—268頁。
(作者系國防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