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依達在十六歲以前,讀同一所學校,住在同一條街。
每天早上,我準時爬上三樓敲她家的門,那時依達的媽媽便會笑瞇瞇地將依達送出門,再遞給我們每人一份三明治早餐。
“下課要直接回家喔!”依達的媽媽總是這么交代。
“如果沒迷路的話。”依達裝出不負責任的表情。
“你不是有手鏈嗎?”她笑著瞪了依達一眼,“這下再也找不到借口啰!”
“手鏈?”我被她們母女倆給搞糊涂了。
依達把手舉高,亮出手腕上的銀鎖片,神秘且興奮地看著我:“這是昨天在媽媽衣柜里發(fā)現(xiàn)的,是我小時候戴的。”
我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銀鎖片上頭刻著幾行字:
我叫依達。
住在臺北市xx街22號3樓。
家里電話(02)3736666。
如果我迷路了,請和我媽媽聯(lián)絡。
“小時候依達老是亂跑,怕她有一天走失了,所以我和依達的爸爸就到銀樓,替她刻了這條手鏈。”依達的媽媽解釋道。
提起往事,依達的媽媽眼里充滿著幸福的光彩。
她真是個漂亮的媽媽,總是將頭發(fā)梳得既整齊又柔美,可能因為身材高挑,穿起洋裝特別有味道。
“她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這么大了,還需要戴嗎?”我扯扯依達的鏈子。
依達不服氣地把手縮回去:“就只是紀念嘛!把兩三歲時的東西戴在手上,很有感覺的。”
“好了,好了!你們上課快來不及了,我也得趕去工廠。”依達的媽媽催促我們。
由于只有依達一個女兒,依達的媽媽希望給她最完整的照顧,便專心當起家庭主婦,只是依達的爸爸是個公務員,薪水雖然固定卻總是有限,依達的媽媽便到工廠搬些東西回來,做家庭代工。
這一次的貨品是各種顏色的珠子,直徑不到一毫米,必須用線串聯(lián)起來,成為一條繽紛的彩石項鏈。
我怎么知道呢?
因為整條街的太太們都分配到了這些賺錢的機會,包括我媽媽。
依達的媽媽很會開發(fā)這種代工的工作。她也不吝惜將這些機會介紹給大家,就像個代工頭頭一樣,將工作逐一分送給需要錢的家庭。
“帶些寶石項鏈回去吧!聽說這在外面賣得很貴。”
“這里有幾十條圍巾,你們隨便挑吧!”
依達的媽媽有時會留下一些成品,當作禮物送給來到家里的親戚朋友。
“依達媽媽。我看下一任干脆選你當鄰長好了。”麗子看到她這么活躍,忍不住提議。
“不要不要,我才沒有那種本事。”
“誰說你沒本事?你雖然是個家庭主婦,可是東鉆西找的,一個月賺的錢比一個出去上班的人還多,不時還替我們這些鄰居找賺錢的門路。”麗子口無遮攔,忘了依達的爸爸也在場。
“你千萬不要這么說。”依達的媽媽笑著說,“我賺的是力氣錢,他們坐辦公室賺的是腦筋錢,沒法比。”
“依達爸爸,你真娶到個好老婆。”麗子聽出了依達媽媽在替她先生辯解,馬上堆起笑臉順勢說話。
依達的爸爸坐在角落里,安靜地寫著他的書法,無視一群女人的熱烈討論。這種情形,他早已司空見慣。
就是這樣的個性,使得依達的媽媽在街上相當受歡迎。
之后的幾年,我和依達各讀了不同的學校,有了不同的工作。我留在臺北,而依達則到中部教書,彼此之間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到她們家的機會更少,只是偶爾走在街上,還會遇到依達的媽媽。
那天早上,我正在“胡須”賣菜的攤子前專注地挑選幾塊黑亮仙草,準備回家做些冰品。
“早啊!”“胡須”對著我后頭精力十足地大喊,“今天想買什么?”我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后頭站的竟是依達的媽媽。
“伯母,好久不見了。”我高興地和她打招呼。
“嗯……”不知道為什么,依達的媽媽露出迷惘的眼神,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高麗菜不錯喔!從梨山下來的。”“胡須”打斷了我和她的談話。
“今天要煮什么才好呢?”依達的媽媽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回應“胡須”。
我覺得有些沮喪,不過才幾個月沒碰面,怎么就忘了呢?
站在她的身邊,我再次看看依達的媽媽,雖然雍容的氣質(zhì)還在,卻仿佛失落了什么。
我一時還看不出來。
依達的媽媽站了一會兒,每一種菜都看了一遍,卻始終做不了決定,于是帶著抱歉的笑臉看著“胡須”:“我再想想好了,待會兒再來。”
她轉(zhuǎn)頭離開,走向前頭賣女裝的攤子。
“還要想!來來回回的,她已經(jīng)考慮了兩個小時了。”“胡須”喃喃自語。
“她剛剛來過嗎?”我忍不住問。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在這個市場里頭已經(jīng)繞了好幾個小時,卻又什么也沒買。”“胡須”摸摸他禿禿的頭頂。
我想起她方才掛在手臂上空無—物的購物袋,心里有種不安。
短短的街道,不到半個小時就可以逛完的攤子,依達的媽媽在“胡須”說完之后,又折回來,她的臉上逐漸堆積起無助的表情。
她緩緩地走到“豬肉菊”攤前,我也跟了上去,依達的媽媽仍沒認出我,只看到她不好意思地問“豬肉菊”:“我想問一下,你們知道我家在哪里嗎?”
依達的媽媽話一出口,眼淚就流了出來。
“依達媽媽,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你在這條街上已經(jīng)住了二三十年,怎么會跑來問我,你家在哪里?”“豬肉菊”大聲說著。
旁邊買菜的太太們,聽到“豬肉菊”的聲音,無不停下來瞧瞧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忘了怎么回家……”依達的媽媽終于委屈地哭了起來。
“依達媽媽,你是怎么了?…豬肉菊”收斂起開玩笑的神情,從攤子后面跑出來。
此時,賣菜的“胡須”也聞聲而至:“我一早就覺得她不太對勁,都快中午了,她還在市場走過來走過去。”
“伯母,我送你回去好嗎?”我拍拍她抽動的肩頭,小聲地問著。
“我看,還是打個電話給依達的爸爸。”“胡須”拿起腰上的移動電話。
大家都圍著依達的媽媽,沒有人知道一向獨立樂觀的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多久,依達的爸爸穿著一條短褲,從樓上匆匆下來。
“你怎么自己跑出來了?”依達的爸爸摟著她,溫柔地問,“有沒有嚇到?”
依達媽媽靠在他懷里,緩緩抬起哭泣的臉:“我忘了怎么回家……” ,
“沒關系,沒關系,我來了,我?guī)慊丶摇!币肋_爸爸接過她手上的購物袋,牽起依達媽媽的手。
“可是……我還沒買菜。”依達的媽媽似乎正常了一些。
“那……”依達爸爸口氣和緩地說,“我陪你買,買完再回家。”依達的媽媽像個小孩子,高興地點著頭。
街上的人都知道,依達的爸爸向來就是隱藏在自己太太身后的男人,平常家里的事都交由依達媽媽做主,什么事也不過問。
“奇怪,他們夫妻怎么顛倒過來了?”聞風而至的麗子,看到這一幕幾乎不敢相信。
“依達的爸爸變了!”“胡須”的禿頭都快被他自己抓紅了。
“是呀,開始有一家之主的樣子了。”一旁有人接話。
“你太太到底怎么了?”“豬肉菊”問依達的爸爸。
他有些為難,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吞吞吐吐地答道:“醫(yī)生說,她得了老年癡呆癥。”
“什么!才五十幾歲的人,怎么可能生這種老人病?”“豬肉菊”的大嗓門,引來更多圍觀的人。
“這樣很危險耶,哪一天不見了就真的很麻煩。”
“是不是像電視新聞里面,一群怪怪的老人說‘我想要回家’那種失憶癥?”
“哎呀!不知道就不要裝博士。失憶癥和老年癡呆不一樣……”
“還不都是忘記所有的事,有什么不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為了依達的媽媽爭得面紅耳赤。
“依達知道嗎?”我問依達的爸爸。
“我還沒告訴她,我們不希望她在外面一邊工作,一邊還要擔心家里。”他淺淺地笑著,帶著些許蒼老及無力,
此刻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這些從小到大,看著他們來來往往的鄰居。其實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
我轉(zhuǎn)頭看著每一個我所認識的人。
年輕時總披著長發(fā)的麗子,早在五年前就燙起一頭毛線般的卷發(fā):結婚七年的雜貨店老板,從俊俏的美少年,變成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阿九,幾年前還烏亮烏亮的頭發(fā),如今已逐漸花白;原本纖瘦玲瓏的“豬肉菊”,而今身上也堆起了一層欲墜的余肉。
我感覺到某種東西正在流逝。
“還是得告訴依達的。”收回環(huán)顧的眼神,我對依達的爸爸說,“這種事一看就知道不對勁。”
“快要放暑假了,等到依達回來,我再好好跟她說。”依達的爸爸也知道這一天終要面對。
當我再次看到依達的媽媽,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后的事,那時她已經(jīng)不再是孤孤單單地一個人走在街上,陪著她的,是依達。
“還好嗎?”我走上前。
雖然很久沒和依達聯(lián)絡,卻依然相當熟悉,她一看到我,馬上興奮地沖了過來: “好久不見了,真的,好久了。”
她拉著我的手,不禁感嘆起來。
“你媽媽的事,應該全都知道了吧?”我問依達。
她點點頭。拉拉媽媽的手:“她的情況時好時壞。現(xiàn)在想想,覺得自己真不該……”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前幾天我陪她去廟里拜拜,那個地方平常都是媽媽帶我去的,所以我總是懶得記公車站牌和路線,結果那一天,我們坐過站了……”
依達的媽媽下車后,帶著依達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跟她道歉:“好像超過了一點點,不是很遠,我們走走看好不好?”
就這樣,依達跟著媽媽一站站回溯,花了半小時,才找到目的地。
“媽,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常常忘了下車,然后又回頭找站牌?”依達知道媽媽每個禮拜都會去廟里。
依達的媽媽像做錯事的小孩,索然無辜地點頭承認。
看著媽媽滿身大汗,依達心里相當難過,一向精明而優(yōu)雅的母親,如今經(jīng)過一番折騰,頭發(fā)已有些凌亂,眼神則透露著擔心與憂傷。
忽然之間,依達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母親:“你知道嗎?我上一次回家時,她就已經(jīng)不對勁了,我卻沒有注意。”
要不是和媽媽一起坐上公車,依達永遠都不知道,母親在生活上所遭受的不便和困難。
看著她們母女,我又想起了當年和依達的對話。
“依達,我覺得你媽媽真的很厲害耶!既會打扮,又會賺錢!”曾經(jīng),在前往學校的公車上,我們喋喋不休地聊著。
“你一定不相信我們家其實沒有什么錢。”依達告訴我。
“怎么可能?”想起依達媽媽身上的衣服與氣質(zhì),誰也不會相信。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依達說,“前天,我想跟媽媽拿畢業(yè)旅行的費用,她翻開皮包,跟我說‘好’之后,就獨自一人走下樓梯。”依達從來就不清楚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
“她出去做什么?”我問依達。
“媽媽回來的時候,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扛著好幾袋未處理的檳榔回家。”
曾經(jīng)聽說過,剪檳榔是所有手工活里頭最好賺錢的,一袋就有一千顆檳榔,剪完一袋馬上就可以賺進一百二十元。依達的媽媽剪檳榔的功夫相當純熟,一小時一袋,一天最多時可以工作十小時。
“我后來偷偷翻開她的皮包,發(fā)現(xiàn)里面只剩下一百元。”依達說這段故事時,眼睛開始泛紅。
“這次畢業(yè)旅行,每個人要交六千塊,”我試著將每一袋檳榔換算成旅行費用,“你媽媽得剪一星期才行。”
之后,每當我看到依達的媽媽,總會記起她在我們畢業(yè)旅行前的身影。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用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默默地剪著檳榔……
整條街上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依達家里的事。
“可憐唷!依達的媽媽是那么好的一個人。”
雖然,依達的媽媽仍常常會在家人不注意時。自己走了出去,忘了如何回家,但是無論她走在街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她問一聲,鄰居們自然會將她安全地送回家。
有時候甚至還會有人征詢她的意見:“依達的媽媽,現(xiàn)在想不想回去?”如果她搖搖頭,鄰居就會讓她在街上多走些時間。
只要在街上,依達媽媽就是安全的。
暑假即將結束,依達就要回到中部上課,她在臨走的那個早上,到市場上跟大伙一個個致謝:“再過一個學期,我就會調(diào)回臺北。這一段時間,還要請各位多多照顧我媽媽。”
傍晚,依達的媽媽又自己一個人出來散步了,站在一旁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依達媽媽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銀項鏈,上頭寫著:
我是依達的媽媽。
住在臺北市xx街22號3樓。
家里電話(02)3736666。
如果我迷路了,請和依達聯(lián)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