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杜南時,我已工作一年有余,在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過著閑散舒適的日子,沒事的時候坐在屋子里翻讀一本又一本自己喜歡的經典名著。大半日子是在讀書中度過的,因此很寧靜,偶爾也讀杜南很別致很心情的文字。
我跟杜南見過面。他在低緯度的南方城市廣州。杜南是一家刊物的編輯,他業余時間寫詩,出過兩本詩集。
我喜歡杜南的詩。每有新作問世,他都最先寄給我,我也便經常寫信給他。漸漸的,我感到杜南字里行間有很多細微的變化。那句話讓我感動好久:天冷了,豎起你的衣領。擋風。后來,杜南就打電話給我。通常是在周末,他把電話打到我家里。這種電話是在母親睡了以后的10點鐘,他寬厚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穿過萬水千山,穿過我心潮起伏的胸。我們從過往的歲月說到時間,說到愛和生命,也說文學的無聊和文人的浮躁。
我曾經不是很在意杜南。一年之后,我發現我在變。陌生的廣州,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變得具體,可知可感,而中央電視臺每晚的天氣預報我必須看看廣州是晴是雨,是冷是熱。我的心里漸漸生出一份牽掛,多了一份眷戀。而杜南對我的叮囑和呵護也越來越強烈、頻繁,盡管他只能用聲音表達、用漢字傳遞,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目光中溫暖而真摯的注視。
我在默許中接受了杜南對我的選擇,他稱我為小胖。其實我一點也不胖,離標準體重還差幾斤呢。但是杜南愿意這樣稱呼我。他說他想象中的我應該稍胖、圓臉,所以他就叫我小胖,在信尾每一次都要很忘情地寫上:“吻我的小胖子”。
杜南的情話使我激動緊張,也使我不安煩躁。我們畢竟沒有見過面,沒有親身感知過彼此的性格、觀念、生存方式,以及許多生活細節,害怕有一天見了面,愛情倒使我們彼此生疏了。
那個夏天的黃昏,我突然接到杜南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就在我所在的城市,住在恰情酒店204房間。
杜南來得有些突然,我幾乎沒有準備。我不知道杜南身高幾尺,是胖是瘦,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氣還是開朗活潑的帥哥樣。我有點頭暈。老實說,如果沒有杜南那些熱烈的情話,我去見他,就不覺得突然了。猛然覺得愛情在紙上訴說是一回事,見面又是另一回事。
我一步一步往怡情酒店走的時候才發現紙上談兵的愛情很天方夜譚。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愛情,或者說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過愛情。那些訴說不過是因為我們孤獨我們需要,是我們在紛亂聒躁的塵世里一時情緒的宣泄,是對自己形單影只的憐憫。
所以,我們不惜郵票和筆墨,肆無忌憚地訴說愛情。愛情在這種時刻只是孤獨寂寞、無聊的犧牲品、替代品。
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如此膚淺,在寂靜的長夜里挑起誘惑,而誘惑真的來臨時,我又退卻了。
10分鐘的路我或許走了40分鐘,走得緩慢而沉重。終于,我推開204房間的門,杜南真切地站在了我的眼前,我也真切地出現在杜南的眼前。那一刻,我愣住了,愣得幾乎窒息了。
我問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才華橫溢的杜南?就是在黑夜來臨時分在電話里對我說溫存情話的杜南?
我站在門口,看著僅有1.5米左右的杜南,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杜南很從容很大方地把手伸給我,我竟忘了伸手,忘了“禮儀”一下。杜南大概看出我情緒的突然冷落,主動打破僵冷的氣氛說:“里邊坐里邊坐。”
我木訥地坐到了床邊上,不知說什么。
杜南很幽默地尋找合適的話題,我機械地應答。晚上,我請杜南吃大排檔的風味小吃。席間,只有吃飯的聲音,沒有往日電話里爭搶說笑的熱烈。
吃完飯,杜南提出要去看夜景,我點頭答應了,卻不知自己走在他身邊是他的女友還是一個普通朋友。我們都很敏感地繞開這個話題,但是我仍能感受到杜南火熱的注視和極盡溫存的語氣。而我的目光一直在行人和車燈之間躲躲閃閃,曾經在暗夜里渴望杜南擁抱我親吻我的沖動像退去的海潮,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跟著杜南走在燈火闌珊的街景中,心情無法開朗舒暢,一肚子的笑聲壓抑在心底。
杜南見我在長長的時間里一直沉默著,突然回過頭,笑著對我說活著真好,認識你真好。杜南的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火花。
我回報他以笑,并沒有話說出來。就這樣經過一家又一家店鋪,音箱里的歌兒仍舊那么心動如水,周冰倩的聲音徐徐飄過:“真的好想你,寒冷的冬天也早已過去,愿春色鋪滿你的心……”
我不敢看杜南那雙真誠而執著的眼睛,我怕讀到一個男人的無可奈何,一個男人心碎的故事。我慢慢低下頭,看見自己像一只受傷的蝴蝶。
杜南開玩笑地說:“拿破侖說過,我是比你們個子矮,但是你們因此瞧不起我的話,我就把你們的頭砍下來,消滅這個差別。”
我抬起不知何時已涌滿淚水的雙眼,哽咽地說:“謝謝,你讓我重新認識了我自己,認識了我們之間。認識了男人和女人。你愿意多玩幾天就多玩幾天,我盡量抽時間來陪你,就算你的向導。”
杜南很爽快地答應了。但是我仍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一種掩飾和偽裝的輕松。他跟我說話時眼睛望著別處,后來他突然不說話了,一臉的落寞和憂傷。
我看著杜南,小心翼翼地問他:“你怎么了?”
杜南扭過臉,我看見他眼里已是淚水蒙蒙。我第一次看見男人哭。男人落淚必是痛苦到了極致。我驚恐地看著他,知道他落淚一定是與我的心情和態度有關。他是風塵仆仆來尋找他的愛情的,他生命中的小胖子的。也因為他的到來,我眼中的這個男人立刻成了曾經的一枚舊郵票。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在廣州和鹽城之間把我們飄渺的愛情郵來郵去。
杜南說對不起,他只是有一點感傷而已。
我拍了拍杜南的肩膀,像個勇士似的:“說出來就輕松了,一個人的痛苦兩個人分擔就少了一半。”
杜南點點頭。
我便知道了杜南更多的愛情故事,我是杜南認識的第8個女孩,在杜南的身邊幾乎沒有女孩愛他,都被他的身材嚇得遠遠的。杜南已經35歲了,還沒有一次完整深入的愛情。
杜南原來是私生子,至今不知道他的母親是誰。他的童年是在嘉陵江邊度過的,他的養母是個農村女人。后來,杜南考上大學,畢業分配在廣州。以他的身材推算,杜南說他的生父一定是那個丑陋不堪老鼠一樣的男人,偷完情又不敢承認自己的骨肉。這個男人就是下18層地獄,他也不會同情他,不會認他為父親。
但杜南念念不忘他的生母,他說她一定在某一個角落里默默地關注著她的兒子,為她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終生懺悔流淚。她不知道不管是她情愿還是不情愿的放縱帶來的苦果全由她的兒子杜南來品嘗,并讓他在人世間承受著孤獨之苦、感情之累。
沒有人喜歡杜南,不是因為他是私生子,是因為他生著大人的臉,孩子一樣的四肢,完全的兩極分化。一個女孩可以不在乎朋友的長相高矮,但是不能不在意白馬王子的內在與外在美。
杜南寫過近千封情書,郵給西安的欣兒、鄭州的梅梅、昆明的小葦……杜南很悲傷地告訴我,他愛上這么多女孩子,還沒有過一次初吻的經歷,沒擁抱過一個女孩。
杜南終于哽咽了。
我說哭吧,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我知道我的話是如此蒼白如此乏力和脆弱。
杜南深情地看著我,我知道我要告訴他的仍是令他失望的結局。我的眼神無法給予出男女間怦然心動的那種熱烈,所以,我一直躲躲閃閃。
杜南緩緩走近我。我后退兩步倚在那棵粗壯的榕樹下,緊張得要命。
杜南說別怕。他握了我的一只手,握了很久,然后用嘴唇親吻了3下。他抬起頭說我不會難為你。明天一早,我回廣州。你不用來送我,我們就在這里道別。
杜南說完又連續吻了吻我的手背,松開,頭也不回地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我怔怔地看著杜南在夜色中徐徐遠去的玲瓏身影,一種復雜的感情涌上心頭,突然想哭,不知是為杜南難過還是為自己的虛情懺悔。杜南就這么飄出了我的視野,飄回了他的廣州。這些年與杜南一直沒有聯系,卻在報刊上經常讀到杜南的詩歌。
想起杜南的時候,就想他貼上郵票郵向祖國四面八方漫天飛散的情書,如今都成了一枚枚過期的舊郵票。我不知道杜南是不是用這種方式找到了他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