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國朝文派”的性質及其內涵新探

[摘要]“國朝文派”語出元好問所編金詩總集《中州集》，當下學者一般將它理解為詩歌流派。而實際上它應是與詩歌相對的文章流派。國朝文派又名中州文派、唐宋文派。“國朝”主要體現其國家屬性，“中州”主要體現其地域特征，“唐宋”主要體現其正統意識。

[關鍵詞]金代；國朝文派；性質；內涵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2-0024-04

1161年，金王朝君主完顏亮被殺，完顏雍取而代之，成為金世宗，標志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宋金雙方于1164年締結和議(南宋所謂的“隆興和議”)，結束了長期以來的爭殺，金王朝迎來了最承平的大定(1161年—1189年)時期，金世宗因此而獲得“小堯舜”的美名，他的這一聲名當時就曾遠播南宋。承平的時代，為金初的文學侵占、文學移植提供了轉化的良好土壤。金王朝由侵占遼宋而來的第一代文人漸漸老去，第二代文人隊伍得以健康成長，文化侵占者得到了長久的效益。

第二代文人基本出生于宋末、遼末或金初，與其父輩相比，新生代們的顯著身份特征是對遼宋故國的感情明顯變弱。他們逐漸適應了金政權的生活，已經成為地道的金國臣民，成為純粹的金代文人。所以，元好問將這批新生代視為“國朝文派”的發端。其《中州集》卷一蔡珪小傳謂：

國初文士，如宇文太學、蔡丞相、吳深州之等不可不謂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難以國朝文派論之。故斷自正甫為正傳之宗，黨竹溪次之，禮部閑閑公又次之，自蕭戶部真卿倡此論，天下迄今無異議云。

文中的宇文太學、蔡丞相、吳深州分別指宇文虛中、蔡松年、吳激，他們都是由北宋進入金王朝。正甫指蔡松年之子蔡珪，黨竹溪指金代中期的文人黨懷英，禮部閑閑公指金代后期的趙秉文，蕭戶部指蕭貢。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首倡此論者是金代中后期的戶部尚書蕭貢(1158年—1223年)，他的觀點得到了包括元好問在內的“天下”人的一致認同。如此說來，國朝文派是貫穿金代始終的主流文學，自然值得我們認真探討和關注，應該引起相關學者們的重視。

事實也是這樣，在所有金代文學論著中，都或多或少地論及國朝文派。但關于其性質，卻有著3種不同的理解：第一種觀點將之理解為詩歌流派，如張晶先生將其理解為能夠體現金代詩歌特點的詩歌流派，第二種觀點將之理解為以詩詞為主的文學流派，如李正民先生認為“這一文派的創作，雖然仍然以詩詞為主，但其特征也表現在散文、小說、辭賦和諸宮調等各個方面”；第三種觀點將之籠統地理解為“大定以后以蔡珪為首的金代文學家陣營”。那么，它究竟是指詩歌流派還是散文流派，還是包括詩詞文等文學樣式在內的文學流派?它究竟具有哪些特征?本文擬就此作點簡析。

一

也許由于國朝文派這一概念最早見載于《中州集》這一詩歌總集，所以人們很容易把它當成詩歌流派。但實際上國朝文派是與詩歌相對的文章流派。為什么這樣說?這是因為：

第一，“國朝文派”出現在蔡珪小傳中，該小傳先介紹蔡珪生平，然后羅列其一系列著述：“有《續歐陽文忠公集錄金石遺文》60卷、《古器類編》30卷、《補南北史志書》60卷、《水經補亡》40篇、《晉陽志》12卷、《金石遺文跋尾》11卷、《燕王墓辨》1卷傳于世”。“國朝文派”就是因為這段文字而引發出來的。所以這段文字的側重點可視為解讀國朝文派性質的路徑。在蔡珪這些著述中，顯然沒有詩歌，可見國朝文派不是詩歌流派，而是與詩歌相對的文章流派。

第二，蔡硅在上述著述之外，另有《文集》55卷。《文集》久佚，其中究竟有多少詩歌、多少散文，已不得其詳。但蔡珪的文章比詩歌著名，卻是一致公論。趙秉文《中大夫翰林學士承旨黨公神道碑》：“本朝百余年間，以文章見稱者，皇統間宇文公，大定間無可蔡公，明昌間則黨公，于時趙黃山、王黃華俱以詩翰名世，至論得古人之正脈者，猶以公為稱首。”(趙秉文《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一)其中的無可蔡公即是蔡珪。這里文章與詩歌相對立論，所指明確。金末劉祁的記載也印證了這一點：“趙閑閑于前輩中，文則推黨世杰懷英、蔡正甫珪，詩則最稱趙文孺諷、尹無忌拓。”(劉祁《歸潛志》)讀過蔡珪文集的元初文人郝經也持這種觀點。其《書蔡正甫集后》贊美蔡珪的文采才華，除了泛論之外，所舉例證都是其文章，幾乎沒有涉及他的詩歌。這與我們的期待完全相同，郝經所論也許存在片面之處，但足以見出一般人的觀點，即更看中蔡硅的文章，而非詩歌。換言之，在很多人看來，蔡珪的文章比詩歌更優秀。

第三，元好問所說的國朝文派第二位代表人物黨懷英也是更擅長文章。親自為黨懷英編纂文集的趙秉文，在所作《竹溪先生文集序》中，一開頭就將黨懷英的文章比喻為歐陽修的文章，稱贊他“當明昌間，以高文大冊，主盟一世”(趙秉文《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九)，而對詩歌僅用一兩句帶過。元好問引當時“論者”所言，認為黨懷英的制誥文，“百年以來，亦當為第一”(元好問《中州集》)。郝經的《讀黨承旨集》與其《書蔡正甫集后》一樣，只贊賞其文“官樣妥帖腴且豐”等等，對其詩歌也未予評價。這說明黨懷英主要是以文章著名的。

第四，國朝文派的第三位代表趙秉文，詩文兼擅，但元好問在《閑閑公墓銘》中，開篇用很大篇幅論述唐代以來的文章發展變化，然后再引出墓主趙秉文，其目的是要突出他在文章史中的重要地位。翁方綱據此判斷：“由遺山之心推之，則所奉為一代文宗如歐陽六一者，趙閑閑也；所奉為一代詩宗如杜陵野老者，辛敬之也。”(翁方綱《石洲詩話》)所以，在元好問的眼中，趙秉文的文章分量比詩歌重得多。

因此，國朝文派的文體當指文章而非詩歌。

二

國朝文派作為一個文派，與過去以文學主張、文學特征而形成的文派都不同，它是個很松散、很寬泛的組織，沒有明確的文學主張，沒有一致的風格，甚至沒有具有自覺意識的領袖。元好問列出的3個代表性文人——蔡珪、黨懷英、趙秉文——分別處于3個不同時期，一方面他們的創作沒有多少淵源和聯系，另一方面他們在世之時，也沒有開宗立派或者光大宗派的理念，沒有以派中人自居的意識。畢竟國朝文派是蕭貢這位后人根據前代文壇發展狀況，發掘總結出來的。這一概念得以成立，首先是其國家屬性，一種相對于“宋儒”而存在的政治屬性。這種政治屬性符合金代文壇實際，不僅這批文人形式上已經屬于金王朝，而且感情上也歸屬于金王朝。蔡珪的文章僅存兩篇，從中看不出其政治態度，其政治態度可以從詩中得到印證。貞元元年(1151年)臘月，他隨其父蔡松年一同出使南宋，船入宋國境內，趕上暖冬，許多破冰船被閑置，蔡珪作《撞冰行》記載此事：

船頭傅鐵橫長錐，十十五五張黃旗。

百夫袖手略無用，舟過理棹徐徐歸。

吳儂笑向吾曹說：昔歲江行苦風雪，

揚錘啟路夜撞冰，手皮半逐冰皮裂。

今年窮臘波溶溶，安流東下閑篙工。

江東賈客借余潤，貞元使者如春風。

詩中自稱“貞元使者”，稱當地民眾為“吳儂”、“江東賈客”，界限分明，反映出蔡珪明確的國朝官員意識。在冷暖對比中，洋溢著一種喜悅、自得之情。最后兩句認為江東賈客也沾上了貞元使者的榮光，透出蔡珪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國朝文派的另一代表人物黨懷英更是由衷地贊美金王朝，他在《曲阜重修至圣文宣王廟碑》中說：“皇朝誕膺天命，平遼舉宋，合天下為一家，深仁厚澤，以福斯民”。他最出色的制誥文更加典型，充分體現出他對金王朝、對君主的耿耿忠心。元好問曾征引他為皇叔完顏永蹈伏誅所作的詔文：“天下一家，詎可窺于神器；公族三宥，卒莫逭于常刑。非忘本根骨肉之情，蓋為宗社安危之計，亦由涼德，有失睦親。乃于間歲之中，連致逆謀之起，恩以義掩，至于重典之亟行。天高聽卑，殆非此心之得已，興言及此，惋嘆奚窮。”完顏永蹈是金世宗之子，元妃李氏所生，是當時皇帝金章宗的叔父。明昌三年(1193年)，他勾結內侍陰謀篡奪皇位，被金章宗所殺。這篇詔文既有義正詞嚴的國家大義，又有委婉不得已的血肉親情；既針對完顏永蹈謀反這一個案，又兼及同類事件，真是妥帖周詳，堪稱詔文典范之作。第二年，金世宗的長子完顏永中(鎬王)又謀反，同樣被處決，誅殺詔文又出自黨懷英之手。這篇詔文已失傳，郝經《讀黨承旨集》稱“鎬王一詔說帝心，懇惻義與大詔同”(郝經《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可見其關鍵之處是能深得“帝心”——準確地把握帝王的心思，背后是對帝王的高度忠誠。趙秉文也是如此。在京師戒嚴之際，他受命撰寫赦文，“以布宣悔哀痛之意，公指事陳義，辭情俱盡”，此外他還“愿為天子開忠言，廣圣慮”，這些都說明他對金王朝的自覺認同。

正因為這些代表性的文人都具有明確的“國朝”意識，所以一經蕭貢拈出，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問題是，國朝文派既然是客觀存在，為什么遲至金代中后期才被揭示出來?換言之，蕭貢為什么能發現隱藏的國朝文派?這與金中后期作家心理有關。金代文學與南宋文學有同源性，經過百年左右的發展，文學發展的獨立性的內在訴求逐漸加強，尤其有南宋文學作為對立面，金末文人就更加自覺追求與南宋文學不同的特質。他們遠離蘇軾、黃庭堅及江西詩人，譏議南宋文學，旗幟鮮明地聲明“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都是這種自覺性的體現。在這種背景下，蕭貢有意識地回首金代文學，別具慧眼，發掘出國朝文派，很好地滿足了金末文人追求文學獨立性的心理需求。

三

在元好問筆下，“國朝文派”還有兩個別稱：一是中州文派，一是唐宋文派。

“中州文派”見于《中州集》卷二《孫內翰九鼎》，說“中州文派，先生指授之功為多”。雖然元好問沒有明確將中州文派等同于國朝文派，但從金代文壇來看，中州文派就是國朝文派。中州文派這一概念字面上突出的是地域性質，但同樣也是與南宋相對而言，同樣暗含政治意味。需要注意的是，用中州文派指代國朝文派，并不準確。中州本指以開封為中心的中原地區，不僅不能涵蓋廣闊的北中國文學，也不符合金代文學的實際。國朝文派的3位代表性作家蔡珪、黨懷英、趙秉文都不是中州人，元好問、王若虛等優秀作家也不是中州人。

元好問多次使用“中州”一詞，大概有兩種含義：一是比較純粹的地域概念，如《李屏山挽章二首》“中州豪杰今誰望，擬喚巫陽起醉魂”，《論詩三十首》其七“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另一種是指代金王朝，如《陸氏通鑒詳節序》所云：“中州文明百年，有經學，有史漢之學，《通典》之學，而《通鑒》則不能如江左之盛”。以中州與江左相對，分別指代金與南宋。最典型的要算《中州集》，本是以魏道明《國朝百家詩略》為基礎，編成后則易名為《中州集》，顯然是以“中州”一詞代替“國朝”。“中州文派”的“中州”也是這種用法。可見，地域屬性背后仍然是國家屬性。

元好問之所以要用“中州文派”一詞代替“國朝文派”，原因不外有三：一是金國滅亡之后，元好問進入蒙古政權，自然不能再稱故國為“國朝”。據此可以推測，中州文派概念的出現應該遲于國朝文派，很可能是金亡之后才有的名稱。二是金末政權中心、創作中心都在中州，以中州代指國家也有比較堂皇的理由。三是中州一詞還能很好地體現元好問等人心中的正統觀。“中州”——九州之中，天下之中，占據中州，也就得到了正統。元人家鉉翁《題中州詩集后》說：“壤地有南北，而人物無南北，道統文脈無南北，雖在萬里外，皆中州也，況于在中州者乎!”言下之意，中州是道統文脈所在，金王朝占有中州之地，獲得了道統與文統。因此，“中州文派”比“國朝文派”又多出了一層以正統自居的意識。

這種正統觀同樣體現在唐宋文派這一概念中。元好問在《閑閑公墓銘》開頭說：

唐文三變，至五季衰陋極矣，由五季而為遼宋，由遼宋而為國朝，文之廢興可考也。宋有古文，有詞賦，有明經，柳穆歐蘇諸人，斬伐俗學，力百而功倍，起天圣迄元祜，而后唐文振，然似是而非，空虛而無用者，又復見于宣政之季矣。遼則以科舉為儒學之極，致假貸剽竊，牽合補綴，視五季又下衰，唐文奄奄，如敗北之氣，沒世不復，亦無以議為也。國初因遼宋之舊，以詞賦經義取士，預此選者，選曹以為貴科，榮路所在，人爭走之，傳注則金陵之余波，聲律則劉鄭之末光，固已占高爵而釣厚祿，至于經為通儒，文為名家，良未暇也。及翰林蔡公正甫出于大學大丞相之世業，接見宇文濟陽、吳深州之風流，唐宋文派乃得正傳，然后諸儒得而和之。蓋自宋以后百年，遼以來三百年，若黨承旨世杰、王內翰子端、周三司德卿、楊禮部之美、王延州從之、李右司之純、雷御史希顏，不可不謂之豪杰之士。若夫不溺于時俗，不汩于利祿，慨然以道德仁義、性命禍福之學自任，沉潛乎六經，從容乎百家，幼而壯，壯而老，怡然渙然，之死而后已者，惟我閑閑公一人。

這里元好問強調的是金代文學與唐及北宋文學的淵源關系，強調的是金代文學的正宗的傳統，也即寓含了正統意識。金代文章受到韓愈、歐陽修、蘇軾等唐宋作家的深刻影響，我們從蔡珪、黨懷英、趙秉文、元好問這些代表人物身上能清晰地看到唐宋文章的表征，所以將“國朝文派”稱之為唐宋文派，自有其合理性。但需要辨明的是，元好問所謂的唐宋，并非包括整個唐宋時期及唐宋以來的歷史。至少他將唐末、遼代、北宋末、金初這幾個時期排除在外，這幾個時期是文章低潮期，也是社會動亂期，在元好問看來，當非正統。他對蔡珪以后的文章才表示認可，因為蔡珪出身名門世家，其文正宗地道。緊接蔡珪之后，元好問列出了黨懷英、王庭筠、周昂、楊云翼、王若虛、李純甫、趙秉文等“豪杰之士”。可見，他所謂的“唐宋文派”，所謂的“正傳”，主要是就文章成就而言，他認為蔡珪為首的金文成就可以遠紹唐宋兩代的鼎盛期。能得唐宋文的精髓，自然也就得了文學之正宗。這體現了元好問等人的良好感覺!就他所列的一串名單而言，誰能步武唐宋名家?可是，有這種良好感覺的不僅是元好問這些局中人，還包括編纂《金史》的元人。他們在《金史·文藝傳》開頭總體判斷金王朝文學，認為“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就金文而言，這一判斷明顯偏高，就連元好問本人的文章恐怕也難當此論。這大概元代史臣未加思索承襲金人舊說之故吧!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