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

[摘要]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是全面的。遺山的那些描寫登山臨水、表現(xiàn)隱逸之趣的詞作，疏快超曠，清麗淡雅，頗得杜詩高曠清婉之致；遺山詞還有纏綿悱惻、婉曲深摯的一面，既體現(xiàn)了他重言外意、倡韻外致的詞學觀念，又可與杜詩婉厚深遠之神韻相頡頏。遺山詞之學杜，可謂淵源有自，堪稱“詞中老杜”。其詞之學杜，與宋代周邦彥詞的學杜又有所不同。

[關鍵詞]杜甫詩歌；遺山詞風；影響；詞中老杜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2-0032-05

筆者曾在《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發(fā)表《詞中的“杜陵嫡派”》一文，著重探討了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辨析杜詩與遺山詞之間的源流關系。筆者認為，在《遺山樂府》中，老杜詩語觸目皆是，這種景況可以說在遺山詞多種風格的衍嬗過程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換言之，遺山對杜詩的咀嚼含茹，杜詩神韻風采對他的吸引，老杜人格力量對他的感召，無疑是一種催化劑，它促使遺山詞兼具各種風格。總而言之，遺山詞從語匯到精神是全面學杜的。茲就其未詳者再加論述，以就正于海內方家。

一、疏快超曠、清麗淡雅

杜甫的詩以集大成著稱，在風格上也是百花齊放，不拘一格。比如他在壯游時期寫的一些詩顯得俊逸高曠；而在成都草堂時期又往往瑣事成吟，蕭淡婉麗。在《遺山樂府》中有不少詞篇是描寫登山臨水、表現(xiàn)隱逸之趣的，這些作品往往疏快超曠、清麗淡雅，頗得杜詩高曠清婉的風致。如其作于金宣宗興定二年戊寅(1218年)秋的《水調歌頭》詞云：

空濛玉華曉，瀟灑石淙秋。嵩高大有佳處，元在玉溪頭。翠壁丹崖千丈，古木寒藤兩岸，村落帶林丘。今日好風色，可以放吾舟。

百年來，算惟有，此翁游。山川邂逅佳客，援鳥亦相留。父老雞豚鄉(xiāng)社，兒女籃輿竹幾，來往亦風流。萬事已華發(fā)，吾道付滄洲。詞前小序曰：“賦德新王丈玉溪，溪在嵩前費莊，兩山絕勝處也。”德新王丈，就是遺山的好友王革。這年遺山自三鄉(xiāng)移居嵩陽，置田昆陽。秋，始與王革交往。此詞上片狀寫嵩山的“大有佳處”，模山范水，灑脫自然，清逸雅秀。下片寫他對隱逸生活的向往，疏放自得，風流瀟灑。“來往亦風流”句，即出自老杜《寄贊上人》詩。浦起龍《讀杜心解》說：“玩詩意，系回寓后所寄，究未嘗身到西枝也。起八，槊括前二詩之意。”所謂“前二詩”，就是《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遺山是年移居嵩陽，并置田昆陽，又開始與王革有交往，這種情形與老杜當年尋置草堂于西枝村并與贊公相往還，何其相似乃爾!老杜《寄贊上人》末四句云：“柴荊具茶茗，逕路通林丘。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蕭爽而有高致。遺山的《水調歌頭》不僅用韻與老杜的《寄贊上人》相同，而且直接采用其成句，尤為重要的是大有老杜的那種高情雅致。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三評此詞末二句云：“高雅。”信然!結句“吾道付滄洲”亦從杜詩中來。其《江漲》(江發(fā)蠻夷漲)詩云：“輕帆好去便，吾道在滄州。”清楊倫《杜詩鏡銓》說：“公此時正思出峽，亦乘槎浮海之意。”老杜之高曠可以想見。遺山則云：“萬事已華發(fā)，吾道付滄洲。”其超曠閑逸的風格，當?shù)弥谒幸鈱W杜的用心。又其《最高樓》詞：

商於路，山遠客來稀。雞犬靜柴扉。東家歡飲姜芽脆，西家留宿芋魁肥。覺重來，猨與鶴，總忘機。問華屋、高貲誰不戀。問美食、大官誰不羨。風浪里，競安歸。云山既不求吾是，林泉又不責吾非。任年年，藜藿飯，芰荷衣。

這首詞當作于金哀宗正大元年甲申(1224年)遺山自昆陽歸登封嵩山后。詞篇表現(xiàn)避世隱遁情趣，也有疏快超曠的風格。開頭“商於路，山遠客來稀。雞犬靜柴扉”諸句便向讀者展現(xiàn)遠離塵囂、淳樸寧靜的山林田園風光，流露詞人遁跡忘世的心緒。細究起來，實暗用老杜《范二員外邈吳十侍御郁特枉駕闕展待聊寄此作》一詩中的意蘊：“野外貧家遠，村中好客稀。論文或不(女鬼)，肯重欵柴扉。”浦起龍即認為：“敘事達情，重訂后款，如辭令脫口。”老杜還真有幾分灑脫。遺山在詞中贊美山村淳厚的民風，以此來否定風惡浪險的官宦生涯，向往那“既不求吾是”、“又不責吾非”的林泉云山，其高情逸趣，亦自有灑落之處。詞末更云：“任年年，藜藿飯，芰荷衣。”他甘于貧窮，樂于隱逸，這樣的性情，不就是老杜“試問甘藜藿，未肯羨輕肥”(《甘林》)般的情味么?杜甫的《甘林》詩分兩截，“前述歸林情事，意在厭喧而樂靜也”。應該說，遺山的這首詞在用韻、意象、運意等方面似有奉老杜《甘林》詩為圭臬的跡象，看看老杜的這幾句詩當可察知：“經(jīng)過倦俗態(tài)，在野無所違”，“喧靜不同科，出處各天機。勿矜朱門是，陋此白屋非”。

下面的這首《清平樂》則具杜詩閑淡雅麗之致，其詞曰：

溪頭來去。坐臥沿溪樹。管甚人間無著處。已被白云留住。生平不置肝腸。只今物我都忘。說與山中魚鳥，相親相近何妨。這首小詞寫得清新雅致，可與老杜抒寫閑情的小詩對讀。如杜甫《秋野五首》之二云：“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衰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幾杖，不厭北山薇。”這首五律托物喻理，說秋野可以避世。“水深魚樂，林茂鳥歸，此是物情，可悟浮生之理。我今托跡山林，以順浮生之理而已。”此詩不僅情理相生，而且還蕭散閑雅。又如其《江村》詩云：“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章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浦起龍說此詩為“蕭閑即事之筆”。遺山這首《清平樂》的最后兩句融入了老杜這兩首詩中的意象和義理，而全詞之閑雅清麗與老杜相比亦當無愧色。《遺山樂府》中還有幾首慶賀自己或友人生子的小詞，寫得亦莊亦諧，可謂清新諧婉，淡雅可喜。請看：

阿儀丑筆學雷家。繞口墨胡涂。今年解道，疏籬凍雀，遠樹昏鴉。 乃公行坐文書里，面縐鬢生華。兒郎又待，吟詩寫字，甚是生涯(《眼兒媚》)。

嬌鶯婭姹。解說三生話。試看青衫騎竹馬。若個張萱許畫。 西家撞透煙樓。東家談笑封侯。莫道元郎小小，明年部曲黃牛(《清平樂》)。

行齋活計五車書。真欲釜生魚。天公也相料理，新得掌中珠。 看驥子，弄鹓雛。最憐渠。青衫竹馬，后日迎門，好個高閭(《訴衷情》)。

寫慶賀生子的題材，在宋詞中就比較多見了，只是多數(shù)表現(xiàn)刻板，缺乏生氣。相比較而言，遺山的這些詞作就顯得輕靈活潑，尚可一讀。如上引第一首“疏籬凍雀，遠樹昏鴉”等意象的摻入，使這首寫己生子的小詞很有形象性，特別是“遠樹昏鴉”句似有下啟元曲家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天凈沙·秋思》)的意味。當然，詞中還有些許人生感慨，比如“乃公行坐文書里，面縐鬢生華”兩句，有感于歲月催人老。杜甫《病后過王倚飲贈歌》詩寫自己病后的憔悴衰顏時有句云：“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因此，“面縐”句的運思可能有杜詩的啟示。不過，這句與帶有自嘲口吻的“乃公”句粘合在一起，少了杜詩原句的那種苦澀。最后三句更是寄希望于兒郎將來舞文弄墨，能有成大器之一日。讀來和暢自然，不覺沉悶。“甚是生涯”，乃偷杜詩句法，老杜《杜位宅守歲》詩云：“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第二首有詞題曰：“嘲兒子阿寧。”可見本詞用的是戲謔語氣，詞人希望兒輩能勝過自己，說：“西家撞透煙樓，東家談笑封侯”。杜甫《復愁十二首》之六有云：“閻閭聽小子，談笑覓封候。”遺山詞句中仍有化用老杜成句的成分。第三首賀友人張仲經(jīng)舉兒。詞人在表達自己的欣喜之情時，杜甫的成句便信手拈來，如其云：“看驥子，弄鴆雛。最憐渠”。老杜《遣興》詩：“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又《得家書》詩：“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其從杜詩中來不言自明。這幾首小詞詞風疏朗麗婉，且多用老杜詩語，故此拈出亦加論列。

二、纏綿悱惻、婉曲深摯

遺山詞還有纏綿悱惻、婉曲深摯的一面，其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第一種是以“美人香草”的比興寄托手法寓寫君國之思。這些詞篇從表面上看就像是一首首情詞，所寫情事以綿邈凄婉為其外表特征，而篇中實則深蘊著曲折婉厚的言外之意。這類作品多為金亡國后所作，如被況周頤稱為“蕃艷其外，醇至其內，極往復低徊、掩映零亂之致”的三十多首《鷓鴣天》詞即此。這類詞作符合遺山重言外意、倡韻外致的詞學主張，同時也不無學杜用杜的因素。宋代詩人黃庭堅的《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老杜詩》說：“老杜文章擅一家，國風純正不欹斜。帝閽悠邈開關鍵，虎穴深沉探爪牙。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潛知有意升堂室，獨報遺編校舛差。”詩中“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兩句對杜詩特征作了精煉的概括。“存史筆”，是指老杜詩對于現(xiàn)實社會、現(xiàn)實人生的關注與剖析，它與以“詩史”來概括老杜詩深廣的內容，其實質應該說是一致的。“寄江花”，表明老杜不僅繼承屈子的執(zhí)著憤懣精神，而且還因承、光大屈子所開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的文學比興傳統(tǒng)。遺山詞既學杜，其作品就既有杜詩“存史筆”式的深刻，又有杜詩“寄江花”一樣深曲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遺山不少金亡前后的詞作多寄寓著金元朝代更替給他帶來的無限傷痛，又往往出之以“佳人花草”的表現(xiàn)手法，從而形成綿密深摯的風貌，可與杜詩婉厚深遠之神韻頡頏。

先看一首《江城子》詞：

河堤煙樹渺云沙。七香車。更天涯。萬古千秋，幽恨入琵琶。想到都門南下望，金縷暗，玉釵斜。 津橋春水浸紅霞。上陽花。落誰家。獨恨經(jīng)年，培養(yǎng)牡丹芽。寒雁歸時憑寄語，莫容易，損容華。

此詞即金亡后所作。觀詞意，似致慨于金哀宗天興二年癸巳(1233年)兩宮北遷事。這年正月，蒙古軍隊包圍金都城汴京，守將崔立舉城而降。4月20日，崔立將金皇室成員男女500多人交給蒙古。行至京城南5里處的青城，被駐扎在那里的蒙古軍全部殺戮。遺山用詞來表現(xiàn)這段慘痛的歷史，在手法以及風貌上是有異于他的那些紀實性的“喪亂詩”的。全篇寫宮女離開都城時的哀怨與惆悵。“幽恨”二字，于上片乃至全篇最為緊要，所謂“詞眼”也。云樹迷離悠邈，女子還有所乘七香車正北去天涯，這一去恐不再歸返，到時也只得南望都門罷了，每念及此，她(們)禁不住心碎神傷，玉顏頓然為之憔悴。“萬古千秋，幽恨入琵琶”這關鍵的兩句，語本老杜的“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老杜作《詠懷古跡五首》，其中的第三首因昭君村的古跡而懷王昭君。寫昭君之怨恨，實自寫其怨恨。遺山這兩句與老杜可謂同一機杼。杜句的楔入，昭君怨的浸潤，使遺山寫宮女別都事亦如老杜之懷昭君極有韻致，纏綿幽怨之中似又無意不包。下片自“津橋春水浸紅霞”至“培養(yǎng)牡丹芽”，把唐雍陶《天津橋春望》詩“津橋春水浸紅霞，煙柳風絲拂岸斜。翠輦不來金殿閉，官鶯銜出上陽花”和西蜀張俞的兩首絕句“金玉樓臺插碧空，笙簫遞響人天風。當時國色并春色，盡在君王顧盼中”。“玉帝樓前鎖碧霞，終年培養(yǎng)牡丹芽。不妨野鹿踰垣人，銜出宮中第一花”交融在一起，極寫宮女綿綿不盡的憂傷與怨愁。“春水”、“上陽花”、“牡丹芽”等意象浸透著宮女的幽恨與哀愁。尤其這飛來飛去的“上陽花”，將飛落誰家呢?因此，“上陽花，落誰家”云云，又頗似唐劉希夷《代悲白頭吟》所謂“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不過，遺山用這飛花來喻況女子無邊的幽愁，就表現(xiàn)方法來說，似又得老杜“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曲江二首》之一)之真?zhèn)鳌煒湓粕场⒋核t霞；佳人、落花，確有煙水迷離之致。寫女子離宮時的哀愁，實為癸巳兩宮北遷事而發(fā)，纏綿而又婉曲。其他如《南鄉(xiāng)子》(一雨浣年芳)、《鷓鴣天》(復幕重簾十二樓)、前調(百囀嬌鶯出畫籠)、前調(澹澹青燈細細香)等詞都寫得婉孌纏綿，深摯動人，實浸淫乎杜詩。

第二種形態(tài)即以纏綿深摯之筆寫男女之愛、抒悼亡之情。遺山的情感世界十分豐富，因此，在他的詞里也可說是“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男女之愛、悼亡之情就時常被寫人到詞中，如《江梅引》(墻頭紅杏粉光勻)、《惜分飛》(人見何郎新來瘦)、《桃源憶故人》(楚云不似陽臺舊)、《滿江紅》(枕上吳山)、前調(一枕馀酲)等。先來看他的那首有悼亡之意的《滿江紅》詞：

枕上吳山，隱隱見、宮眉修碧。人好在、斷腸渾似，畫圖相識。羅韈塵香來有信，玉簫聲遠尋無跡。恨不將、春色醉仙桃，迷芳席。

嬋娟月，韶華日。夢已盡，愁仍積。江花共江草，幾時終極。錦樹摧殘胡蝶老，冰綃剪破鴛鴦只。拌楚云、湘雨一生休，休相憶。遺山元配張氏卒于金哀宗正大八年辛卯(1231年)。是年秋，遺山離南陽任而應詔為尚書省掾，嘗寫有《三奠子·離南陽后作》。詞中有云“芳塵未遠，幽意誰傳”、“千古恨，再生緣”、“閑衾香易冷，孤枕夢難圓”。悼亡之意顯甚。而上錄《滿江紅》一詞，就所寫內容來看，它表現(xiàn)的是男女間極其深痛的相思。然似又不止于此，經(jīng)歷過喪妻之痛的遺山在詞中借老杜那些傷心哀痛的詩句，抒發(fā)他對亡妻的凄切而又真摯的悼念之情。上片“人好在、斷腸渾似，畫圖相識”諸句，暗用老杜《詠懷古跡五首》之三中的詩句：“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杜詩句謂假使?jié)h元帝能發(fā)現(xiàn)畫圖之非真，解識昭君春風真面(言其貌美)，又何至有青冢獨留、環(huán)佩空歸之恨呢?元帝因不能識別畫圖之非真而有失去美人之悔恨，而妻因病亡故，以至徒能在畫圖中相識，豈不更令詞人肝腸寸斷!下片4個三字句分作兩層：“嬋娟月，韶華日”，這是對美好歲月的回憶；“夢已盡，愁仍積”，這是對痛苦心靈的剖解。有什么比喪妻這樣的人生坎坷更讓人痛心的呢?于是詞意便自然地過渡到對花草無知、不解人恨的埋怨。“江花共江草，幾時終極”，語出杜甫《哀江頭》詩。老杜詩云：“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遺山明用下句，實又兼用上句意。老杜陷安史叛軍，經(jīng)過曲江這一傷心之地，引起了他對于玄宗和貴妃下場的同情，惹得淚流滿襟。遺山在承受喪妻的苦痛時，一面怨怪花草的無情，一面多情地為亡妻潸然淚下。這首《滿江紅》詞通過寫男女相思之苦來抒發(fā)自己對亡妻的哀悼，哀婉凄惻，詞人巧融老杜《哀江頭》詩意，亦自當有一番苦心和深意。遺山《滿江紅》詞喜用人聲韻，這首詞也是如此，其與悒郁低沉的悼亡之情相合無間。

再看其寫男女之愛的詞篇，以其《桃源憶故人·代贈良佐所親》詞為例：

楚云不似陽臺舊。只是無心出岫。竹外天寒翠袖。寂寞啼妝瘦。 弦聲宛轉春風手。殢得行人病酒。明日西城回首。腸斷江南柳。

由詞意觀之，詞為友人良佐所親歌妓而作。這位歌妓所親當是一位很出色的女子，她“弦聲宛轉春風手”，琴藝何等高超與嫻熟!她“寂寞啼妝瘦”，情感何等細膩溫柔!從下片“明日西城回首。腸斷江南柳”兩句來看，良佐與女子面臨分別的考驗和折磨。因此，本篇也可視為因良佐與歌妓分別而作的贈妓之詞。上片“竹外天寒翠袖”云云，是詞人對這位女子純真婉厚的情感世界的直接剖露。遺山從老杜《佳人》詩中提取了“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兩句，重新加以提煉組合，盛贊她的貞潔。全詞以凄婉深摯見勝。

三、淵源有自、詞中老杜

以上主要從風格這個角度透視了老杜詩與遺山詞風間的緊密關系。當然，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往往有著十分復雜的因素，諸如人生經(jīng)歷、襟懷學養(yǎng)、稟性氣質、地域環(huán)境乃至民族國家等等，都會起到這樣或那樣的作用。而遺山在其詞中大量拈用老杜詩句也明顯地影響到了其詞多樣化風格的形成，尤其是遺山詞之渾雅博大、蒼涼沉郁、雄渾悲壯確與老杜詩有很多類似之處。杜甫被公認為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尊奉杜甫、取范杜詩者，代不乏人。說遺山是杜甫最篤誠的信奉者是毫不為過的，他效仿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創(chuàng)作《論詩三十首》，從而奠定了以論詩詩這種形式進行詩歌批評的基礎，為中國詩歌理論批評的發(fā)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他撰著《杜詩學》一書，書雖不傳，但他首次提出“杜詩學”這一概念，建立了杜詩研究的新體系，在杜甫詩歌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不僅如此，他還有較為系統(tǒng)的杜詩學理論，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就是他對杜詩的傳承，由此而被目為“杜陵嗣響”。

綜此數(shù)端，可見遺山在詞中拈用杜詩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模仿，而更是一種自覺的積極的吸收和融解，進而從風格與神韻上全面接受杜詩的滋潤與化育。遺山嘗稱“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軒”(《遺山自體樂府引》)，可見宋代的蘇軾和辛棄疾是他填詞時所追慕的對象。歷代詞評家也都認為遺山詞是蘇、辛的同調，情況周頤還把遺山說成是“金之坡公”。不過，從語源角度來看，遺山詞中有不少語詞來自于唐詩；其次來自于魏晉南北朝詩。而在唐詩中遺山化用老杜詩句最多。至于蘇、辛詩詞中的語句在《遺山樂府》中出現(xiàn)的頻率是遠不及杜詩的。所以，從遺山詞創(chuàng)作的語源角度來看，集大成的杜詩顯然是遺山填詞時的主要語匯來源。他在詞中頻繁引用、融化各種風調的老杜詩句，往往錯綜變化，縱橫捭闔，順逆吞吐，幾乎到了“學至于無學”的境地，從而使他的詞大有杜詩的風貌和情韻。就此而論，稱遺山是“金詞之杜公”，倒是非常合適的。甚至說他是“詞中老杜”，也毫不為過。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宋代詞人當中，有不少被比作唐代大詩人杜甫的如柳永、蘇軾等，最突出的恐怕要數(shù)周邦彥了，如晚清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中提出了清真為詞中老杜的觀點。而且被學界所認可。不過，平心而論，清真詞之學杜主要體現(xiàn)在詞的文字和音律上面，亦即其詞之法度更似杜詩。事實上，遺山詞的學杜明顯與清真有所不同，他并沒有斤斤于技巧等細枝末節(jié)，而是通過大量拈用老杜詩句，綜合運用，化為己有，從本質、神情、氣韻上借鑒和繼承杜甫詩歌，把杜詩的諸種風格熔煉到自己的詞作中。尤其是遺山那些寫來雄渾奔放、沉郁悲涼的詞篇，有著極強的現(xiàn)實感和時代感，深得杜詩之旨。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