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君
這是一部難以言說的劇作。如果有人問你話劇《操場》(編?。亨u靜之;導演:徐昂)講了個什么故事,刻畫了哪些人物形象,傳達了哪種生活的意義,你也許回答不上來。從某種角度來說,它確實是個挑戰,向著戲劇的傳統敘事規范,也向著觀眾習以為常的戲劇觀賞習慣。
傳統的編劇模式在這出戲中成為遠去的時光。劇作拆解了戲劇創作的既有規范。情節的完整性不見了,而代之以各式各樣的偶然的、隨意性的片段。《操場》自始至終沒有一個貫穿的主線,也可以說沒有一個相對固定的主人公。絮絮叨叨,始終與自己對話的老遲只是串起了這些片段。
妻子看不起沒本事賺錢、有本事動歪腦筋的老遲,把他趕出了家門;女研究生求愛被拒,指斥老遲這個人和他的思考“一文不值”;崔傻子利用操場為生,進行著他人生財富的積蓄;民工洪西口的“撕心裂肺”地對老遲講了一個資助女大學生完成學業之后又遭拋棄的故事,目的卻想利用老遲,幫助自己完成賣廢鐵的行動;野妓被錢召來,只想做愛,不想聊天;大學生情侶在是否幫助丟飯卡同學的問題上產生意見分歧并最終分手;被診斷得了癌癥,把每天都鄭重地當作人生最后一天來生活的“死人”,卻在3年后被告知診斷失誤。
這些日常的、偶然的、孤立的、甚至有些荒誕的生活片段瑣碎而平淡,每一個片段的主體都不一樣,其散漫的行動雖然帶來了異常豐富的信息和聲音,但其組合方式卻將按照開端、發展、高潮、結尾進行的情節模式徹底推翻。它們之間沒有時間的序列規定性,盡管舞臺上的指針疊著后方大月亮的走動鮮明地暗示著時間的存在。沒有片斷之間的內在連貫性,它們甚至可以將先后次序隨便調換。沒有故事發展過程中提出的懸念,也沒有根據故事的起伏跌宕所做的有節奏、有層次的布局。
創作者關注的似乎不是故事的集中和完整性,也不是人物命運的變換與無常,他不想去分析老遲故事的起因和結果,也不想給出自己的思考,只是將這一人物的日常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不加提煉地呈現出來。這種態度改變了我們慣常的欣賞心理,使已經習慣于從情節進展中尋找意義和樂趣的觀眾變得無著無落,游移起來。
人物刻畫也偏離了傳統的符號排列秩序。沒有具體的生活環境和具體的時間定位;沒有完整的動作設計和深層的動機開掘;沒有思想脈絡、性格發展、行動貫穿線的排列,甚至沒有清晰的社會屬性。舞臺人物所應有的秘密、夢想、激情煙消云散。他只是被動地順應著自然的生活程序。他需要思考,但是家里卻不能成為他思考的場所,妻子剝奪了他自以為安全、隱蔽的衣柜,把他推向了操場;他拒絕了女學生的求愛,卻被女學生斥之為“一文不值”;他關注洪西口的痛苦,幫助他以及“青年洪西口”拔掉他們心里的釘子——那個鐵架子,但事情的結果卻是上當受騙。他熱切地稱贊只動身體、不動腦子的妓女最懂得生活。而妓女的離開,卻導致了一個癌癥患者最終松開了那只一直扒著懸崖的手。“發現”與“突轉”與他無關,積極向上的精神追求與他無關,甚至鮮明的個性也與他無關。他游離于戲劇的詩意化表達之外,也游離于時代主流價值訴求之外,成為一個缺乏生存熱情的多余人。這種平面化、“陌生化”的處理,使人物從根本上取消了成為形象的可能,它拉遠了觀眾和人物之間的距離,使人物充滿著一種費解和難以歸類的陌生感。
由于情節與人物的另類化處理,大學教授老遲的思考成為了劇作的主角,但他的思考內容,卻始終游走在由部分前言不搭后語的臺詞構成的概念之間,與劇中所有的人和事無關,一無所指,一無所寓。如“我在思考”、“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我是你絕望的一部分,我也是自己絕望的一部分”等等?!八伎肌薄ⅰ案呱小?、“卑鄙”、“絕望”等概念,在人們的常識中,都與具體的、特定的時代、社會、事物和人物相連,脫離了這些聯系,它們豈不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于是,脫離了人間煙火,脫離了時空制約的這種痛苦也變成“飄在空中” 的浮云。老遲的那種“我的痛苦在這些之上,我在想我該怎么做……我該不該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的獨白,變成了與江河大地無干,與時代社會無干,與道德人心無干的無病呻吟。這種抽離使主題的表達變得飄忽而混沌。當你我被這些狀貌深刻、荒誕不經的諸多概念打攪而又無動于衷的時候,不禁懷疑起來:它們究竟能有幾分被那些懷著對真誠的期待,懷著樂于被教導的情愿走進劇場的觀眾們所認同。
說它像荒誕派吧,但它卻沒有荒誕派劇作里那種特殊的人物關系和戲劇情境設置,戈戈與狄狄之間無法分開又相互隔膜的關系,以及他們無法感知生存環境與客觀世界的狀態等在《操場》中并沒有呈現;說它是象征主義之作吧,它又缺乏《青鳥》那種一以貫之的寓意和對理想的憧憬;說它與表現主義接近吧,似乎又找不到類似《毛猿》中的那種清晰而夸張的心理刻畫場面?;蛟S,劇作者正在試圖創立一種新的戲劇語匯和樣式?我們期盼著它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