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漢卿創作的元曲中,雜劇和散曲各有側重:雜劇面對社會生活,散曲面向心靈世界;雜劇以社會價值為主,散曲以審美價值為主;雜劇的創作主旨是懲惡揚善,散曲的創作主旨則是弘揚美質;雜劇以敘事為主,散曲以抒情為主。與此相應,研究散曲就應該以美丑為評判標準,重點透視其審美意蘊和美學價值。關漢卿的散曲注重自然意象的天然美和哲理品味,關注女性形象內外兼美的藝術價值,并注重發掘情感美的理想美質,顯示了超凡脫俗的審美追求。
關鍵詞:關漢卿; 散曲; 美學價值
作者簡介: 關四平(1953—),男,黑龍江綏化人,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古代小說與戲曲研究。
中圖分類號:I222.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2-0106-07收稿日期:2008-09-10
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關漢卿散曲的研究,經歷了由傳統的社會道德層面向叛逆思維層面的轉換。這種轉換帶來了對“其中少數未免流于冶蕩”[1](P4)的作品的重新審視,肯定了其超越傳統道德的叛逆精神[2]。這標志著研究界突破禁錮后的新進展。目前,若想有進一步的突破性進展,就應該實現另一個層面的轉換,即由挖掘社會價值向觀照美學價值的轉換。比較而言,在關漢卿的筆下,作為元曲的組成部分,雜劇和散曲各有側重:雜劇面對社會生活,散曲面向心靈世界;雜劇的價值主要在社會文化層面,散曲的價值主要在美學與心靈層面;雜劇的創作主旨重在道德層面的懲惡揚善,散曲的創作主旨則重在美學層面的弘揚美質。與此相對應,研究散曲就應該以美丑為評判標準,重點透視其美學價值。從這個角度說,目前學界已經有人從關漢卿文學觀念的角度切入,提出他具有“干預社會現實與陶寫主體性情并舉的文學功用意識”,認為他的一些散曲,“沒有直接的功利色彩,只有單純的審美性”[3](P390)。這是頗有見地的。那么關漢卿的散曲作品究竟有哪些美學價值呢?筆者不揣谫陋,擬在美學層面著眼,從關漢卿散曲作品出發,對其豐厚的美學價值重新估價,以就教于方家。
一、自然意象的審美價值與哲理意味
人生面對著兩個世界:即自然界和社會現實。自然界的美景是歷代作家傾情描寫的對象,給后代讀者以美感享受。其中蘊涵的規律性東西為作家總結出來,就給人以哲理的啟迪。這里所謂的自然,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自然人化,一是自然而然。關漢卿是愛自然的,這有其散曲所描寫的自然界美景為證;關漢卿的人生態度是崇尚自然而然的,這蘊涵在其散曲作品中,并反復強調之。這里所謂的自然美,就既包含關漢卿筆下的自然界之美,也包括其崇尚自然而然的人生態度。
在作者筆下出現的自然物象是經過作者審美眼光選擇取舍的,因此必然帶有作者的主觀感情色彩,這些物象也就變成了審美意象,具有了與前人詩詞中相類意象同中有異的美感。
作者筆下的自然界之美,是從多種角度交錯寫出的,可以從不同層面梳理之。從季節的角度看,一年四季,各擅其美,交相輝映。春天,作者選取子規啼歸、柳絮翻飛、雙燕銜泥等標志性景物來繪圖。夏天,作者抓住綠楊、清風、石榴花等特有色彩來構思。秋天,作者側重秋風秋雨、秋蟬寒蛩、雨打芭蕉等聽覺形象來落墨。冬天,作者采擷白雪掩門、梅花清瘦、江上孤村等視覺形象來描畫(見〔雙調·大德歌〕《春夏秋冬》)。而貫穿于四季之中的是“憔悴的憑欄人”的相思盼歸之情。在這一幅幅畫面中,景中寓情,借景抒情,情景相生,相得益彰。
從意象的種類看,萬物形殊,美不勝收。有“曉來雨過山橫秀”(〔仙呂·翠裙腰〕《閨怨》)① 的山景,有“澄澄水如藍”(〔正宮·白鶴子〕)的水景,青山綠水,山水相映。有殘月西樓,有“銀漢云收”(〔大石調·青杏子〕《離情》),星月相伴,夜空璀璨。也有鮮花綠草:初開的芍藥,才謝的海棠,“東風落花”,“半簾花影”(〔黃鐘·侍香金童〕),以及牡丹、紅蓮、芭蕉、芙蓉、菊花、桃花、櫻桃、蠟梅、梨花、葡萄等等,可謂百花爭艷,萬紫千紅,各具美態,在動態的時序流變中,描寫出不同季節各種花的美麗姿態。還有飛鳥:子規、黃鶯、紫燕、錦鳩、白鷗、杜鵑、晚鴉、鸞凰、春雞、鴛鴦等等,群鳥鳴唱,生機勃勃。又有昆蟲:黃蜂、秋蟬、粉蝶、寒蛩等等,飛舞鳴叫,應時而生。從居室的用品說,有簾幕、錦箋、羅衣、胭脂、翠鈿、玉爐、銀臺、鳳幃、鴛衾、紗窗、銅壺、玉漏、香桌、霓裳、珍珠、湘裙、寶鼎、琴瑟(〔黃鐘·侍香金童〕),有孤燈、金樽、金釧、瓊簪、銀錚、紈扇、笙簫、蠟燭等等,物為人用,聲色并存。從居住的地域說,有城市的繁華美景,也有鄉村的恬淡閑適,此外還有危樓、欄桿、疏竹、梧桐、藍橋、西湖、垂楊、綠柳、畫船、白帆、青松、紅葉、駿馬、秋千等視覺形象,有砧聲、鼓角等聽覺形象,琳瑯滿目,千姿百態,看不勝看,不一而足。這一系列高雅脫俗意象的奇妙組合,繪制出色彩繽紛的大自然美麗圖畫,畫中有人,人在畫中,共同創造出了清新雅潔、淡泊閑適的意境,具有豐富的美學價值,給人以獨特的審美享受。
作者崇尚自然而然的人生態度,除滲透在自然景物描寫中之外,比較集中地表現在如下幾首散曲中:一是〔南呂·四塊玉〕《閑適》從題目就明確標示出作者的主觀命意,閑適就是順其自然的人生態度:
[(一)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飧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二)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
若從社會價值的角度評價此篇,這里描寫的是一種隱居生活狀態,自我固然閑適了,但卻無法如雜劇中的包公那樣創造社會價值,為民造福,其中不無消極避世成分,但是若從審美評價的角度重新審視,你就不能不承認它確實給人以心曠神怡的審美感受。在一系列閑適淡雅的意象組合中,在真實自然的輕松氛圍中,在詩情畫意的意境營造中,在與爾虞我詐現實的鮮明對比中,作者的自然心態充溢于其間,全身心地在享受這種閑適、安樂的快活氛圍,讀者也自然領略到了其中所蘊涵著的豐富人生意味,令人心曠神怡,欽羨不已。二是〔雙調·大德歌〕。其中第五首是在自然狀態生活畫面的客觀描寫中,形象地傳達出作者崇尚自然的人生態度:
[雪粉華,舞梨花,再不見煙村四五家。密灑堪圖畫,看疏林噪晚鴉。黃蘆掩映清江下,斜纜著釣魚艖。]
與城市相比,鄉村人們的生活狀態中,保存自然的成分多,人為扭曲的東西少。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適應著自然規律,自得其樂,與世無爭。關漢卿筆下的這幅鄉村圖畫就是如此,類似于陶淵明構想的桃花源,令人心向往之。“煙村四五家”極言人家之少,愈少愈靜,愈近自然。“疏林”、“晚鴉”、“黃蘆”、“清江”等描寫,是以自然之景襯托自然之人。而“斜纜”二字,更排除了人為的痕跡,突出了釣魚人的自然隨意、輕松閑適的心理狀態。相比之下,其中第六首,則是主觀議論多于形象描寫。前一句是形象描寫:“吹一個,彈一個,唱新行大德歌。” 在這吹打彈唱的玩樂中,可以清楚地體會到詩人的快感與愜意。后面幾句則皆為議論:“快活休張羅,想人生能幾何?十分淡薄隨緣過,得磨陀處且磨陀。”直抒胸臆,明確表達其人生態度和價值取向。從藝術的角度看,似乎不如第五首,但從表意的明確性角度說,給人以理性的啟迪,也有別樣的美感。三是〔雙調·碧玉簫〕。十首中以第九首最佳:
[秋景堪題,紅葉滿山溪;松徑偏宜,黃菊繞東籬。正清樽斟潑醅,有白衣勸酒杯。官品極,到底成何濟!歸,學取他淵明醉。]
這里作者將寫景、抒情和議論三者結合起來,從多個角度淋漓盡致地闡明他的人生態度。前六句是形象描寫,秋天潔凈意象的選取,極富美感,映照出作者的高潔人格與不俗旨趣,類似于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后面四句,明確指出自己在人生價值取向方面是以陶淵明為楷模的,酒中日月,醉中意趣,勝似官至極品。結句有畫龍點睛之意,如此方能達意明志。
關漢卿散曲中的自然描寫里邊,還蘊涵著哲理韻味,這是寓于自然大化中的自然之理和作者在自然規律基礎上總結出來的人生哲理,并不是作者硬塞在作品中的東西。正因為合于自然規律,所以才能給人以啟迪,在讀者與作者的心靈共鳴中獲得特殊的審美感受。在〔雙調·喬牌兒〕中,作者開篇就在自然物理與人生價值的對比中,明確提出對人生哲理的總觀點:“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這里的“世情”即社會人生的狀況,“物理”即自然大化的規律,二者的關系是由此及彼、相互印證的辯證關系。從空間范疇關系說,后者決定著前者,不可逆轉,因此,也決定著作者的人生理念:人生應該以適意為最重要,適意就是順應自然,自然而然,不要人為地扭曲之。〔夜行船〕一支曲子則在這個總觀點的指導下,具體地闡釋之:“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還是由“世情”起筆,以自然現象證明其論點,通過一系列自然現象規律來論證世間的富貴不可能長久。這可謂真知灼見,無可辯駁。有鑒于此,就不應該把富貴作為人生追求的總目標,不然則無異于本末倒置,緣木求魚。
在關漢卿所闡發的人生哲理中,還蘊涵著辯證法思想,上述曲文中已經有所表露。這里可以舉出這樣一些代表性的句子:“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暗吉。”(〔雙調·喬牌兒〕)其中寓含的辯證法思想更為直接和深刻。這里的興與廢,吉與兇,只是舉例而已,其實可以用于人生所有領域,具有普泛性的意義,給讀者以思維上的深刻啟迪。
考之源流,關漢卿的自然觀及從中悟出的人生哲理來源于老莊思想。在老子哲學中,“自然無為”是其重要觀念之一,也是最高的生活境界。莊子所追求的生活理想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他要超越常人所企慕的與人和諧融洽的“人樂”,追求與天道相合的“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4](《天道》)的“天樂”。在道家看來,道的本質特征和美的本質特征皆在于自然無為。這是道家哲學和美學的核心。莊子指出:“樸素而天下莫與之爭美”[4](《天道》),“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4](《刻意》)。這里的“樸素”、“澹然無極”,就是自然無為之意,故被推崇為最高的美。這種以超功利的自由境界為人類生活最高境界的美學觀,比儒家對美與藝術本質的認識更為深刻,是道家美學的重要貢獻,對后代美學影響甚大。關漢卿吸收了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美學思想,結合自己生活于元代的人生體驗與有關思考,總結出帶有個性色彩的人生哲理,既給人以啟發,也給人以美感。
二、 女子形象的內外兼美與男性形象的人格美質
人為萬物之靈,故描寫人之美應該最具審美價值。雖然“環肥燕瘦”的說法表明了不同時代審美觀念的差別,但歷代都承認其美的事實,也說明著對美人的欣賞有著超時代的共通性。因此,文學作品對人物外在形象和人格美質的描寫,也會為歷代讀者所共同欣賞,也會在不同時代的讀者的心中產生共鳴。在關漢卿的散曲中活生生地躍動著一組組人物群像,具有同中有異的審美價值。若從性別的角度分,其中既有男人形象,也有女子形象。男人形象可以看做是抒情主人公形象,這里有作者的藝術投影,但不能等同于作者,也有當時士人群體的審美眼光。女子形象則是作者人生歷程中所接觸或觀察到的一系列杰出女性原型的藝術化。其中有名有姓的朱簾秀就是一個證明,也是其中的佼佼者。男人形象的塑造重在人格美,女子形象的塑造則達到了外在形象美和內里心靈美的統一。相比之下,女子的形象美的程度要高于男子。僅就這一點說,關漢卿也是帶有超前性與叛逆性的。其散曲在前人的基礎上又提供了新的審美因素,有著特殊的美學價值。
先看女性形象的審美價值。這包括外貌美、藝術美、情感美、心靈美等諸多方面。
女性形象的外貌美刻畫超越了前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等空洞的類型化的表述方式,而具有了個性化的特點。尤其應該指出的是,作者能通過外貌美的白描表現出其風度和氣質,這種由外而內、表里互證的藝術表現水平,表現了作者通過散曲這種藝術形式塑造人物形象的突破性貢獻。如:“明眸皓齒,歌鶯舞燕,各逞溫柔。”(〔大石調·青杏子〕《騁懷》)“臉朵著秋蓮,眼去眉來相思戀,春山搖,秋波轉”([二十換頭]〔雙調·新水令〕)。“面比花枝解語,眉橫柳葉長疏”(〔雙調·沉醉東風〕)等。這一系列白描中又恰當地運用了形象的比喻,著意贊美了女子的形象美和氣質風度美。有的從表情來狀寫人物心理。如:“腕松金,肌削玉,羅衣寬徹。淚痕淹破,胭脂雙頰。”(〔黃鐘·侍香金童〕)這是相思中的女子形象。通過其體態的瘦弱和面部的淚花來寫其內心世界的真情。再如:“對著盞半明不滅的孤燈雙眉皺。”(〔大石調·青杏子〕《離情》)這是通過一個女子雙眉緊鎖的面部表情,來寫其內心的離別愁情。雖然從一般意義上說,皺眉不如微笑美麗,但因為其感情是真實的,所以皺眉也是美的,如《紅樓夢》中的黛玉蹙眉一樣也具有獨特的美感。有的通過人物的行動描寫揭示其內心世界。如:“欄桿依遍空回首。”(〔仙呂·翠裙腰〕《閨怨》)“掩映在酴醿架……獨立在花陰下。”(〔雙調· 新水令〕)前句是寫女子登樓遠眺,企盼意中人歸來而不得的失落感;后者是寫女子在等待約會男子到來之前的喜悅、急迫和緊張心情。可謂形神兼備,無不畢肖。
女性形象的藝術才能展示,重在描寫其藝術上的絕技表演,閱讀中可以感受到特殊的藝術美感。〔越調·斗鵪鶉〕《女校尉》描寫的是當時圓社中女藝人爐火純青的踢球表演。作者從藝人嫻熟的腳法起筆:“換步那蹤,趨前退后,側腳傍行,垂肩亸袖。”最后以“入腳面帶黃河逆流”的腳法作結。這獨特的夸張手法,突出地表現了其不可阻擋的氣勢。貫穿全篇的是各種角度的再現場景,贊美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在肯定其審美價值的同時,作者還將其置于“百歲光陰”似箭的人生歷程中來進一步觀照之,在與“功名似水”的比較中,作出總體評價,得出“惟蹴鞠最風流”的理性認識。這就提升了蹴鞠的人生意義和生命價值。〔越調·斗鵪鶉〕《蹴鞠》的表現內容與描寫方法以及贊美傾向與前一篇略同:“蹴鞠場中,鳴珂巷里,南北馳名,寰中可意。……女輩叢中最為貴。……竿網下世無雙,全場兒占了第一。”作者在這里著重突出了女輩的可貴和第一,這就突破了“男尊女卑”的封建觀念,愈發顯示出女性美的不可企及。
在關漢卿筆下,踢球、蹴鞠等玩耍被描寫得如火如荼,活靈活現,好像一幅幅動態的畫面呈現在讀者的眼前,仿佛身臨其境觀賞精彩絕倫的藝術體育表演,從中得到了以前詩詞中所不曾有過的審美感受。這自然豐富了其散曲的審美意蘊。作者筆下的女藝人,在封建社會一直被統治者視為玩偶,也為文人所輕視,但關漢卿卻能如此熱情地以審美的眼光贊美她們,充分肯定女性形象的藝術才能與審美價值,這本身就帶有叛逆色彩,體現出一種全新的人生價值觀與美學觀。
關漢卿贊美女子形象美的作品應以〔南呂·一枝花〕《贈朱簾秀》最為典型,其描寫最為全面,感情最為豐富,形象最為完美。作者巧用諧音的修辭手法,以“珠簾”之美比喻朱簾秀其人,處處設喻而又恰切自然。不僅狀寫出朱簾秀的外貌美,也揭示出她的感情美和心靈美,還贊美了她杰出的藝術才能。《青樓集·珠簾秀》說她:“姓朱氏,行第四。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泥等,悉造其妙。”可見關漢卿對她高超雜劇藝術的贊美,是有其藝術實踐為根據的,也代表著時人對她高度評價的共識。
關漢卿散曲中男人形象的塑造,著重表現其內在的人格美。其中既有堅毅剛強、反抗壓迫的大無畏精神,也包含曠達灑脫、淡泊名利的人生態度。〔大石調·青杏子〕《騁懷》中的豪言壯語:“一管筆在手,敢搦孫吳兵斗”,就是作者所代表的男子漢大丈夫那種大無畏精神的典型體現,字里行間蘊涵著作者的沖天英雄豪氣與不屈反抗精神。這是其憤世心態達于極點而迸發出來的肺腑之言,是面向黑暗現實的挑戰姿態,有千軍萬馬卷地而來的氣勢,有大將軍傲然獨立的八面威風。聯系其雜劇創作可曰,這種超乎尋常的力量與氣魄,促使關漢卿以如椽巨筆為武器,寫出了一系列刺貪刺虐的光輝雜劇。這就從散曲與雜劇密切聯系的角度,尋繹到了關漢卿創作“公案劇”的深層文化心態。
〔南呂·一枝花〕《漢卿不伏老》是論者熟知且經常引用的著名散曲作品。其中〔尾〕曲是集中表現作者人格精神的部分:首句“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就是其人格精神的宣言,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其錚錚鐵骨與膽識氣魄,具有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格力量。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堪稱鳳毛麟角。與此相呼應,結句進一步強化了其執著精神: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予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 ,三魂歸地府,七]
[魄喪冥幽,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關于這幾句內涵的理解,學界有爭議,有人只是從字面理解,將“煙花路”視為通向妓院之路。若僅從曲詞的表面理解,這固然不錯,但是筆者還是堅持挖掘其深層含義,即鑒于當時女藝人和青樓的密切關系,作為“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賈仲明〔凌波仙〕挽詞)的天才雜劇作家,他要“躬踐排場,面傅粉墨,以為我家生活,偶倡優而不辭”(臧懋循《元曲選序》),為此他“走藝術道路也就與走‘煙花路密不可分了”[5](P76)。這樣理解,其以生命為代價捍衛自己人生目標與價值取向的抗爭精神,個中蘊涵的人格力量與藝術品位就凸顯出來了。這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
對功名利祿的態度,是考驗社會群體人格層次的試金石之一。關漢卿散曲中的男人形象則是鄙薄功名利祿的。他們曠達灑脫、淡泊名利,這也是其人格美的表現之一。這貫穿于其一系列散曲作品中。如〔雙調·喬牌兒〕:
[不停閑歲月疾,光陰似駒過隙。君莫癡,休爭名利。幸有幾杯,且不如花前醉。恁則待閑熬煎、閑煩惱、閑縈系、閑追歡、閑落魄、閑游戲。金雞觸禍機。得時間早棄途迷。繁華重念簫韶歇,急流勇退尋歸計。]
作者在宇宙自然運行軌跡與人生規律的認知中,明確提出不要爭名奪利,認為那樣是癡迷的表現,是迷失了人生價值的結果。這是作者源于道家的人生態度和人格精神的清醒表述,希圖重新確立自己的人生價值,充分享受人生的樂趣。再如〔南呂·四塊玉〕《閑適》:
[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場,鉆入安樂窩,閑快活!]
在這里作者將名利場和安樂窩對立起來,有力地強調了前者的險惡。在作者的價值觀念中,名利場是罪惡的淵藪,是人生快樂的障礙,因此只有跳出紅塵,遠離名利場,避開險惡風波,才能得到安逸和快樂,才能保持高潔的人格。這既表現了作者人生價值觀的轉換,也充分體現了其人格理想的審美價值。
作者有時也通過一系列閑適淡雅的意象來象征其高潔的人格理想,這就使其人格美的審美意味更濃郁了,散曲的藝術價值也更高了。如〔南呂·一枝花〕《杭州景》中的描寫:“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再如〔雙調·碧玉簫〕中的意象:“松徑偏宜,黃菊繞東籬。正清樽斟潑醅,有白衣勸酒杯。”這決不是一般意義的寫景,而是明顯寓有象征意義。因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在士人的審美觀念中,松、竹、梅、菊象征著士人的高雅志趣和高潔人格。關漢卿在此汲取了傳統文化的君子人格精神,吸收了中國古典美學的精華,借助這些意象委婉表達自己超凡脫俗的人格美追求,詩人傲霜斗雪、堅守節操的人格美質躍然紙上。讀者在欣賞自然意象的同時,還可以意會深層的人格內涵,得到雙重的美感享受。
作者有時還在古代人格高尚的士人形象中寄寓自己的人格美理想。這也是借古詠今,曲達其意。如:“采蕨薇,洗是非;夷齊等,巢由輩。這兩個誰人似得:松菊晉陶潛,江湖越范蠡。”(〔雙調·喬牌兒〕)這幾個人物是為歷代人們贊頌的人格高尚的典范,其高風亮節具有豐厚的審美價值。關漢卿將其引入散曲中,目的是要樹立起理想人格的楷模,贊美之情溢于言表。讀者從字里行間也可以領會關漢卿的人格境界追求,得到人格美的陶冶。
三、情感蘊涵的多元色彩與美學評價
一般說,詩言志,詞言情,似乎有所分別,實際上,從共性上說,詩、詞與曲皆是以抒情為主,這是與雜劇等敘事文學的最大差異。戲劇小說雖然也抒情,但還是以敘事為主。情感的抒發,無論濃淡,無論直接還是間接,均應該以真為美,真實的情感方能感人。關漢卿的散曲所表現的情感就是真實感人的。其所抒發的情感內容以愛情為主,真正有愛情的男女如果分離,就必然產生相思之情。相思是悲傷而又美好的,關漢卿描寫的正是這種以悲為主的情感。這種情感的表現就具有了真實美和悲劇美等多重美感。
先看表現相思之苦的散曲作品。表達相思的抒情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佳篇如林,綿延不絕。從《詩經》中“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等名句始,到宋詞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寫情佳作,代不乏篇,源遠流長。到了元代,隨著散曲這種新的文學樣式的出現,所抒發的情感領域拓寬了,感情的抒發更加淋漓盡致了,感情的內涵更加豐富了。這應以關漢卿的散曲作品為杰出代表。其中既無“為賦新詩強說愁”的矯情,也無“顧左右而言他”的回避,而是直抒胸臆,毫無遮攔地傾瀉出強烈而濃重的愁情。〔黃鐘·侍香金童〕就是這方面的佳作。曲中寫道:“柔腸脈脈,新愁千萬疊。偶記年前人乍別,秦臺玉簫聲斷絕。”顯然,女子的愁情源于與心愛人的離別,且別后“鱗鴻無個”(同上),杳無音信,這更加重了她的痛苦。這種感情是真摯的,因而是美好的,能夠打動人心的。在痛苦達到極點之時,女主人公沒有消沉和放棄,而是將情感升華到理性層面,展望未來,“頻頻禱祝:‘不求富貴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圓備者。”只有真愛者,才能達到這種樸實而崇高的理想境界。作者在常人的理想——“富貴豪奢”和女主人公的理想——“夫妻圓備”的鮮明對比中,突出了其超凡脫俗的理想之美質。這樣就在前面真情美與悲劇美的基礎上,又將真情美與理想美統一了起來,在前人詠嘆離愁作品的基礎上,又達到了新的境界。若將曲中“蓮步輕移喚侍妾”的描寫與“春閨”、“金閨”的用語聯系起來看,女主人公似應是大家閨秀,因而她能選擇精神追求而舍棄物質享受的品格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從共時性的角度說,這種情感美和理想美代表著當時所有渴望真正愛情的女性的心聲,有著普泛的意義和眾多的審美受眾群體。從歷時性的角度說,這種情感美和理想美涵蓋著不同時代追求真情的女性群體的感情規律和美好愿望,具有超時空的審美價值。這里邊的審美意蘊相當豐厚,值得深入挖掘,而此前對這種審美價值似乎重視不夠,故再申說之。
〔中呂·古調石榴花〕《閨思》與上篇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同處有三:一是,因離別而生愁。二者的感情同樣真摯,故離別之苦同樣格外深重:“惱芳心似醉如癡。懨懨為她成病也,松金釧,褪羅衣。拆散燕鶯期,總是傷情別離。”因離別而消瘦成病,可見相思之苦是何等深重。二是,均有“呼侍婢”的場景。這說明女主人公同樣是大家閨秀,有女仆的陪伴與襯托。三是,均有理想的追求:“到何時共我成連理?……再團圓,幾時一處共相隨?”雖然是以疑問句式表達出來的,但其渴望團圓的程度反而加深了,道出了其團圓的理想目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是在終生企盼著的。這首散曲與前者的同中之異在于,作者著意設計了兩次情感的重疊傾注。第一次“乍別離”到“一自相逢”是一個環節,由期望“同歡會”的實現快樂到“不提防半路里簪折瓶墜,兩下相拋棄”。這樣,主人公就又跌入更加深重的痛苦:“煩煩惱惱,哀哀怨怨,哭哭啼啼,悲悲切切,長吁短嘆,自跌自摧。”但她也沒有失去美好愛情理想的追求,由第一次分別時的理想——“到何時共我成連理?”到第二次分別時的理想——“再團圓,幾時一處共相隨?”雖經挫折,但其美好的愛情理想的追求并未變,一以貫之,其中蘊涵的女性心靈美特質值得關注。第一次理想的表達比較具體,是以能夠結婚為目標。這固然也是感情深厚的標志之一,但還是顯得老套,不夠空靈。第二次理想的表達則比較空靈,超凡脫俗,以愛情為第一位,只要能團圓,只要能在一起,其他的東西,包括婚姻,都在其次,這樣其感情層次與心靈世界就更加具有超功力的審美價值。
(二十換頭)〔雙調·新水令〕與前二首的同中之異主要有三點:第一,由女主人公的單向視角變為男女雙方的交叉視角。如“心間愁萬千,不能言”,“死而心無怨”等語句,似是女子口吻;而“心友每相邀列著管弦,卻子待歡解動凄然,十分酒十分悲怨,卻不道怎生般消遣”,“酒入愁腸悶怎生言”,“恨不圣到俺那佳人家門前”等,則似是男子心理。這樣男女雙方相同感情的同頻共振,加倍寫出相思之苦,感情之深,相得益彰地表現了真情之美。第二,婚戀理想的表述淋漓盡致而又無重復之感。例如,一曰:“遂卻少年心,稱了于飛愿”;二曰:“月圓,人幾時圓”;三曰:“并枕低言,暢道美滿姻緣……盡老團圓”等①。這里既有企盼早結良緣的婚姻理想,也有盼望團圓、永不分離的愛情理想。這樣就從多個角度,凸現出理想追求的執著和堅定,也更加重了其理想境界的審美強度。第三,揭示出破壞婚戀理想的外在因素。如:“天配合俏姻眷,分拆開并頭蓮”明確指出這種“分拆”是違背天意的,一語否定之。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阻鸞鳳,分鶯燕”,“分拆”了“俏姻眷”呢?前面已經點明:“密愛幽歡不能戀,無奈被名韁利索牽。”原來是“名利”二字拆散了相戀的有情人,造成了“分拆開并頭蓮”的悲劇。這就指出了外在因素扭曲了人的主觀感情,里邊包含著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共同反思的結果。其中也有歷時性的規律性東西在,具有相當的深刻性。
此外,像〔仙呂·翠裙腰〕《閨怨》 中的 “為甚憂,為甚愁?為蕭郎一去經今久”,〔雙調·沉醉東風〕中的 “憂則憂鸞孤鳳單,愁則愁月缺花殘”,〔仙呂·桂枝香〕中的“因他別后,懨懨消瘦。……這相思怎休,這相思怎休,害得我天長地久,難禁難受”,〔南呂·四塊玉〕《別情》中的“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商調·梧葉兒〕《別情》中的“別離易,相見難……殃及殺愁眉淚眼”等等,也皆是抒發因離別而導致的深重憂愁情感。
總起來看,這種愁情傾瀉,占了其散曲的相當比重。若按傳統思維和研究角度,這些內容似乎非常單薄,很難挖出什么社會意義。既看不到民族壓迫的情景,也沒有階級斗爭的火花,甚至還可能被認為是文人的幽情單緒,或者貶斥為文人和妓女的放蕩的不健康的艷遇之事。若從審美角度解讀這些作品,可以發現女主人公(包括一些男主人公)的感情表現是真摯而深厚的,痛苦中仍然表現出美好的理想追求。同時也透露出他們善良而美麗的心靈世界。無論他們是什么社會身份,大家閨秀也好,市民女子也罷,即使是青樓女子,只要她們有真情,保持其美好的善良的愿望,始終追求不止,她們仍然是真、善、美一體的。小說、戲曲作品中的霍小玉、李娃與杜十娘、李香君等形象,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關漢卿生活在社會下層,有機會接觸各個社會階層的女子,以其不同于前人的審美眼光,發現了他們心靈中美好的質素,并不惜筆墨以散曲的藝術形式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給時人和后人以審美享受,這是其獨特的藝術貢獻。即使在今天,若能不受“富貴豪奢”的誘惑,擺脫“名韁利索”的牽扯,追求真正的愛情和理想的婚姻,仍然是超凡脫俗而又難能可貴的,仍然值得大力弘揚,仍然有著特殊的審美價值。
關漢卿散曲作品中還有一些描寫男女幽會場景者,如〔雙調·新水令〕,(二十換頭)〔雙調· 新水令〕〔尾〕,〔仙呂·一半兒〕《題情》等,歷來爭議較大。論者往往囿于傳統習見,從道德評價的角度,從表面著眼簡單地以放蕩縱欲、享樂主義貶斥之,而缺乏從審美意蘊的復雜性上作辯證的分析。毋庸諱言,這些散曲的內涵十分復雜:有孤芳自賞的風雅與浪蕩庸俗的混同情況,有騷人與浪子集于一身的特殊情形,有“靈”的追求與“肉”的享受兩者兼得的復雜情態。因此,有的學者認為“其中少數未免流于冶蕩,表現了市民和封建文人庸俗的一面”[1](P4)的觀點也不無根據,可以作為一說。如果轉換思維方式,從作品審美意蘊的主導面來說,從男女普泛性的角度觀照,從美學價值的層面著眼,其情感內涵的多元色彩也是應該關注的,作品中也蘊涵著女性美、人性美、感情美、真實美等美質。這里僅從女主人公的角度看,這幾首散曲中的女子形象也是美的,包括外貌美和氣質美。如:“云鬟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降紗。不比等閑墻外花。”(〔仙呂·一半兒〕《題情》)再如:“髻挽烏云,蟬鬢堆鴉;粉膩酥胸,臉襯紅霞,裊娜腰肢更喜恰。堪講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那更撐達。”(〔雙調·新水令〕)這與前面所論述的其他散曲作品中的女子形象美是一致的,作者的情感傾向也是贊美的,因此,也應重新評價其美學價值。
參 考 文 獻
[1]李漢秋, 周維培. 關漢卿散曲集·前言[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
[2]關四平. 關漢卿散曲的文化意蘊及審美價值[J]. 東北師范大學學報, 1992, (5).
[3]李占鵬. 關漢卿評傳[M]. 南京: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4]郭慶藩. 莊子集釋[M]. 北京: 中華書局, 1961.
[5]關四平. 中國古代文學叢論[M]. 大連: 大連出版社, 1999.
[責任編輯杜桂萍]
A Re-Evaluation of the Aesthetic Value of Popular Verse by GUAN Han-qing
GUAN Si-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25, China)
Abstract: The poetic drama and popular verse written by GUAN Han-qing focus on different aspects: the poetic drama faces social life and popular verse faces the inner world; the former is aimed at the social value, and the latter is aesthetically oriented; the former praises the good and condemns the evil and the latter eulogizes the beauty; the former consists of narratives and the latter is to express emotion. Accordingly, critique of the popular verse should have the differentiation of the beautiful and the ugly as the standard in order to reveal the aesthetic connotation and value. Therefore,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natural beauty, imagery beauty and emotional beauty of the popular verse, and re-evaluating its aesthetic value. The emphasis on natural beauty and philosophical taste, the focus on the value of the inner and outer beauty of female characters and the revelation of ideal beauty of emotion show his uncommon aesthetic pursuit.
Key words:GUAN Han-qing; popular verse; aesthetic va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