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無邊

陳　震

夾雪的寒風卷過，土地上慢慢涸出了新綠。池塘生春草，荇藻入空明。山野冒出了筍尖，柳梢吐出了嫩芽。壟畝中鑲嵌著明鏡似的池塘，那是老祖母的池塘，也是我童年的池塘。池塘將陽光浸成綠色。蜉蝣生物在菱芡蓮萍中舞蹈，螺螄安靜沉思，青蛙在鼓噪。一只蒼鷺細腳伶仃地立在池邊，口中銜一尾青青的魚。野鴨在水草叢中棲息。池邊的古樹枝柯橫斜、藤蔓纏繞，殘花落在水面上，引得翠鳥轉睛側目。故鄉!故鄉如水中倒影。泛著青碧漣漪。

河水輕輕蕩漾。船幫、船槳，連梢公手中的篙尖也染上了蔥綠。木頭橋墩里、巖石大壩上繡著毛茸茸的青苔。墻旮旯，一只蝴蝶犬久久地嗅著青苔。青苔多好啊。

雨細細地敲打著窗前竹葉。

翠綠有聲，宛若古典民樂《飛花點翠》。在清脆跌宕的彈拔聲中，風箏你高我低地翱翔，鴿哨聲從天邊灑落。孩子們露出青翠的頭皮，仰望淡藍色的晴空……童年的冰心放罷風箏，走進了花巷的一座舊宅院——一所老式學堂。課堂邊有一泓小池，池邊斜著幾株濃郁的芭蕉。不遠處又有一口大池塘。池上橫跨著連接亭館的石橋。她斜坐在橋墩上，俯視著翠綠的浮萍……

那地方、那時節，我仿佛跟她同學。

坐在池塘邊，失聰的兒童聽見了大自然的聲音。露西修女帶著六個失聰兒童走過來了。孩子們靜靜地坐在池邊，閉上雙眼，用手輕輕觸摸睡蓮，奇跡就這樣發生在琥珀般的茵夢湖畔：他們聽見了睡蓮開花的聲音!千里之外、百年之后，我猶能聽到睡蓮開花和孩子們歡快的歌聲。

本色、單純的翠綠，如同一首直達心靈的歌。樂曲停止時。歌聲盤旋在心頭，生了根似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曲別離，喚起依戀、感傷和惻隱。遮風蔽雨的長亭短亭在歌聲中突然醒來，古道邊依舊是萋萋芳草。歲月隱去，唯余滿目滄桑。偶爾，我無端聯想到《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從鶯鶯又聯想到翠翠(無數個翠翠)。月光下，西廂簾櫳下，佳人穿著素雅的翠綠，而丫頭紅娘倒是一身富貴的猩紅。

贈送情人的絹絲折扇，不畫富貴牡丹，畫的是翠綠荷葉。她把江南的絲綢與菱藕用絲線密密地繡在一起，把漫山遍野的桑麻和接天無窮碧的荷葉縮小在方寸之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意中人不必高軒駟馬，不必披紅掛彩，但愿他布衣青裳，行走在尋常巷陌中。

平原繡野，春光正好。水田里響著叮咚的潑水聲，秧苗麥苗一色青青。午餐的竹籃子上蓋著印花布，還掛在老樹的枝椏上。四圍綠屏似的山坡上，杉樹、竹林、油桐和茶叢郁郁成林。春來時，黃土坡上擁簇著翡翠般的茶樹，葉芽在寒風中顫動，環佩叮當。今年的茶多好啊——老少口齒留香。春風駘蕩。山野彌漫的荼香令人須眉皆綠，采茶姑娘的背影，是戈雅筆下“迎接黎明”的少女。海藻般的雙手，新剝豌豆般的腳趾讓人臉紅心跳?！爸缴侔?“少艾”這兩字多好啊。仿佛血管里飛濺著綠色的瀑布了。

茶山后有一片婆娑竹林。竹林邊上，我擁有韭菜一畦。于今想來，什么也不如它珍重。任何蔬菜都不如韭菜晶瑩翠綠，“夜雨剪春韭”的意境又那么美好，所以我選擇種韭。乘著快雨時晴的嫩春，踩著無雙鞋，扛起半截鋤；戴著風吹刮刮叫的竹笠，簸箕里裝著連根韭白。潮濕的風兒吹來，豆莢子翹著鼻子，八角絲瓜鼓著腮幫，空心菜的葉子似乎要乘風歸去……我選擇種韭。戰略上大獲成功，其余全不在話下。果然，幾場豪雨后，韭菜滿畦!

韭葉凝碧，濃得連陽光也照不透。它狹長勻稱，如同古代俠客的袖劍。一陣風吹來，鄭板橋字中的撇捺豎折全有了?！熬隆弊?，上邊的“非”，形如韭葉沖出地面，底下的“一”是土地?！墩f文解字》還說，此菜一經種下就長綠不衰，永不枯萎——“韭”與“久”諧音!

韭與蘭相似，一是花中王者，一是菜蔬王者。丹青大師描畫翠蘭，卻不畫綠韭，顯失公平。晉代陶侃、庾亮，南齊庾呆因吃韭菜才成名士啊。人但知蘭花芳香宜神，忘記了韭菜能療饑溫寒、通經活絡。漢宮苑里，早已遍植韭菜。它意氣常青卻又謙卑仁愛。它不辭赴湯蹈火，連根奉獻；就我們村子，鬧荒那一年，韭菜不知救活了多少性命!……

《漢書》栽龔遂勸民農桑，每戶每人種五十株蔥、一畦韭。此舉是否含有“為君子擇蔥韭”的意思。我不知道。但蔥韭的確是上了《本草綱目》和《食鑒本草》的。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這話兒聽來暖人心懷。菜根多指蔥、韭、莧。閩北一首兒歌勾出了一幅古意盎然的畫卷——

爹栽樹、娘刺繡，大哥塒麥苗。姐姐攜我往溪南，上種竹、下種姜，四邊插楊柳，楊柳底下種蔥韭……

多么令人眷戀的故鄉!

翠綠氣清味苦，清苦給人以希望，清苦成全了萬物。

歐亨利的《最后一片綠葉》，寫的正是綠色的希望。老墻上的青藤眼看要憔悴，輾轉于病榻的女孩幾乎要放棄希望。老畫家用一片青翠的綠葉，表達了對生命的執著信念。調色板上，實在找不出比翠綠更恰當的顏色了。許多年過去，我依然能看到病榻上的女孩憑窗而立，凝視著那片綠葉。風雨過后，一片葉子彌漫成無邊綠色。

世間有狂風暴雨，更有萬千翠葉迎風飄揚——我對老畫家感念至今。

公園里，盤曲出沒的綠草徑常常給人以無盡的遐思。建筑大師格婁貝斯在建造迪斯尼樂園后，不知該如何設計交通路徑。偶然的機緣。他從一位種植葡萄園的老太太那兒獲得啟發：為什么不讓客人自由采摘葡萄?為什么不能將買賣變為社交娛樂?為什么要在游樂園里預設藩籬?于是他鋪上了寬厚松軟的綠草坪，讓游人的腳步自由徜徉。樂園中的草坪因此形成了意想不到的奇妙圖案。這圖案后來被園藝研究會評為世界上最佳路徑!

我沒去過迪斯尼樂園，但我喜歡彳亍行走在陌生小徑上。越是陌生，越有期待。綠色小徑總能在冥冥中指引，指引你到達心儀的地方：濕地、池塘、碧水、草坪。小動物小生物皆有尋找綠色蔭蔽的天性和本能。這似乎印證了達爾文的推測：生命起源于布滿水草的小池塘中!

柔軟的綠茵場尤其令人向往。看球賽。我愛看綠茵場，誰輸誰贏，我不在乎。在我眼中，只要有綠茵場，有大草坪，有蓬勃的翠綠。即使上面滾動的僅僅是一頂帽子也堪稱奇觀。古羅馬的斗獸場或西班牙的斗牛場遠不如綠茵場平易近人、生機勃勃。

綠茵寧心養目。經過多少世紀的風塵造化，才有這片芳菲。那一股溫和、清涼之氣，令人聯想到萬頃良田、沙漠綠洲，聯想到生命的樸拙質地和萬物的推陳出新，聯想到不懼不讓的耕耘者和奠基者。費迪皮狄斯從雅典城出發，向著斯巴達城奔跑，他的腳下幾乎是黃土，可他心目中卻是一片綠茵!他倒下去了，人們給他戴上了象征和平的橄欖枝

凝視著綠茵場，你的眼睛會變得澄澈透明。特別是，當場上出現雄壯的隊伍，這隊伍接納任何人——不問高矮妍媸、不論窮富貴賤。這隊伍不是開去打仗，而是在這兒執手連袂、互訴衷腸，共同實現自由的夢想。當窮鄉僻壤的農民、殘疾人意氣風發地步入綠茵場，誰不熱淚盈睫?當弱者在公平的競技場上戰勝強者，多少人跟著揚眉吐氣!……

我總希望自己生命駐足于青翠、不要枯黃；希望自己能像小生物那樣，快活地在翠綠的懷抱中游泳、奔跑!當客居異鄉、身罹頑癥時，我的眼光每每遇到充滿生命氣息的翠綠：窗外的翠竹、杯中茶葉、遠處硬朗的青峰和廣袤的綠茵。此時，陳年老話不禁涌上心頭：“什么是福，一叢竹!”再看杯子里自由浮沉、悄然綻放的葉芽，清苦中透著芳菲甘醇。是啊，喝茶是福、吃韭是福、看山是福，置身于翠綠池塘和綠茵場中的生命有福了!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