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角
第一次上靈源山之前,我對靈源山一無所知。我是喜歡呼朋喚友、游山玩水的,我能沉溺于山水之間,卻很奇怪,對山水怎么也感覺不起來。對許多作家我非常崇拜,這些作家每走一個地方,都為那個地方留下名篇大作,許多并不怎樣的山水,在他們筆下都成了人間仙境,成了人文景觀。我聽說,有一個作家為一個著名的游覽地區寫了一篇散文,這篇散文竟被選人中學語文課本,該地還將這篇散文勒石刻碑,列成典范,這位作家也成為了這個地方的榮譽市民,享受每年免費到此一住幾天的座上賓待遇。
確實,許多作家將山水寫活,讓山水成為膾炙人口的勝地。
很奇怪,我翻開許多文獻,卻極少發現對于靈源山的摹寫。
難道,是靈源山沒啥值得寫嗎?
應該不是,光“靈源”二字,我想就可大做文章。史書記載,靈源山在隋朝時稱為靈盟山,唐代時候因為山勢隆郁突出,高出東南眾山之外,而且平展延伸四余里,因此又叫太平山。到宋代時,有人見山中時有源泉涌出,于是將山改為靈源山。
我不得不要佩服改山名的人。山名一改,山活水也活,文化含量加大了。靈源靈源,源是有靈的,你可解釋為神仙的山、佛祖的山;你可想象為靈異的山,山禽野獸、花草樹木都有生命,甚至連頑石也會誦經。你到靈源山上,必會得到凈化,靈魂也會經歷洗禮。明代時就有“鯉魚戲水上天臺”祀禱觀音菩薩,靈感響應的故事,因此,清代在山上建成的寺廟就取名叫“靈源禪寺”,供奉佛祖觀音菩薩。
連鯉魚都會祀敬觀音佛祖,何況人呢?自清以來,靈源寺就一直香火旺盛,四里五鄉的善男信女蜂擁而至。靈源山真正成了一座靈山。
“靈源”流入山下平疇,飲用千家萬戶,澆灌千丘萬里,讓一方百姓得享天澤,安居樂業,那就是靈水了。我想靈源山下靈水村的得名恐怕是由此而來吧?
靈源與靈水,多么美妙詩化的名字,難怪這一方土地現在如此發達,是投資開發的熱土。許多工廠在這里落地生根,晉江開發區選址在這塊詩意的土地上,不應該是一種湊巧吧?
靈源生靈水,生生不息,汩汩而流。
第一次登靈源是20世紀的一個夜晚。這是一次詩歌的盛會。組織者之所以選擇靈源山。大約也是因為靈源的名字吧。靈源靈源,難道不可以說是靈感的源泉嗎?山是靈異的,詩是靈感的,山和詩是如此相通。靈異的山給詩人許多靈感,寫出靈異的詩。
我不知道,千古詩人林外那首膾炙人口的《題臨安邸》是不是在靈源山寫的,可我卻知道,這個千古詩人死后跟他的二世祖林知一同安葬在這神奇的靈源山上。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如此有名的詩人,卻沒有人考證出他的生平,沒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生。也有后人說他是晉江人,晉江何地人呢,又實在說不出。我倒寧愿他就是靈水村人。我想,也只有靈山靈水才能出如此杰出的詩人。
不論怎么說。他葬在靈源山,就跟靈源有關系了,有人說他浪跡江南錢塘,可他又怎會魂歸故里呢?他是到死也舍不得家鄉的山山水水呀!他的滿腔詩情化作一腔憂國憂民的熱血,一直流在有良心的愛國志士仁人之中: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那天夜里,一行詩人在林外的墓前,沉吟這首詩的時候,山風嗚咽,幕云低垂,而墓里的林外并未睡著,他依然在秉筆直書,他依舊在叩問這個太平盛世,“西湖歌舞幾時休”?
因為林外,我對靈源山有了一些敬意。
靈源山它還是警世的山、醒世的山。
當過潮州路總管,后居住在晉江沙堤的元朝詩人王翰有一首寫靈源的詩,我覺得很能概括我對靈源山的理解:
旭山照高岑。天風振遠林。
不因滄海色,哪識白云心。
瑤樹吞香滿,珠林積翠深。
坐看明月上,何處起潮音。
有評說,王翰的詩雖然貌似寫景,卻“沉郁頓挫”,“其慷慨激然之氣”,“凜然足見其志節”。不用說了,王翰跟林外何其相似,寄情靈源山水,暢抒胸中塊壘:“坐看明月上,何處起潮音”呢?“西湖歌舞幾時休”呢?
古人在問,今人也在問。
讓我們站在靈源山上的望江石下,去問問山下的萬家燈火吧!去問問遠處蒼茫的百折江流吧!
那一晚,我們薄被破席,就歇在靈源山上。卻一夜未曾入睡。
因為林外,因為王翰,還因為曾在靈源觀山賦詩的王慎中、陳讓、蘇浚、張瑞圖等一代名人。
因了這些名人,因了這些名詩,靈源山難道不應該稱為詩山?
第二次上靈源山,也是夜里。我跟了一位攝影家和他的家人朋友。這也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明月初照,清風吹爽,一行人在寺廟的大埕前,泡一壺清茶,說一些家常話,投有詩人的慷慨激昂,有的只是一顆平常的心,家國江山事都成了遠去的幻影。
我驚奇地發現,原來靈源山還能讓你因人而異生出各種心情。靈源的詩情畫意其實是優美而清閑的。
乘著大家談興正濃,我與攝影家悄悄走入老和尚的禪房。老和尚正在默坐,我們不敢打擾,欲悄悄退出,沒想到老和尚出聲了:“施主留步?!庇投篃粝?,老和尚面色紅潤,自發銀須,很像電影中的人物。我們規矩地坐下,老和尚泡茶輕聲與我們交談。他先談禪理又跟我們談詩。
他問:知道靈源嗎?
我們答:不知。
他說:不知即為知。知者智也。靈源之靈,即心智,心智靈則源出也。源出則文章盛。文章盛則心平則氣平,氣平則事退。
一番禪語似無深奧,仿佛時有所聞,我也不去深究這里頭的邏輯關系。但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境之下聽來,卻更覺醍醐灌頂。這讓我不覺想記起王慎中的一首贈答詩:
家在深山非避秦,相尋正及桃花春。
近看道氣眉氣異,暗接心期語下親。
接受著這首詩的人是時任廣東長樂縣知縣吳希澄,他因不滿老留司的貪贖無厭,歸隱靈源山。歸隱靈源山之后,吳希澄氣也順了。心也平了,語也親了。正應了老和尚的那番話語。
家在深山,見到的都是滿眼桃花春色了。
我在想,歸隱不是一種逃避,在事不平理不順的時候,尋找一個緩沖的地帶,尋找一個出口,應該是一種很好的選擇。
歸隱是需要勇氣的。而這些歸隱的人,哪一個不在寫詩作文?哪一個不在憂國憂民?就連終日以酒消愁的魏晉名士阮籍、嵇康也留下多少名篇華章。中華的文化是可以在歸隱里找到源泉的。
我想,我什么時候也該歸隱靈源的。
靈源應該可以接納一切愿意歸隱的人。
我到靈源來尋找“桃花春”,尋找詩的靈感,來彌補我對靈源的欠賬。我不想勒刻于石,我只是想一還心愿。
我來靈源幾次,都未能寫出一首靈源的詩,好在前人都替我寫了。
好在因為前人的詩,靈源就更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