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境

王姝元

習(xí)慣了冬天，還沒能適應(yīng)春天。它將我打個措手不及，相當(dāng)狼狽。老潘曾是我語文老師，后來才得知我對于他來說一直像科學(xué)家實(shí)驗(yàn)室里的小白鼠那一類東西。他覺得我像是某一種典型，所以總愛像做某種研究一樣問我一些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有一天他說我是那種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會完善自我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覺出來的，我對他的評價總是一言不發(fā)。

好像是真的吧，這個冬天，變恬靜了，不是大雪改變了我，改變我的是北國的一個男人。我以為，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以為自己就是天地混沌時，坐在冒著白霧的潭水邊的那個軀體，游刃有余地恬淡著。如果我是夏娃的話，那個男人就是亞當(dāng)，別的人全是上帝造出來的附屬品。我很想問亞當(dāng)，咱們怎么就那么合適呢？我還想過，也許我們是上帝養(yǎng)的一對寵物，上帝當(dāng)時一定還是個小孩子，由于淘氣，把我們分開了，分開好遠(yuǎn)，他現(xiàn)在長大了，懂事了，所以又把我們放到一塊了。

春天來了，將我打回原形了，游刃有余不見了，俗人的本質(zhì)快浮到面上來了。我覺得自己騙了人，盡管沒有一句謊言，但我怕亞當(dāng)發(fā)現(xiàn)，身邊那個夏娃在一次長途旅行中被調(diào)包了，不是那個亞當(dāng)肋骨所造的夏娃了。這個夏娃大約是一個附庸品所扮的，除了一心想得到亞當(dāng)，別的什么都沒有。她還敢不敢再問亞當(dāng)，咱們怎么就那么合適呢？

江南的雨，在他看來是愜意的，我猜，是這樣一種情景：女人們打著油紙傘，穿著尚未脫去的花棉襖，挎著小布包。小雨是潤物細(xì)無聲的那種小雨，打不濕衣服，甚至打不濕吸水的繡花鞋，只讓人覺得清清爽爽。雨后有蛙鳴，不是像打悶鼓那樣巨響的蛙鳴，而是，初夏雷雨前布谷鳥的那種咕咕聲。

事實(shí)上，春雨綿綿不斷的，下久了惱人。況且，那些專屬江南的小景在這教學(xué)樓林立的高郊區(qū)根本看不見。人打不起精神，卻因各種學(xué)校安排的事而閑不下來。打著傘的，穿著雨衣的，一個個面無表情，因?yàn)閭愫陀暌碌谋砬樘娲私酉聛淼暮诎怠Ｆ诖苡悬c(diǎn)雨漏痕，可房屋沒有沿，墻壁上又凈是瓷磚——不會有雨漏痕。

寬大的馬路上，一個人用自行車載著另一個人，雨暫停，她們沒有打傘。前面那個人的臉在寒風(fēng)中扭曲變形，后面那個人面無表情，捧著手機(jī)在胡思亂想，在懷疑一切。“砰”的一聲悶響，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立刻換上了一張?bào)@恐萬分的臉。那一個措手不及如同春天給我的那個措手不及，猝不及防的不安無暇去分析。按捺住巨大的不安退回去看那一場災(zāi)難。一輛“大眾”汽車撞飛一輛摩托，摩托早已沒了形，一地的碎片，騎摩托的人躺著翻白眼，抽搐，呻吟，地上一灘血觸目驚心。正如我無法適應(yīng)不期而至的鮮綠，那紅像顏料調(diào)配出的一樣假，始終不信那是鮮血。大眾司機(jī)不知所措，不安又害怕，處理的手段相當(dāng)不嫻熟，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坐在自行車前面帶人的那個也隨后跟來了，一定是被那場面嚇到了，并且一心覺得被撞的一定是好人，撞人的一定是惡人。還自圓其說，那個人流出來的血那么紅，他一定是個好人。

那個場景讓我胸口沉悶，否則我定要偷偷對她那個毫無邏輯、經(jīng)不住任何分析的自圓其說吐一吐舌頭。相反，我更愿意同情那個不知所措的大眾司機(jī)，雨天路滑，天色鉛灰，他庸碌的生活為一聲悶響所擊毀。而那個騎摩托的很有可能是一個摩的司機(jī)，在我眼里，做這個職業(yè)本身就是一種道德的匱乏。

沉悶的雨，齷齪的雨，它逐漸化成了我胸口郁結(jié)的一股怨。不是怨天尤人的怨，是怨婦的怨。如果，如果不是繁瑣，如果不是因?yàn)榧拍卦谏磉呥@個格格不入的世界中繁瑣著，是不時可以真的看到那場江南春雨的翠綠的。

你依然在北國幻想，在書堆中，在文字中。縱使你推門而出，你也仍不能在彌漫著黃沙塵埃的空氣中嗅到江南的水汽，縱使你擁有獸性的嗅覺。

而我，就算在同一時刻推門而出，也無法與你頂同一片藍(lán)天，就算，我們的頭上同是藍(lán)的天。

最終，雨有了較長的暫停，胸中郁結(jié)的怨也被曬化。屋中，書疊青天，燈如紅豆；屋外，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于是，驚惶失措穩(wěn)定了一些，可以安靜等待某一天到來。偶爾，還會有一些沖動時的過激文字，一些平靜時的冷靜文字，一些掛念時的動情文字，一些文字，一些文字，又一些文字。寫的文字，看的文字，感覺的文字。

但也不全是文字，也有屬于兩口子的東西。

屬于，很多的時候，我樂于屬于。如果我是夏娃，我愿意自己只是亞當(dāng)?shù)囊桓吖牵皇且桓吖恰．?dāng)我穿著一身花棉襖，我愿意是花棉襖的模特。如果我可以坐在你的身邊，我愿意自己是你的女人。

（責(zé)編：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