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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召喚

2009-04-14 08:46:54謝鳳芹
通俗小說報 2009年4期

謝鳳芹

南寧市的天氣有點像古代有錢人家的刁頑公主,性情有些變化無常,說翻臉立馬翻臉。

下午六點一刻,朱大山正要下班時,一分鐘前還萬里無云的老天爺,轉眼間卻是黑云壓頂,伸手不見五指,傾盆大雨一桶桶地往地上倒。窗外,水柱噼噼啪啪地打著磨砂玻璃,雷在低低的云層中間轟鳴,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每次“噠噠”的一聲巨響,朱大山就條件反射般地往花了一萬多元買的那張紅木大班桌底鉆一次,不到lO分鐘,他都已經鉆了6次桌子了。

都說為人不做虧心事,白天不怕雷公響。朱大山嚇得鉆桌子,就是因為他曾經做過若干虧心事。遠的不說,就說五年前,他通過行賄,搶先一步以800萬的低價把固定資產五千多萬的三海市恒商藥廠收購了。為這事,恒商藥廠的一千多名工人沒少上訪,收了他50萬元的吳局長也下了馬,現在還在吃牢飯。雖然去年響應三海市總工會幫扶特困下崗職工的號召曾匿名捐了30萬元給恒商藥廠的下崗職工,也偷偷到監獄探望了三次吳局長,并塞給他5萬元。可此事一直困繞著他,每當聽到藥廠職工又到政府靜坐的新聞,就良心一次次受到譴責,以至于得了失眠癥,頭頂部的頭發也開始日漸稀疏,并大有從中央到地方慢慢擴張的態勢。

昨晚他卻睡了個好覺,原因是他的秘書章小妙在他苦苦追求了兩個月后,終于答應今天晚上和他一起去吃麥當勞。

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麥當勞,他喜歡的飲食是白米稀飯,外加一兩樣小菜。但為了和章小妙的時髦同步,他只好裝成很時尚的樣子,興高采烈地同意吃麥當勞。

已經45歲的他,由于天天在外亂吃亂喝,啤酒肚已經初露端倪,油膩食物只有加速肚子的凸起。可是想到章小妙那兩條修長的大腿,渾圓的胯部,他就顧不了什么凸肚凹肚了,他想把這女人娶回家做老婆都想瘋了。

他的前妻在三年前卷了公司的500萬元跑到英國去了,到那以后給他發了律師信,歷數了他的十大罪狀,其中最罪不可恕的是他只顧瘋狂賺錢,成了“夏洛克”式的可憐蟲,沒有了做人的基本底線。

他在心里罵道:他媽的,現在的女人真是瘋了,又要老公是印鈔機,又要老公做救世主。自己天天在生意場上拼殺,為她建了洋房,配了小車,她班不用上,家務不用做,天天只知美容和購衣服,滿身珠光寶氣,到頭來竟罵自己只知賺錢。沒錢她能跑到英國,沒錢她能在英國過著貴婦人的生活?

老婆的出走,給了朱大山沉痛的教訓,他鐵了心,以后娶老婆,一定不能讓她歇在家,必須讓她干事。就為這,他才看上了精力充沛,做事認真負責的章小妙。

章小妙是三個月前進公司的,中文系畢業,人長得有些像韓國明星李英愛,身高1.72米,兩條漂亮的美腿在男人面前一晃,就會使男人產生做愛的沖動。

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她還鄭重其事地把那個瘦得像竹竿一樣的小子帶到朱大山面前亮過相,意思當然一目了然:請別打我的主意,我已經名花有主了。小女孩的小聰明令他偷笑,他想試一下,是愛情堅硬還是人民幣銳利。

雨還在下,雷公一個勁兒地怒吼。那些領著他的工資,卻又不時到勞動局告他違反《勞動法》的下屬在隔壁罵罵咧咧,他們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70、80后,都是社會上稱的精英,正在為他的新藥“美寶春”配方攻關。朱大山剛成立公司那陣,判斷失誤,對那些調皮搗亂的、告狀的一個個炒,結果損失慘重的是他自己,一天到晚焦頭爛額地發招聘公告、面試、換人。現在朱大山對告狀已經麻木不仁了,或許是適應了這個多變的社會,都說國家已經準備成法治社會了,別人告他他告別人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沒憑沒據勞動局也不能隨便把他怎么樣。這樣,他和他的職員便成了愛恨交加的共同體,他需要他們的腦袋為他賺更大的利潤,他們需要公司給他們發不菲的工資,他們的關系就像一對整天吵吵鬧鬧但又一時分不開的老夫妻,一直湊合著混。

朱大山正想打電話叫章小妙到一樓等他,突然,門被推開了,有個人影投進來,由于房子一團漆黑,一下子他沒有看清來者是誰。

他連忙把落地燈,壁燈和桌上的燈全打開。

燈光下,他不由得一愣:失蹤多年的女友紅袖意外地站在他的面前。

紅袖右手拉著一個沉甸甸的拉桿行李箱,行李箱外面蓋著一張白色的塑料薄膜,風一吹嘩嘩地響,左手提著一雙臟兮兮的涼鞋,頭發還在滴水。

她把行李箱橫放在他的辦公桌前面,木地板上一下子便多了一攤水,她把鞋子扔在地上,右手把濕漉漉的頭發向后撩了一下,露出了一張還保留著童貞的狐貍臉。

她還保持著十三年前的美麗容貌,眼睛依然那樣攝人心魄地閃著亮光,皮膚還是那么白皙,更要命的是身材依然亭亭玉立,40歲的年齡還張揚地穿著一件純白色的柔姿連衣裙,可能衣服已經有好幾天沒換洗了,沾滿了灰黑的污點,由于衣服濕透了,她凹凸有致的曲線便如赤裸裸般地暴露在朱大山的面前。

她赤足走在木地板上,漫不經心地在他寬敞的辦公室溜了一圈,最后眼睛定定地看著朱大山,露出了少女才有的單純,喜滋滋地說:“老鬼,你活得挺滋潤的。”

她的話,令朱大山有些恍惚:她在對誰說話?老鬼是誰?

“近來還寫東西嗎?”

天!老鬼,原來叫的是朱大山。

要不是紅袖問起寫作的事,朱大山都忘記自己曾經是個作家,也忘記他張狂年代的筆名老鬼了。

從前,作家雖然已經沒落,但還保持著神圣的光環。他熱血沸騰,袋子里裝著三海市作協會員證,就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欒平拿到了聯絡圖,憑著這本證書,口袋空空滿世界亂竄尋找自己的文友,就像共產黨人憑著《國際歌》的歌聲便可以在全世界找到自己的同志一樣。每到一處都可以找到三二知己,都有人慷慨地收留管吃管住,他們到山區采風,到工廠參觀,和勞動人民同吃同住,體驗勞動的艱辛。想想那段日子真是夠充實夠牛×,要是現在,沒錢他連南寧也不敢離開。

提起朱大山的筆名,有點來歷,那時西北出了個筆名叫小鬼的家伙,在全國文學界炒得沸沸揚揚,朱大山讀了小鬼的三個中篇,感覺味同嚼蠟,不服氣地想壓過他,便給自己起了老鬼的筆名,意思不言而喻:你小鬼還晚咱老鬼兩輩呢。

后來小鬼名氣越來越大,后來朱大山做了老板。

朱大山看著全身濕漉漉的紅袖,擔心她受涼。忙打電話給章小妙,叫她拿套工作服過來。

不到五分鐘,章小妙就輕盈地邁著貓步進了門,一眼看見他辦公室有個女人就想退出去,朱大山忙攔在門口說:“你不用回避,這是我的好朋友,中國當代著名的女作家紅袖,真正的著作等身。”

章小妙聽朱大山說眼前這個像落湯雞似的女人是個作家,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章小妙眼中的紅袖,額頭窄窄的,一頭長發因缺少營養又粗又黃,像秋天風干的亂草一樣貼在頭皮上,頭發還在滴水,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不帶一點兒雜質,好像她不是在塵世間誕生,而是來自于觀音菩薩身邊的仙

女,皮膚蒼白,身高約1.68米,身材該凹的凹該凸的凸,看她天真無邪的眼睛和苗條的身材像20歲,看她粗黃的頭發又像個中年女人,章小妙沒法猜出她的年齡。

朱大山介紹完紅袖又忙著介紹章小妙,他得意地對紅袖說:“這是我公司辦公室秘書章小妙,做秘書工作是一把好手。”

兩個女人都很有深意地剜了對方一眼。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

他討好地對章小妙說:“我們改期吧,明天中午,老地方不變。”

章小妙不置可否,放下工作服,給紅袖斟了茶,對朱大山說:“朱總,你們慢聊,我出去了。”說完對紅袖友好地點了一下頭便出了門。

一會兒,章小妙又轉了回來,對紅袖說:“您過來一下。”

紅袖跟她到門外,章小妙遞給她一個小紙包悄悄說:“這是一次性內褲,是我防來例假各的,我看你衣服都濕透了,這個用得著的,應急一下吧。”

紅袖對這個細心的秘書充滿了好感,真誠地謝了她。

章小妙走后,朱大山拿了條大毛巾給紅袖,心痛地說:“快換一下衣服吧,別著涼了。這是科研人員穿的工作服,暫時委屈一下。”

紅袖沒心沒肺地說:“老鬼,你還這么紳士,做你老婆就好了。”

聽聽,這就是女作家,要是別的女人,就是她心里想瘋了,她也不會如此表白的。

朱大山傻傻地笑,除了傻笑還能做什么,紅袖的話他不能當真,也不能不當真。

她低斜著腦袋,一邊用大毛巾擦頭發,一邊嘀咕著說:“剛才熱得要命,下這場雨正好降一下溫。不會受涼的。”

話雖如此,但最后她還是聽話地到里間的休息室去換衣服了。

紅袖穿了淡紅色連衣裙式的工作服,蒼白的臉上有了一點紅色,她把換下的濕裙塞進行李箱的外層,有點兒怪怪地站在他的面前,笑容可掬地說:“老鬼,想不到我會找你吧,你可能早就把我忘了。”

他有些走神,想到和章小妙的約會因她的到來而泡湯就有些遺憾,但想想失去音訊13年的老情人能重逢,也是一件喜事,便又高興起來。

他連忙說:“怎么可能忘記你呢,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能忘了你。”

紅袖很真誠地說:“我從河馬那里得知妮可跑了,想想你真是命苦,怎么總是留不住女人?”

河馬十六年前是個詩人,是紅袖眾多粉絲中最積極最有韌性的一員,現在已經從詩人變成政治家了,在一個國家機關當處長。

紅袖的話掐住了朱大山的死穴,也觸痛了他敏感的神經,想想做男人自己真他媽的失敗,經歷的兩個女人都離他而去,為文學要獻身的紅袖還好理解,那個因錢而跑的就莫名其妙了。

紅袖壞笑著說:“男人一有錢就壞,妮可離開你,肯定是你的問題。”

朱大山委屈地說:“你們女人的花花腸子想什么只有天知道,妮可跑了不是我的責任,是她頭腦有問題。這些陳年爛事不說也罷,你餓了吧?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一邊吃一邊聊,這些年,你都跑到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朱大山不想就這個話題再扯下去,那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今天要狠狠地宰你一頓,我都快餓癟了。剛下車挎包就被順去了,身上僅有500元錢也沒了,真正是彈盡糧絕,這里的小偷真不懶,偷東西已經出神入化啦。我自己的那點事,一言難盡,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此時外面雨已經停了,燕子啾啾地叫著,在天空里飛來飛去,這老天還有點人性,還懂得讓人吃飯。

朱大山開著他那輛烏黑锃亮的本田帶紅袖到街上吃飯。車經過擁擠的瑯東,到民族大道時前面堵了一溜的車,他一個勁兒地按喇叭,前面的車紋絲不動,根本沒人尿他。他一急拐上了人行道,拐彎抹角躥上了東葛路,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圍。

車像烏龜一樣爬過園湖路、建政路,朱大山總算把紅袖拉到明園新都。服務員進來點菜時,眼光有點怪,一直盯著紅袖看。朱大山意識到服務員注意的是紅袖的衣服,便對紅袖說:“你想吃什么隨便點,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紅袖不客氣地拿了菜單,點了小牛排、龍蝦等一大堆菜。

朱大山離開明園新都,上了車便飛快地開到夢之島買了件13碼的湖水色連衣裙和一雙高跟皮鞋。最后他轉到“精品麗人”時裝店買了一套粉紅色有蕾絲的內衣,他抱著這些東西回到餐廳,紅袖已經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朱大山走到紅袖面前,把衣服和鞋遞給她說:“這里的服務員眼光毒得很,換了衣服再吃吧。”

她看了一眼內衣,臉上泛起了些許羞澀,也不推辭,謝了一聲,便到衛生間換衣服。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裝,換了衣服,穿了高跟皮鞋,她出脫得像一朵纓草花,更像一朵可愛的剪秋羅。身材更加裊裊娜娜,胸脯穿了有托的乳罩后更加堅挺,一個成熟、性感,充滿誘惑的少婦形象如天上彩虹般地展現在朱大山的眼前,朱大山忍不住說:“你真是個美女作家啊,比以前更加有韻味。”

紅袖正色說:“別叫我美女作家,這名字惡心。”

朱大山便有些吃驚,本想奉承她一下,誰知卻招來她的不滿。

他不解地問:“美女作家怎么啦?”

她捂著嘴哧哧地笑著說:“老鬼,看來,你已經很久不關心文壇的事了,美女作家都已經成了女作家用下半身寫作,專門罵人的代名詞了,你還亂拍馬屁。”

他這才恍然大悟。

紅袖告訴朱大山,現在文壇有一批70、80后的女孩子想出名想瘋了,專寫男女關系,她們要是花些工夫寫成《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或《失樂園》這樣的作品或許還能得到文學界的認可,偏偏她們急于求成,專寫粗俗的性事,自然不見容于當今的文壇主流。現在凡是有些姿色的女作家都擔心別人叫美女作家。

文壇的事總是亂糟糟的,文壇已經離朱大山而去,就像朱大山老婆離他而去一樣實在。

紅袖食欲旺盛,吃得津津有味,一盤小牛排像風卷殘云般地給她吃得一干二凈,從她的吃相推敲,她的生活還像十三年前一樣雜亂無章。

他關心地問道:“紅袖,你現在還做自由撰稿人?”

紅袖一邊吞龍蝦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做自由撰稿人好啊,行動自由,也有寫作沖動,生于憂患死于安逸,生活太穩定,寫作的銳氣就磨光了。因為天天想著沒有稿費就生存不下去,所以就得拼命寫,我寫得最順手時曾經有過一天寫5萬字的記錄。當然,那是不吃不喝不睡寫了整整一天。”

“你的稿酬不錯吧?”

朱大山算了一下,在北京,要維持起碼的生存,每月最少也得3000元才行,屋租起碼要1500元,出入公交最少得500元,還有手機費、水費、電費這個費那個費、基本的飲食開支,沒有3000元沒法生存。

紅袖大大咧咧地說:“我也沒有認真算過,我生存是為了寫作,不是為了生存而寫作,反正,馬馬虎虎能過日子。當然,挨餓的時候也有過,但無所謂啦,干自己喜歡的事,做出點犧牲是應該的,你說是不是?”

紅袖的表情,朱大山揣摩不透,她不像一個幸

福的人,也不像一個不幸的人。他對女人一直判斷失誤。

紅袖的出現,使朱大山想起從前和她一些欲說還休的關系,那些陳封了多年的記憶豁然清晰。

朱大山還記得,十六年前,廣西區作協在桂林召開了一次筆會,他和紅袖都參加了,但兩人的身份卻是大相徑庭,她當時剛好在一個國家級的刊物上發了個名叫《一個女人的張燈結彩》的中篇,以成功作家的身份受邀從湖南到廣西來介紹創作體會,而朱大山則和59個渴望成名,從全區選送到桂林聽課的白癡一起聽她在高高的講臺上胡說八道。不錯,是胡說八道。她當時說什么來著:“塑造一個雕像,把生命賦給這個雕像,這是美麗的;創造一個血肉豐滿的人,讓讀者被感動,這就更美麗。一般人出門得打開大門正兒八經地走出去,而當你發現有個人扛著桌子跳窗時那個人肯定是作家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從門口出去的不是作家,只有扛著桌子從窗口跳下的才是作家。”當時居然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朱大山心里想:看來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他不明白。當那59個狂熱者瘋狂地鼓掌時,他沒有鼓掌,也因此他沒法成為真正的作家。

或許因為朱大山的另類,紅袖居然盯上了他,回到三海市后兩人經常有信聯系,很快就陷入了熱戀,大概一年之后,紅袖跑到三海和他過起了同居生活,有段時間他們對婚姻充滿了憧憬,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后來有一天,紅袖給朱大山留了一張紙條,說是她害怕結婚生兒育女影響了創作生涯,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選擇放棄,她已經約好三個湖南的文友一起到北京做漂流族,為了文學決心把北京的地下室睡穿。

從此,紅袖便黃鶴一去不回頭。

三年后朱大山正在緊張地籌辦婚禮,紅袖從北京打來電話,說是要來參加他的婚禮,何日何時到,叫他一定到車站接她。

朱大山懷著別扭的心情在她規定的日子里借了朋友的車到三海火車站接她,在匆匆的人流中看見她的瞬間,他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拽了一下,心痛從左前胸一直往全身擴散,連手指都有了酸痛的感覺。

她素面朝天,精神疲憊,原先一頭披肩秀發換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娃娃裝,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一雙帆布鞋布滿了污垢,當年那個激揚文字,叱咤風云扛著桌子跳窗的女作家不見了,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個離家出走多日,饑寒交迫的流浪女。

他原以為紅袖會為自己的沖動做些解釋,有些悔意,誰知上了車,紅袖突然精神抖擻起來,如數家珍地向他說了很多在北京的新聞。紅袖告訴他,前年,她到魯迅文學院旁聽了三個月,那才是真正的文學殿堂,王蒙、李敬澤、崔道怡、季羨林、程樹臻等一批大作家給他們上課,如果說以前寫作純屬個人的狂熱愛好,那么聽了這些文學泰斗的講座后,自己寫作的狂熱回歸理性,知道了肩上的責任,這是她到北京三年最大的收獲。有一次,她正在地下室寫稿,突然有個小偷摸了進來,偷了她的一件大衣就跑,她居然赤手空拳追趕了兩公里追上了那個小偷,當她和那個小偷扭打在一起時,小偷被她嚇壞了,居然全身發抖。后來她搶回大衣后才看清,這小偷也就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她有些于心不忍,告訴他說,小兄弟,我就這一件過冬的大衣,你拿了,我會冷死的,對不起了。

紅袖說完,哈哈大笑,還問朱大山她是不是很厲害。

聽她的敘述,朱大山感覺到她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朱大山為自己看見她霎時的心痛而發笑。幸福只是一種感受,如果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幸福,那就是幸福了。

車上,紅袖吻了朱大山。他們雖然正兒八經地戀愛了一年多,也同居了六個多月,有了相當深度的肌膚相親經歷,初戀的感覺令他刻骨銘心,一輩子難以忘懷。但他當時和如今遠走英倫的老婆情深似海,都發誓要忠誠對方一輩子,所以他發誓絕不做對不起老婆的事,但內心里還是有些想入非非。

誰知下了車,她便不再理他,天天和他老婆泡在一起。那時,他老婆還比較單純,也不深究一個女人千里迢迢從北京跑到三海市來參加他們婚禮有什么深層次的原因,老婆對他深信不疑。

他和妮可都以為紅袖參加完婚禮就回北京了,誰知她竟賴在他家不走,好像這就是她的家一樣。她白天除了一日三餐他們開飯她就準點坐到餐桌吃喝外,其余時間都是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到晚上就像夜貓子一樣兩三點還沒睡,在只有6平方米的客廳里走來走去,她的腳步聲每次都好像踩在朱大山的胸口上一樣沉甸甸的,紅袖的存在已經嚴重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了。

朱大山那時還是三海市文聯的一名辦事員,一個月只領64元工資,為籌辦婚禮已經有些捉襟見肘,如今突然要額外負擔紅袖的一日三餐,便有些吃不消。單位分的只有36平方米的一廳兩房也由于她的介入而擁擠不堪。他們兩公婆在房里辦事外面聽得一清二楚,有次紅袖甚至敲門抗議說:“你們能不能節制點,怎么每次都是山搖地動的,哪有這樣對待客人的。”

嚇得朱大山立馬停止了運動。由于在關鍵時刻朱大山停止運動,妮可不高興了,生氣地說:“紅袖也真是,大家最好也是朋友,怎么住下就不想走了,我們要設法把她轟走才好。”

他那時正和老婆沉溺于肉欲的滿足中,雖然對紅袖有些歉意,但想到是她不要自己的,也就同意了老婆的意見。他們兩公婆便開始密謀如何轟走她。

妮可說:“我們告訴她,就說我們要補蜜月旅行,過兩天就出發,我們不在家,沒人給她弄吃的,她肯定要走。”

他想想覺得老婆的主意不錯,是釜底抽薪之計,便同意了。

為了做得有模有樣,他第二天便到國旅要了一堆資料,在張家界、云南、湘西線畫了圈準備拿回家做戲。

妮可剛做女人,臉皮還有點薄,這談判的重任便落在他肩上了。

那天他一直等到晚上二點多才看見紅袖神采奕奕、兩眼發光地回家。她換了拖鞋,從過道走進客廳,坐到他對面后問道:“老鬼,怎么這么晚了你還不睡?”

因想著如果他們的計劃得逞,她最遲后天就要滾蛋,他開心地說:“這段時間一直忙,都沒有時間和你好好敘舊,明天不用上班,想和你聊聊,今天又有什么收獲?”

他這一問,紅袖眉飛色舞地說:“我可能要戀愛了。”

他不解地看著她,她含羞地低下頭說:“現在還不是公開的時候,不過,我和他在一起有強烈的創作沖動,我想,這回應該是真愛來了。”

聽了她的話,朱大山便有些難過,聽話聽音,那就是說她從來沒有把他和她的愛當真的了。

紅袖看見朱大山有點不高興,連忙解釋說:“真正的大作家像賀拉斯、小伸馬都是因為愛情才寫出了不朽的名著。我這幾天一直在構思一個長篇,題目都想好了《愛情新時空》,這部作品的創作靈感就是那個人激發的。不管我和他以后有無結果,追求愛情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幸福的過程,我要做個新時代愛情的歌者。”

朱大山沒時間聽她滔滔不絕的寫作計劃和還是空中樓閣的愛情,他得實施自己的計劃。

他給她倒了杯開水,有點討好地說:“我們結

婚時沒有蜜月旅行,我一直感覺有些遺憾,妮可希望我帶她出去走走,我們想后天就出發,旅行社我們已經定了,就是國旅,但路線還沒有確定,你幫參謀一下,看走那條線路好。”

說完,他有些臉紅地把花花綠綠的一沓宣傳資料遞給她。

紅袖聽了他的話,并沒有懷疑,還挺用功地幫他出主意。她建議他們到鳳凰城,看看沈從文當年寫《邊城》的風景。

反正朱大山和妮可又不是真去旅游,他便裝成非常贊成她意見的樣子。

線路確定后,該是到了關鍵的問題了。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要是我們走了,你怎么辦?”

她輕松地說:“你給我留點錢,我自己弄飯吃就成,要不,叫那個人過來幫我做飯也行。”

這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聽她的口氣,好像恨不能他們兩公婆快點出門,讓她帶某個臭男人穿堂入室住進他家。

紅袖的話令朱大山哭笑不得,氣急敗壞,初戰以失敗告終,他也無心再扯其他事了,便有些灰溜溜地說:“有點累了,我先進去睡了。”

她談興正濃,不解地問:“你不是說要敘舊嗎,怎么又要睡了。”

他支吾了一句,閃身進了房間。

等得有點心焦的妮可見他進來,連忙問結果。他垂頭喪氣地說:“她叫我們留點錢給她就行,吃飯她自己解決。”

妮可嗷的一聲大叫:“我要被這女人逼瘋了。”

后來他們還采用了苦肉計、調包計,反正三十六計差不多都用完了,拖了兩個多月,她還沒有走的意思。朱大山差點兒急得要哭了。

有一天,紅袖心情特別的不好,要朱大山陪她到外面喝酒。朱大山也想和她最后赤裸裸地攤牌,便陪她到中山路的一家小店喝啤酒,剛開始她什么也不說,只顧一個勁兒地猛喝,非常的頹廢。畢竟是初戀情人,畢竟有過肌膚相親,看著她無助的樣子,他很是心痛,當她舉起第九瓶啤酒時,他堅決地拿了下來,勸她說:“不要喝了。”

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竟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了,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周圍出出入入的食客用怪怪的目光看著他們,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小妞還在一旁指指點點,其中一個甚至悄聲說:“這個女人肯定是被對面的男人甩了,真是可憐。”

朱大山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她這一哭,他充滿了負疚,他想,紅袖肯定是在北京待不下去了,才跑到他這里來寄人籬下,他作為她曾經的戀人,竟千方百計趕走她,他他媽還是男人嗎。

朱大山突然雄起,向紅袖保證說:“紅袖,你有什么難事,只管告訴我,我能幫你的一定幫到底。”

紅袖聽了他的話,抬起淚眼汪汪的臉,軟弱地說:“要是我當年不去北京,和你結婚就好了。”

紅袖非常自然地說著這樣的話,他心里那根曾經在車站被拽痛過的心又哆嗦了一下,這回的痛是連頭皮都感受到了。

如果說他老婆是黃河的一段河流,那紅袖就是漓江邊的一碗水了。他和妮可從談戀愛到結婚差不多一年半,但妮可心里想什么他總是弄不懂,而紅袖呢,她喜歡的她就會直接表達出來,有次她說想買個布娃娃,他攢了3個月的工資給她買了個像真人大小的芭比娃娃,她高興得抱著那個和她一般高的娃娃便在房中跳起舞來,那種開心的樣子沒有一點的雜質。

說真的,內心深處,他非常愛紅袖,三年了,一直念念不忘,但男人得有風度,既然都已經結婚了,就要對另一個女人負責。

話說回來,都是這要命的錢,如果他是大款,還用得著這樣折騰來趕走自己心愛的人嗎,人活在世上,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也就是因為愧對紅袖,他才產生了要經商發財的念頭。

她情緒平靜下來后,對他說:“老鬼,我媽得了尿毒癥,已經發了病危通知書,我舅舅來電說,她老人家看來就是這幾天的事,我媽就我一個女兒,我不能為她盡孝,卻害她整天為我操心,要是當年我和你結婚,不到北京流浪,我媽說不定不會患這個要命的病,想到這些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

原來是她媽病了。

這個差點兒成了他岳母的女人在長沙一所中學當英語老師,在紅袖3歲時她老公因車禍死于非命,是她一個人拉扯大紅袖的。她生得高雅美麗,說話輕聲細語。朱大山和紅袖相親相愛時,她曾到過他家考察,對他這個準女婿大加稱贊,結婚的日期也是她張羅著請命理師算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紅袖最后還是離他而去。

在他陷入沉思時,紅袖輕輕地問:“老鬼,我想請你幫個忙,行不?”

“你說吧,我能辦到的,我會盡力的。”

“我想請你陪我到長沙見我母親最后一面。”

想不到她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他去看她媽,以什么身份?朋友?老公?

她捕捉到了他遲疑的目光,用商量的口氣說:“你看這樣行不,到時你告訴我媽說我們又和好了,正在籌辦婚禮。”

他心里想:這當然不行,我不是兩個月前才結了婚嗎,怎么現在又在籌辦婚禮。

可看見她愁腸百結的目光,他不忍心拒絕她,只好說:“按說,這個要求微不足道,但我們以前的事妮可一直還不知道,如果我要陪你去必須得征求她同意才好。如果她沒有意見,我就陪你去。”

紅袖聽了他的話,心情好起來,誠懇地說:“你這樣的好人到哪里去找,都是我沒福消受,不過,我不后悔,如果當年和你結了婚,我肯定去不了北京,不去北京,就沒有今天對文學的感悟,就不會寫出這么多的作品,人不能太貪心,有得必有失,你說是吧?”

他連連說:“是的,是的,我又不是什么出類拔萃的人物,為文學犧牲我這樣的人是應該的。”

她聽出了他揶揄的口吻,也不和他計較。

當晚回家后他考慮了N套方案向妮可提這件事,但最終所有方案他都放棄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紅袖提出的要求對她說了。

妮可一個勁兒追問紅袖為什么非得他陪去不可。在她的一再逼問下,他只好老老實實地把認識紅袖的過程對她說了,不過,同居的那段他還是隱瞞了。妮可聽了他的話,立馬跳起來說:“我一直感覺不對勁,怎么一個女人賴在我家老不走,原來你和她早就有一腿,你老實交代,這段時間有沒有和她勾勾搭搭。”

妮可的態度令他非常生氣,他賭氣說:“人都將死了,這點忙你都不肯幫,真想不到你這樣冷血。”

“混蛋,你說,是要她還是要我?”

“你胡扯什么,這是兩碼事,我只是幫個忙,有那么嚴重嗎?”

“你休想我同意,除非殺了我。”

妮可氣得雙手發抖,嘴角抽搐,沖到廳里對紅袖咆哮:“紅袖,兩個多月來我天天給你做保姆,管你吃管你住,原來你賴在我家另有所圖,你盡早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同意小朱陪你回長沙的,天天裝天真,原來是狼子野心。”

紅袖一臉的驚慌,連連說:“妮可姐,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讓母親走前得到安慰,沒有其他的意思,如果你不同意,那我自己走好了,你不要生氣了。”

兩個女人在廳里開始了不對稱的爭吵,其實是妮可在演獨角戲,不停地咆哮,紅袖只是低聲地辯

解,越說越糊涂,紅袖顯得非常的弱勢,妮可是越戰越勇,最后,妮可把紅袖的行李扔到了門外,并對紅袖下了逐客令。

想不到平時小鳥依人的妮可這么兇,他看到了妮可真實的一面,他的心都涼透了。為了平息事態,他對妮可說:“我保證不陪紅袖到湖南,你就讓她住一個晚上吧。”

妮可轉身回臥室拿出100塊錢,扔給紅袖說:“這錢是你今晚的住宿費,你走吧,我家不歡迎你。”

紅袖愣愣地站在廳里,臉色發青地向朱大山投來了求助的目光。

他知道紅袖再待下去,妮可還不知做出什么瘋狂的動作,他抓著紅袖的手說:“紅袖,走,我去幫你開房。”

出門前,他把地上的那100塊錢撿起來,輕輕放在餐桌上說:“這100塊錢,留給你作紀念吧,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為今晚的行為臉紅。”

隨著“嘭”的一聲關門聲,他和紅袖站到了門外,門內傳來了妮可如狼嚎般的哭聲。

他為紅袖在石林賓館開了房。紅袖一個勁兒地向他道歉:“怎么事情會弄成這樣,都是我不好,只考慮自己,沒有考慮到妮可姐的感受,你回家后代我向她道歉,明天一早我就回家。”

他說:“你放心,我會陪你到湖南看望你母親的,我不能讓她老人家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你今晚好好睡覺,明天等我。”

紅袖還想說什么,他已經離開了賓館,他得趕快回家,要不時間長了,妮可會亂懷疑的。

他回到家,妮可還坐在沙發上哭,看見他進來,她連忙站起來想對他說什么,但他當她透明,沒有看她直接進了臥室。

第二天,他連招呼也不打,就陪紅袖離開了三海。后果如何,他也不管了,男人做事就得敢作敢當,大不了離婚散伙。

這樣他便陪紅袖趕到長沙見了她媽最后一面。她媽在省人民醫院內分泌科留醫,他們見到她時,她全身已經腫得發亮,給人的感覺是只要輕輕用手碰一下,就可以流出水,身上插著導尿管,氧氣管,她的眼睛都差點兒睜不開了。

紅袖媽媽看見朱大山陪著紅袖來看她,虛胖的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她精神突然好起來,一定要起來坐著和他們說話,他在護士的幫助下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把病人扶起來,她吃力地說:“小朱,紅袖跟著你,我死也瞑目了,紅袖人好心善單純,也容易沖動,前次離你出走就是沖動的結果,我一直擔心她吃虧,現在你們和好了,有你保護她,我可以放心了,你得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讓她離開你。”

紅袖聽著她媽媽的話,哭得像個淚人,他想這眼淚除了母女將要生離死別的悲痛外,是否也滲有兩三滴她離他而去后悔的淚水?

三天后的下午,紅袖媽把紅袖和他的手緊緊地捏在一起,臉上露出安詳的笑,走完了她54歲的人生旅途。

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紅袖全沒了主意,所有的后事都是他和她舅舅奔走辦理的,紅袖每晚睡覺都做噩夢,夢里不停地叫媽媽。

他整晚整晚守著她,心都快碎了,他恨自己當年為什么不阻止她離他而去,正如她媽所說,她是一時的沖動,現在看來應該有些后悔了。

臨離開那晚,他們坐在長沙她家一室一廳的房子里,有了一次談話。他問她今后打算怎么過,她淡淡地說:“原來她一直放心不下母親,現在母親沒了,她便沒有什么好牽掛的了,她決定回北京,繼續寫作,她要寫出一部代表國家水平的作品,人生在世,不能虛度光陰。”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他祝福她早日成功,并告訴她,如果她有一天在北京待不下去了,隨時到三海來找他,他只要有稠的吃,絕不讓她喝稀的。他已經決定辭職經商,他相信,自己會有成功的一天。

那個晚上他們相擁而睡,但他卻沒有一點的沖動。

那天早上他們在長沙火車站分手,想到這次一別有可能成為永訣,他就兒女情長,在她臨上車的瞬間,他緊緊地擁抱了她。她伏在他的肩上,喃喃地說:“如果真有下輩子,我一定做你老婆。”

這一別,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她不停地給他寄作品,有長篇小說、有中篇小說集、有隨筆,算算都有17部了。但他卻沒法知道她的詳細地址,開始幾年,他每年春節前都給她寄三海的特產,什么魷魚、蝦米之類,但每次都是查無此人。但她每次寄書又都是北京的郵戳,他幾經周折,通過河馬終于找到她在北京三環路的住處,但當他風塵仆仆趕到北京時,她又搬家了,后來,她便從他的生活中慢慢淡出,五年前,有次他出差北京,不死心地到她曾經住過的地方打聽,有個老大娘告訴他,她回老家了,想想她老家他除了認識她舅舅外其他人一無所知,況且就算是她舅舅他也沒有他的聯系方式,從北京回來后,他找紅袖的心便塵封起來了。到三年前他搬到南寧定居后,兩人算是徹底失去了聯系。

十三年,他通過自己的奮斗有了自己的家業。他的企業為他帶來了豐厚利潤。他現在辦公的這幢樓,位于南寧最熱鬧的瑯東新區,一共有11層,它的外觀像朵怒放的荷花,里面有科研室、調度室、辦公室,其中8到10層是培訓部,專門培訓新員工,和廣西會展中心只是一墻之隔。他的制藥車間還留在三海市,那是他的大本營和根據地。

一個作家經過十三年的蛻變成了老板,在外人眼里他算成功人士了,他掙了不少錢,擁有近1億元的固定資產,銀行的賬戶上存有3000萬的流動資金,但這些錢并沒有給他帶來幸福,相反,他老婆因了這些錢離他而去。他實實在在擁有的錢,就是一天三頓的稀飯錢和晚上睡八個小時的那鋪床,他怎么也沒有感覺到成功后的喜悅,而作家紅袖雖然居無定所,整天奔波,但內心卻是無比的富有,比他幸福多了,至少在他眼里是這樣。他突然懷疑自己當年放棄當作家是不是個錯誤的選擇。

“在想什么呢?”

紅袖問朱大山。

“我真的老了,動不動就想起往事。”

“那表示你重情義,有人性。”

紅袖接著怪笑著問:“往事里有我嗎?”

他老實說:“剛才還想你呢。”

紅袖不解地問道:“想我什么了?”

“想起了很多,想你在筆會上胡說八道,想你賴在我家不走,還想起你母親。”

提起母親,紅袖有些傷神,她說:“我母親把我忘了,我都已經有五年沒有夢見她了,她不愿到我的夢里來,你說,陰陽是不是真的相通?”

這個他沒法回答,他安慰她說:“可能是你母親對你現在的生活放心了,不愿打擾你。”

他這么一說,她又開心了,笑著說:“真的,我對現在的生活還是滿意的。”

她現在生活怎么樣?結婚了沒有?這些問題都是他關心的,他想,她會告訴他的。

他們這一頓飯直吃到晚上十點多。出了明園新都,他開著車在街上亂竄,街上人頭攢動,車流如水,他不知這些人從哪里來,要趕到哪里去,也不知人們是為了工作而生活還是為了生活而工作。

他拿不定主意如何安置紅袖。要是把她扔在賓館,心里感覺自己是個騙子,當年他可是在她母親

面前答應要好好照顧她的,他也向她承諾過,如果她在北京待不下去了,隨時來找他,這次誰知她是不是真的在北京待不下去了;如果把她領回家,那他和章小妙的關系肯定會受到影響,他可不想功敗垂成。

紅袖卻放心地東張西望,把這個難題丟給了他。

后來他還是把她帶回了家。

紅袖在他上下兩層的復式房子里上上下下的參觀,贊嘆不已:“老鬼,你真牛,這房子像王宮一樣。”

他獲得了一些虛榮的滿足。

后來,紅袖把早已經濕透的行李箱打開,把衣服全都晾到陽臺上,忙完這些后,紅袖提出要朱大山陪她跳舞,在《月朦朧鳥朦朧》的旋律中,他們慢慢地轉著慢三步,紅袖伏在他的肩上,就像當年在長沙車站伏在他肩上一樣。她悠悠地說:“老鬼,我其實感覺很累,就想借個肩膀靠一下。”

此時此刻,朱大山感覺出她特別的脆弱,他也脆弱。他試探著說:“要不,你到南寧來定居,公司除了總經理的職務,其他職務任你選。”

“這和白拿你的錢有什么區別?我都堅持十六年了,我不想半途而廢,我只是有些矛盾,但我不會放棄,謝謝你。”

“紅袖,這十幾年你都在北京嗎?我五年前到北京辦事,怎么打你的手機都不通,后來我還托北京的熟人找過你三次,但每次都沒有你的消息。”

“我一直在北京啊,就是去年到了深圳,這次也是從深圳過來的,我是先到三海,經打聽,知道你已經到南寧了,才追過來的。”

“有事找我?”

他這一問,紅袖便停下了腳步,把音響關了。坐到沙發上說:“是有一件事想麻煩你幫忙,我想請你幫忙找個人。”

接著,她把這十三年來的經歷無遮無攔地告訴了朱大山。把一個原汁原味的紅袖全部赤裸裸地展示在他的面前。

她的經歷令朱大山震撼,他想,這種生活是為紅袖定制的,其他的人沒法克隆,從紅袖的敘述中你可以感受到盡管她外表弱不禁風,但當一個人義無反顧地追尋自己認準的目標時,任何挫折都不會使她退縮。

紅袖真不愧是寫小說的人,她把自己十多年的生活濃縮成一個晚上兩個小時的敘述,他隨著她的敘述走進了一個他未知的世界。

下面是紅袖的原話。

“老鬼,你大概不知道,十三年前,我賴在三海市遲遲不走是因為當時我和一個小我5歲的男生發生了感情瓜葛。說起我們的相識,有些戲劇性,有天晚上我在海堤散步時,由于當時下著毛毛細雨,很多散步的人都回家了,我當時正在構思一個中篇,正陷入人物的情感糾紛中,根本就沒有理會下雨。突然‘撲通一聲響,嚇了我一跳,我下意識地隨著響聲望去,看見有個人在海里掙扎,我吃了一驚,看來這個人是跳海尋短見了,我二話沒說,就跳進了大海,拼力向前游去。

“你可能不知道,我從小就在湘江邊長大,還參加過湖南省的游泳比賽,得過全省第五名。我三下兩下便游到那個落水者身邊,當時,他的神志已經不清,身體一個勁兒往下沉,但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死死地抱緊我,差點兒害我窒息。我當機立斷對準他的頭部擊了一拳,把他打昏,才拖著他向岸上游來。我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他推上岸。當時,他還有微弱的心跳,我把他放平,強行掰開他的口腔,把他的舌頭拉出,接著把他雙腿抬到我的肩上,讓他的頭下垂,給他倒水。他肚子里的水咕咕嚕嚕一直流個不停,面色也由紫色慢慢變紅潤,心跳在加強,最后在一陣強烈的咳嗽后,他終于睜開了眼。謝天謝地,好在我在游泳集訓時學過溺水急救,總算救了他一命。他翻著眼睛望著天空,過了一會兒,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非常的悲傷。

這時我才認真打量起他來:他20歲出頭,人長得英俊挺拔,面若中秋之月,眉如墨畫,鼻如懸膽。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想來他遇到了麻煩事。我是個不善于給人安慰的人,不知對他說什么好,只好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他。我看他沒事了,便悄悄離開。他爬起來追上我,嘶啞著聲音說:‘我不會多謝你救我的,不過請你留下聯系方式,以后有機會我請你喝茶。

我笑著對他說:‘身體發膚,授之父母,你自己沒權處置自己的生命。

他聽了我的話,悲傷地說:‘我把錢都輸光了,對不起父母,不如一死了事。

在我的追問下,他告訴我,他把父母給他交學費和半個學期的生活費都買了億安科技的股票,近來,這股票一直在跌,已經連續5天跌停,轉s了,他不知如何向父母交代,學校又追著要交學費,心一急,只好自尋短見了事。

“自那以后,我們算認識了。他老家在河南,那時正在三海市讀大四,學的是計算機科學與技術。父親在廣東打工,母親和妹妹還在河南老家。這次炒股,本來想賺些錢減輕父母的壓力,誰知賠了個精光。”

紅袖突然起身,到行李箱里鼓搗了一陣,拿了一本包了多層塑料紙的相冊過來,翻開第一頁指著一個很陽光的大男孩說:

“這個就是他,叫了個好聽好記的名字,李國威。”

相片中的李國威有一張剛毅的臉,棱角分明,很像韓劇《金順,加油》中那個男主人公在熙。

紅袖接著翻開相冊的第二頁,指著一個粉嘟嘟約一歲大的小孩說:“你看這個像誰?”

小孩穿了條開襠褲,趴在地上,半個屁股露在外面,咧著一張大嘴開懷大笑,眼睛只看見一條縫,鼻子扁扁的,臉還沒有定型,根本認不出像誰。

朱大山搖了搖頭,老實說:“我認不出”。

“你仔細瞧瞧。”

紅袖堅持要他猜猜,他突然猛醒:難道這個是李國威的女兒?

那誰又是這小孩的母親。

他的心一陣緊張,難道這孩子是紅袖和李國威的,他不敢想下去。

紅袖見他不吭聲,得意地說:“你想不到吧,這個就是我和李國威生下的女兒。現在都11歲了。

“你想知道一個小男生是怎樣追一個大他五歲的女人,然后又逃之夭夭的嗎?”

朱大山當然想知道,人都有偷窺欲,好奇心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他不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更不是一個純粹的人,何況事主是他一直愛著的人。

那年九月,他大學畢業后跑到北京找我,當時我剛從長沙回到北京,和3個來自湖南的文友合租了位于三環路玉淵潭公園附近一間46平方米大的兩居室房子,當時我手上還有點錢,大概也就是4000元左右吧。

他第一次到北京,我去接他,在北京西站出站口,他隨著人流出站,1.9米的個頭鶴立雞群般地醒目,他身上背個包,雙手插在褲袋里,正在東張西望,簡直是酷斃了。看見他,我的心就激動得怦怦直跳,本來我不同意他來北京,我知道他不適合我,他的心智還沒有成熟,只是被一時的熱情蒙住了雙眼,愛和炭相同,燒起來,得想辦法叫它冷卻。讓它任意燒著,那就要把一顆心燒焦。我可不想把自己燒焦。

但真正看見他時,我便迷失了方向。不過,我還是艱難地告訴他,我和他充其量就是好朋友,別把男女關系扯進去,他聰明的就在北京開開心心

地玩幾天,玩夠了,乖乖回家。他開懷大笑,一路走一路朗讀《哈菲茲抒情詩選》中的詩:我像一條魚,掉進了蒼茫的大海,只期待我的情人,把我釣上岸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嚇唬他說:在北京,要是你找不到工作,三天就得完蛋,我自己都自身難保,我可沒有能力養你。

他自信地說:他這次到北京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他一定要在北京站穩腳跟,掙到大錢后要和我結婚。

聽他的話,看來他是鐵了心要在北京混了。我把他帶到大富盛招待所,給他辦了入住手續,他堅持著要自己交錢,我也不和他爭。我想他身上的錢最多也就只能住三五個晚上。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母親剛去世不久,我還處于悲傷狀態,容易感傷,總感覺自己在北京像個孤魂野鬼,在這么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有個人這樣重視我,我被感動了,我決定想辦法給他弄個窩,在他來北京五天后,在北京文友的幫助下,我打聽到靠近翠微小學旁有個小單間出租,我便拉著他去看了房子,房子雖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也配了一些日常用的家具,我們兩人看后都滿意,月租也談好了,一個月1000元,房東要我們先交一個季度的房租,我那4000元錢一夜之間不見了3000元,剩下的1000元我為他買了一張鐵架床和幾個盤盤碗碗和鋪蓋,最后剩下的就只有120元了。

我為他安頓好家后,帶他到翠微小學對面的大排檔吃飯,我點了一個紅燒茄子,一個涼拌豬首,加上兩大碗米飯,共花了89元。他吃得很開心,嘴巴發出嘶嘶的咀嚼聲,吃完后習慣性地用手抹嘴巴,這個動作使我心灰意冷,他還是個孩子,我要是和他發生感情糾葛,那簡直是罪過。因此,我想盡快擺脫他。我們吃喝完往回走時,我掏出身上僅有的31元錢對他說:我身上就這點錢,從明天開始,你得靠自己了。

他很認真地告訴我,這幾天他一直在找工作,有個網絡公司招業務員,他已經面試了,工資也說好了,底薪是1500元,收入好還有提成。

我聽了很為他高興,叮囑他要好好干,生存下來是最重要的。

那個晚上,我帶著他熟悉三環路的情況,一邊走一邊給他講北京。我說,北京很大,很漂亮,很古老,很現代,北京天天有人發大財,北京天天出奇跡,但這些與我們無關,我們是北京的窮人,是某個大學教授口中影響了北京市容的那部分人,所以,在北京,得守規矩,不要惹三種人:警察,地痞,街道干部。

他聽了笑著說:你說話的口氣有點像我媽,平時看你大大咧咧的,沒想到你這么心細,我都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起碼我也是大學畢業吧,知道怎么管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吧。我會在北京活得好好的。

我們將要分手時,他有些靦腆地說:紅袖,你不如搬過來和我一起住,這樣也好節約開支。他接著解釋說,我知道你現在對我還沒有信心,但你總有一天會愛上我的,我發誓如果你不同意,我絕對不冒犯你。

想想他說的話也有道理,在北京,男女合租房子住的多了,生存是老大,男女關系是老二,除了治安警察,誰也沒有時間管別人的閑事。我現在和文友合租的房子一個月要500元房租,如果合在一起住,就可以節約500元。不過這房租我已經提前交了三個月,如果我現在搬出來,這錢也是白白扔了。

我開玩笑地說: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但現在我那邊也交了三個月的房租,要是有一天我交不起房租,我會自覺搬過來的。

他聽了,有些孩子氣地說,我想想感覺有點不對頭,這房子本來就是你出錢租的,讓給我住,我不是成為依附女人的無用家伙了,要是你不過來住,我領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還錢給你。

我故意說:那好啊,親兄弟還要明算賬,這錢,我本來就只是為你先付的,你有了錢,還我是應該的。

這下,他不知說什么好了,只是干瞪著我。

“我們分手時,他一副十分不高興的樣子,賭氣說:我有一天會有錢的,我不會一輩子都是窮人。

第二天,我剛好領了一筆稿費,是一個月前在《人民文學》發了個中篇的稿酬,稿費5000元,同住的湖南文友綿綿、豐豐和丫丫要我請客。

綿綿是個高高瘦瘦35歲的女人,原來在長沙市文學創作院工作,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和老公離了婚,孩子判給了老公,到北京來既是為了文學,更是想找個皇城根兒的老公:豐豐是個富家女,人長得大眼睛,高鼻子,有點像范冰冰,家里開了公司,大把銀紙,她在大學二年級時勾搭上了自己的老師,拆散了別人的家庭,還在網上發了自己和那男老師做愛的視頻,學校給她搞臭了,學校只好辭退了她,豐豐自覺無臉回家見父母,便在北京流浪,家里人還以為她還好好在讀書呢,每個月按時給她寄來2000元的生活費,她偶爾寫點詩,到處發郵件,但采用的不多:丫丫是綿綿的表妹,是個胖乎乎的傻丫頭,一天到晚只知傻笑,一直跟著綿綿,也學到綿綿寫作的一點皮毛。我們四個怪胎一直頑強地生活在北京,不離不棄。

綿綿最近找老公工作卓有成效,有個北京做啤酒生意的老板看上了她,兩人到電影院看了一回《菊豆》,上王府井逛過街,據綿綿說,已經有了肢體接觸。

我想著昨晚帶李國威吃飯的那個大排檔比較合算,便決定請她們到那里吃晚飯,路過翠微小學時,順路叫上了李國威。李國威是第一次和我的三個女友見面,也不認生,一見如故,尤其是和豐豐一見面就打得火熱,我看了都有點妒忌了。

這個大排檔專門做北漂一族的生意,一溜兒擺了四張一米多長的大桌,桌上大餅、水餃、湯圓、冷粉應有盡有,大桌對面擺了一溜十多張歪歪斜斜的小桌,三口大鍋熱氣騰騰滾著牛雜、雞鴨腸之類北京人不喜歡吃的垃圾食品,一串一塊錢,一大群短衣幫站在大鍋旁吃得汗流浹背。李國威一邊就著牛雜喝啤酒,一邊和丫丫、豐豐談論網絡上流行的語言,什么Boys Love(男同性戀)等亂七八糟的應有盡有。

那個晚上大家都很高興,豐豐的臉生動了許多,綿綿發誓說,如果她真釣到那個啤酒老板,保證請大家到人民大會堂吃國宴,大家便大呼小叫起來,鬧哄哄地大吃大喝,老板又給我們加了四瓶啤酒,大家高高興興地喝到十點多鐘才散伙。

第二天,李國威用公用電話給我打電話,說網絡公司已經同意錄用他了,打完電話他就去上班。說完此事,他還沒有收線的意思,支支吾吾,好像還有話要說。最后他還是開口了:紅袖,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你給我點兒錢吧,200塊就行。

我爽快地答應了,他叫我把錢打進他的農行卡。說完,他又急急補充說:我上班了,到那后再給你打電話。

自此后,李國威天天忙,據他說,公司規模不是很大,只有二十幾個員工,他的工作主要是維護網站,還有一幫漂亮美眉專門開拓業務,公司生意不錯,第一個月,他就領到3000元工資。

這期間,李國威一有空就往我們合租的房子里跑,如果綿綿她們在,他就乖乖地看我寫作,或和豐豐調笑一番,如果剛好她們三個不在,他便在我面前說些情啊愛啊的話,還借了馬克思和燕妮的

婚姻作為例子說服我。我笑著諷刺他說:那你先得到圖書館多看點兒書,先寫出《資本論》再說。

他也不和我計較,樂呵呵地說:我是得多讀點兒書,要把你追到手,先得過文學這一關。你給我介紹一批書目吧。

弄得我哭笑不得。不過,最后,我還是給他列了一張書目清單。

綿綿畢竟是寫小說的人,比兩個女孩子洞察力強,李國威來多了,她悄悄對我說:我看這小男生挺有誠意的,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管什么男小女大的事,如果你喜歡他,就適當給他點鼓勵,別到他知難而退了又后悔。

我對綿綿說:他今年才22歲,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愛,只是一時沖動,以后長大了,他會感謝我的。

綿綿聽了我的話,背了喬治·桑《奧拉斯》中的一段話:新生的愛情就像蛇一樣有著奇異的生命力,被斬成幾段之后,又能靠自身的力量使各段連到一起,重新聚成一體。

此后,李國威手上有了幾個錢,便開始給我送花,他隔三差五給我送來一束香水百合,并附上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寫著‘細看玉人嬌面,春光不顧花枝;他們這樣生長在一起,正如并蒂的櫻桃,看似兩個,其實卻連生在一起;我的愛情基礎是這樣的堅固,就像吸引萬物的地心,永遠不會動搖;火關得越緊,燒起來就越猛烈。

我看著這些小卡片上的內容,都是摘自我給他開出的書本上的佳句,他是向我暗視,他在努力向我靠攏。

紅袖說到這里,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朱大山:“你是不是感覺很無聊?”

朱大山說:“怎么可能呢,你的敘述,使我看到了從前我追你的時光,不過那時我沒法送花,只是天天給你寫信,有時為寫信熬得兩眼通紅,給作家寫情信不容易啊。”

紅袖很凄美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真的很傻。”

也不知她這傻指的是什么?是指和李國威的關系還是和朱大山的關系。

朱大山起身從冰箱里給她拿了瓶紅牛,給她打開蓋子,她手上拿著朱大山遞給她的飲料,眼睛穿過時間隧道,看見的全是她和李國威的往事。一直沉浸于往事中不能自拔。

她喝了口紅牛,清清嗓子接著說: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綿綿果真嫁給了北京的啤酒老板,她表妹也搬過去和她同住了,豐豐已經沒有了寫作的欲望,四處物色一份固定的工作。

“后來,豐豐告訴我說已經找到了一份首席公關的工作,工資很豐厚,由于公司在豐臺,離三環太遠了,她要搬到那邊去住,這樣,我一個人自己負擔房租便吃不消了。

“那時,李國威已經榮升為部門經理,仍堅持給我送花,有天晚上,他拉我到王府井逛街,我說到自己一個人負擔房租吃不消的事,他高興地說,要不,他退了自己的房子,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我想想只能這樣了,也就同意了,他那晚高興得不得了,拉著我到夜市喝了很多的酒,他送我回家,說什么也要在那過夜,你知道,從你以后,我一直沒有碰過男人,生理上也有很強烈的欲望,我態度曖味地推了一下,他便留了下來,那晚,我們走到了一起,事后,他高興得流下了眼淚,說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得到了我。

從此后,他退了房子,搬過來和我同居了。

后來我懷孕了,得知我懷孕的消息他一時蒙了,他孩子氣十足地說:這下糟了,是不是有了小孩就不能做愛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他怎么就只知道享受,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能不能做愛。我告訴他,也不是不能做愛,但得過了三個月才行,以后近臨產期兩三個月也不能做愛。

他聽了我的話,松了一口氣說:我都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吧,不過,我年紀還輕,就要做爸爸了,好像不太好,也不好意思在同事面前說起,我發覺北京人很少在30歲前結婚的。

我想他怎么說也是個大孩子,有這種想法也好理解,安慰他說,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現在有家影視公司要將我的長篇小說《永遠做女人》改編成電視劇,如果簽了合同,我們可以有一筆不小的收入,加上他的工資,應該可以應付生小孩的開支。

他聽了,很開心地說,以后他們就有了真正意義的家了。

有天晚上,他突然對我說:要不,我們先不要這個孩子,我想在北京開家自己的網絡公司,這是我所學的專業,經過一年多的工作,也摸到了一些門路,只要有20萬經費就可以開家公司了,生小孩,開支很大,到時要請保姆,還有很多想不到的開支。

我生氣地說:孩子是上天的恩賜,是一條活活的生命,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感覺有壓力,那我自己一個人來養他。

他看見我生氣了,急忙說:如果你不同意,就當我沒說好了,不要生氣嘛。

預產期在我們關于生與不生的討論中悄悄地到來,李國威的情緒也像六月天氣一樣一天變幾變,有時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為孩子的未來描繪著美好的前景,什么要送孩子上哈佛,要把孩子培養成出類拔萃的科學家啊等等,有時他情緒又特別的悲觀,好像生下小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什么要洗尿布啦,要買奶粉啦,要帶孩子看病啦等等一大堆。

開始,我挺耐心地給他做解釋工作,可看見他老是反反復復,我也就懶得管了。

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時,有天吃了晚飯,他特別的開心,非要把頭伏在我肚皮上聽孩子心跳,唧唧喳喳地和肚子里的孩子說了許多可笑的孩子話,我攬著他的肩,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感覺他就像我的孩子,而不是像個過日子的男人,但我喜歡他的小孩子氣,我愛這個不怎么成熟的男人。

我趁著他高興,提議說:我們應該把預產期告訴你父母。

李國威睜大了眼睛,吃驚地說:在我們老家,不擺酒就不是結婚,我怕父母怪我沒有征求他們的意見就娶了老婆,一直都沒有告訴他們我已經結婚了,更別說生小孩。

我說,這還不好辦,你就告訴你父母我們在北京已經請過酒,小孩大點后再回村里擺酒。

這哪行,我們這叫未敲鐘先吃飯,違反了族規,要是舊社會,是要挨亂棍打死或被燒死的。我一直是父母的驕傲,不能讓父母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

我聽他越說越離譜,非常生氣,怒氣沖沖地說:你睡我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好,現在才說這么多廢話。

他嚅嚅地說:我睡你你不是很快樂嗎,每次都嗷嗷大叫,怎么把責任全推給我。

這是什么鬼話,真是氣死我了。我狠狠地捶了他幾拳,把他從我的肚皮上推開,拖著他往門口走,我大聲嚷道,你給我滾出去。

他可能沒有想到我突然翻臉,門被關上時,他在外面嘭嘭地敲門,一邊低聲下氣地說好話:這都是事實,你和我睡覺不是很快樂嗎,怎么生這么大的氣,你不愛聽,我以后不說了便是,快給我開門。

我把他推出去后就有些后悔了,要是他一氣之下,一走了之,我生小孩時連個送飯的人都沒有,那后果很嚴重。我悄悄打開窗戶往門口瞧了一眼,外面已經有很多穿著睡衣的各色人等在偷窺,我還是給他打開了門,他進得門來,一把抱著我說: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啦,小心嚇著肚子里的孩子。

他抱著我又是親又是摸的,我在他的進攻下

全線崩潰,結果,我們來不及到床上,就在地上瘋狂地做愛,由于強度過大,我開始有了宮縮,肚子出現了不規則疼痛,到晚上十點鐘時,開始流血,我們急急打的到附近的婦女兒童醫院,次日凌晨早產下一個5斤4兩重的女嬰,就是這個家伙,李國威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李紅京。”

紅袖指著相冊中的小女孩臉上溢滿了幸福。

我住院的那段日子,李國威請了假專門到醫院陪我,第一眼看見自己的女兒時,他又驚又喜,鼓搗了半天才歪歪斜斜抱起女兒,我看見他眼里濕濕的,也不知他是高興還是傷心。

我出院后,李國威整天悶悶不樂,我問他有什么心事,他也不告訴我。并開始喝悶酒,下班回來順路買回二兩裝的二鍋頭,坐上餐桌就喝,一瓶接著一瓶地喝。我勸他不要喝這么多酒,他便孩子氣地說:‘喝醉了好睡覺。

我想他可能是給瑣碎的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我提議小孩滿月時全家到北海公園玩一次,他卻說:又要花門票錢,還是不去了吧。想想這段時間全家的開支都靠他,我便不再堅持,結果北海公園沒有去成。

孩子滿月后,由于要照顧小孩,不能全力寫作,收入明顯減少,李國威和我商量要再兼一份職,我想他家里家外的忙,已經夠累了,沒有同意。

這樣艱難地過了一年,在這一年里,我和李國威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孩子、房租、柴米油鹽,天天都為這些事絞盡腦汁,原來每晚要做愛的李國威對做愛也沒了興趣,變得有些陰陽怪氣的,并開始出現酗酒,有幾次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回到家看見什么就砸什么,我抱著女兒,恐懼地瞪著他。

他清醒后便向我道歉,說是保證下次不喝醉,可下次又故態重現。我說他,他也不生氣。

孩子兩周歲生日時,李國威特別高興,說是請我們到西山看紅葉,我從生小孩至今,還沒有出過遠門,難得李國威高興,那時小孩已經會說簡單的短句,一路上不停稚聲稚氣叫爸爸媽媽,樣子可愛極了,李國威看小孩的眼色便充滿了老父般的慈祥。

我們在西山玩兒了整整一天,李國威借了朋友的相機給我們母女拍了很多照片,當晚回到北京還請我們吃了北京烤鴨,我那天玩兒得很開心,晚上兩人還做了愛。

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李國威不見了,留下了一封信和他常用的那張農行卡和密碼,還有3000元錢。這個天殺的拋棄了我們母女,自己快活去了。我看完信差點暈過去。他在信中說,這兩年來,他累死了,從肉體到精神全面崩潰,他一直掙扎,想做個好老公做個好父親,為了在北京生存,為了我們母女過正常人的生活,他什么都干,甚至和女人在網上做愛吸引點擊率掙錢,但事實證明他低估了生活,他被生活壓彎了腰,他已經沒有勇氣抗爭了,最后只好選擇逃避,經過再三痛苦的考慮,他決定離開北京,到南方尋找適合自己的發展機會,如果他發了大財,他會盡快回北京和我們好好過日子,如果他還是掙不到錢,他就絕不踏上北京這個傷心地。如果我待不下去了,就帶著孩子回河南老家住,父母會收留我們的。

我看完信,哭得死去活來,孩子看見我哭,也跟著哭。我動用了在北京所有的熟人找李國威,可中午他沒有回來,晚上沒有回來,最后我報了案,想通過公安機關的尋找逼他現身,可總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他真的從北京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相信他只是一時的孩子氣發作,遲早會回到我們母女身邊,我在北京所有的媒體都登了尋人啟事,一邊找他一邊照顧孩子,還要應付吃飯、房租、孩子看病的開支,那段日子,晚上寫作,白天做兼職,什么活都干,真是不堪回首,你不會懂的。”

朱大山說:“我雖然不懂,但我可以想象,一個人帶著個小孩真不容易。”

紅袖接著說:“后來小孩一天天長大,教育問題成了最急迫的問題,我經過再三考慮,在孩子7歲時把她送回了河南老家上小學。

紅袖說著說著又翻開了那本相冊,指著一個扎著兩條小辮的小姑娘說:這是京京滿11歲時的照片,姑娘越大越像我,活脫脫是我的翻版了,你看,是不是很像我。

照片中的小孩的確很像紅袖,尤其是那個小嘴的弧線,簡直是復制一樣像,臉的棱角也很像。

李國威雖然逃跑了,但他沒有忘記我們,開始幾年,每到京京和我的生日,他都有禮物寄給我們,還不時給那張農行卡打點錢,我想,他肯定有難處,或許是因為沒有實現發財的諾言,不好意思見我們,他還是個孩子。

幾年前,有熟人看見他在上海一家證券公司上班,我跑到上海找到那家證券公司,人家說他在一天前已經辭職,由于我身上沒有多少錢,待了三天錢花光了只好回到了北京。去年,綿綿到香港旅游經過深圳時在福田看見李國威,兩人還打過招呼,綿綿責備他不應該拋棄我們孤兒寡母,問他打算什么時候回北京,他得知我還在等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意思是叫我不要等他了,他是個沒用的男人,不值得我如此待他,信沒有詳細地址,郵戳是羅湖的一個郵政所。

我收到信的當晚,就收拾行李趕到了深圳,天天在福田一帶守候,深圳像個海,我像在大海撈針一樣守候他出現,我在深圳待了一年,每條大街小巷都篩了一遍,可就是沒有找到他,這段時間寫作也沒了熱情,天天想的是怎么找到他。去深圳的路費全是河馬贊助的。

“我們母女已經等了他九年,現在京京也大了,懂事了,她要我找個人過日子,別再等了。可我在沒有見到他之前,什么決定都做不了。”

朱大山聽到這里,心痛地說:“紅袖,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像我以前寫的小說,毫無章法,不忍卒讀,你還等什么等,他根本就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這樣的人你也等他,真是糊涂。”

我原來一直想,他一天不結婚,就證明他還是愛我的,我等他也是值得的。可我不能老把時間耗在找他上,我得開始重新出發。

她最后作總結講話:“這次我來找你,就是想借助你的關系,幫我找找李國威,我聽深圳的公交車司機說,看見個像李國威模樣的人搭過從深圳開往南寧的車,說不定他真的在南寧,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你用什么手段,辦法,我不管,但你一定得幫我找到他。你說過,我有事可以找你的。”

紅袖打了個哈欠,瞇著眼睛說:“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在深圳,每晚都在火車站的排椅上過夜,太累了。在你家,我可以放心大睡啦。”

她進去洗澡,朱大山給她拿毛巾,她大呼小叫地說:“有錢真好,連衛生間也弄得像化妝品展覽館。”

她拿起護膚品、潔膚水、隔離霜又是聞又是嗅又是噴的,朱大山心里便有些沉甸甸的感覺:“這女人把自己都整成不是女人了。”

紅袖洗完澡出來,穿了朱大山寬大的T恤用電吹風吹頭發。

一會兒,朱大山也洗了,赤膊用大毛巾擦頭發。紅袖此時已經吹干了自己的頭發,她拿了電吹風硬要給朱大山吹頭發。

朱大山只好坐在沙發上,任由她折騰,當她的手輕盈地撫弄著他的頭發時,他找回了當年和她同居的感覺,以前,每晚他洗澡后,她總是要給他吹發。一股感情的細流漫漫地浸潤著他的全身,他全身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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