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紀英國中產階級注重家庭生活的隱私性,認為家是私人王國,影響了當時整個社會私生活的發展,但與今日的隱私生活相比仍存在差距。
[關鍵詞]英國 中產階級 家庭生活 隱私性
作者簡介:李寶芳(1980-),女,山東臨沂人,天津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方向為城市社會學。
19世紀英國中產階級的家庭生活觀念中一個重要的特征是注重隱私。他們認為家是排他性的私人領域,是一個私人王國。“家”和“隱私”或“家庭的”和“隱私的”經常被互換用來指19世紀中產階級的家庭生活。到19世紀中期,區分中產階級的主要尺度就是家庭脫離吵嚷喧雜的街道或者早期的村莊文化,變得私人化。就城市中產階級居民而言,是把家搬到郊區。隱私是當時中產階級奉行的理念。受中產階級追求家庭私生活的影響,19世紀可以說是私生活的黃金時代。私生活的詞匯和現實都在這一時期成型。
一、對家庭私生活的追求
追求隱私的家庭生活是中產階級孜孜以求的一個家庭生活目標。他們主要從兩方面進行努力,一是家庭作為私人領域不受外界干擾,在公共和私人領域間樹立起嚴格的界限。中產階級信奉公共世界與家庭的私人世界嚴格分開,無論是空間還是價值觀,二者都有嚴格的區別。工業化帶來的工廠制和大規模生產使傳統的家庭作坊式微,工作場所與家庭日益分離,家庭的生產性功能嚴重弱化。中產階級強烈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房子,那里只有他的家人,是他或悲或喜的自由空間。19世紀60年代中期,著名的英國建筑師羅伯特·克爾在其論文《紳士居》里斷然把隱私明定為家居的原則。他指出,“一棟房屋要夠得上稱為紳士居,包含了衛生、舒適、陽光充足、空氣流通等十多項要素,其中最重要的要素是隱私:‘這對于英國人的上等人家而言是一條首要原則。隱私是理想房屋‘我們主要的分類”。[1](p.315)中產階級用堅實的墻壁、厚重的帷幕和窗簾、堅固的大門、在房子和花園周圍巧妙布置的柵欄和籬笆作為界限使家庭與外界分開,同時也以此警告陌生人甚至鄰居不許走近。這一時期中產階級居住的郊區化就是受這種追求核心家庭獨立性的價值觀的影響,是他們關于家的隱私性觀念的典型表現。從19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大城市郊區住宅迅速擴展,一直延伸到與野外孤立的豪華別墅相連。19世紀的中產階級家庭主要是核心家庭。在工業化前的英國,核心家庭就是常態,但是戶里經常包括學徒、職員和仆人。到19世紀早期,除了隨著工業化出現的與家庭成員有嚴格階級區分的仆人以外,非家庭成員住在戶里就不那么普遍了。家庭(family)一詞作為社會變化的反映有了新的意義,開始有“血緣關系”之意,而非“戶”(household)。19世紀的中產階級把小家庭制從一個事實轉化為一種意識形態。17、18世紀的中產階級家庭雖然規模也很小,但那不是人們主觀意愿的選擇,而是醫學不發達、死亡率高的結果,但到19世紀,小家庭卻更多是人為的而不是偶然的產物。中產階級核心家庭更獨立于它的親屬網絡。相比較而言,貴族家庭更對外界開放,超出核心家庭的親屬聯系仍有重要意義。工人階級家庭也不那么隱私化,因為他們家中經常有房客。只有中產階級有意識并且也有條件采用核心家庭的家庭結構。
中產階級為追求隱私生活而做出努力的第二個層面是竭力使家庭成員之間互不干擾。這一時期中產階級的住房變得更高,內部房間數量增多。在英國城鎮或鄉村,人們總能夠看到僅僅適合一個家庭居住的規模不太大的住房,但是里面被分割成許多小房子。那些住房規模小的下層中產階級也總是盡可能地在房子里增多房間。這一時期,不僅房間的數量增多,而且它們的用途日益單一化。之前,一個房間通常有多種用途。仆人、學徒和家庭成員通常睡在同一個房間里,他們不因性別和年齡而分開睡。餐廳也可以作為臥室或者工作場所。在晚飯時,成捆的衣服或者其他縫紉的材料就會被從桌子上移開以便家人用來吃飯。寄宿者或孩子們的床,在晚上就會放到走廊里或廚房里,到早晨就被折疊起來。到了19世紀,房子各種功能的隔離變得和家庭與工作相隔離一樣重要。在住房的“公共功能”和“私人功能”之間日漸有了區分,客廳和臥室逐漸分離,起居室、會客室、餐廳的公共生活空間與經常隱藏在長長的樓道盡頭的私人生活區是嚴格分開的。提供服務的房間如洗滌室、食品儲藏室和地窖等也要與其他房間分開。圖書館、書房、吸煙室等被認為是男性的領域,婦女有閨房、梳妝室等自己的領域。孩子有兒童室和教室,仆人則使用下等房間。理想的安排是,每個房間,每件家具,每個物品都有它自己的功能,而且這種功能是它獨有的,沒有別的物品可以代替。在較富裕的家庭里,房間根據功能分為臥室、更衣室、起居室、晨室、餐廳、早餐室、兒童室、書房等。因為中產階級家庭通常雇用仆人,家庭成員可以從家務勞作中解放出來,進行更多的文化和娛樂活動。這些娛樂、文化活動要在專門的房間里進行,一般是在起居室里。那里一般會有鋼琴、樂譜架、牌桌和工作桌等設備,也裝滿了家人的畫像和紀念品以強化他們的歸屬感。擁有一個獨自的房間,有自己最私密的空間是享有家內隱私權最起碼的條件。在中產階級家庭里,隨著房間的增多,家庭中個人獨立的空間開始出現。私人空間是窮人負擔不起的,所以這個差別是區分19世紀中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重要準繩。擁有獨立的空間,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把家里的幫傭區分割開。羅伯特·克爾在《紳士居》中最明顯的關注就是仆人和他們的主人應該分開:“家人的房間應該是私密的,家人的通道也要盡可能如此。所以,所有的準則中最重要的是,無論家庭有多么小,仆人的房間應該與主要房間隔開,以便他們在界限這邊通過時,另一邊的人既看不見也聽不見。”法國哲學家伊波利特·泰恩關于這個時代的英國人描寫道:“他們希望住處與下層人分開。不能忍受像巴黎住房那樣的混亂”。[2](p.21)19世紀中產階級的房子增加了專門接待客人和給仆人的房間。如果仆人有專門的臥室,一般應該在樓上,最好能用獨立的樓梯,主人都有單獨的臥室。即使有些家庭沒有專門給仆人用的房間,那么仆人也會被安排到廚房或洗滌室等房間,而不是與主人分享同一個房間。“家人自成一體,仆人自成另一體”是上中層階級崇尚的主仆間的相處原則。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是將兒童區隔離開,將大人與孩子分開。父母與孩子同居一室的狀況發生改變,父母不再與他們的孩子睡在一起,一些富裕的中產階級家里,有專門的兒童室為撫養教育孩子所用。將孩子與大人分開的安排,對于親子關系的影響無論好壞與否,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卻無疑是一種進步,是更文明和更現代的表現。
二、觀念的形成背景
中產階級隱私觀念的興起與維多利亞時代人稱為“個人主義”的現代態度有著密切關系。1840年,法國著名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托克維爾對“個人主義”下了這樣的定義:“個人主義是一種只顧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個公民與其同胞大眾隔離,退縮到親屬和朋友的圈子里去。”[3](p.321)個人主義觀念在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期就已經初露端倪,到19世紀,個人意識更廣泛和明確,個人的自由日漸受到尊重和保護,個人空間逐漸擴大。人們更加注重個性的發展,更加關注個人的權利和幸福。個人主義興起的標志之一是日記、信件和自傳的飛速發展。文化的發展及郵政服務的進步便利了通信。富有的階級成員之間寫信而不是口授書信變得日漸容易,一種新的書信隱私逐漸成為可能,人們的內心情感得以更充分地表達。寫信的風氣在中產階級之間更是蔚為流行。學校里的孩子與家中的父母,短暫分開的夫妻,親戚之間的通信非常頻繁,19世紀后半葉由于鐵路建造和其他技術進步使這一世紀幾乎成了一個紙張的世紀。寫日記雖然不是這一時代的發明,但是在這一時期它變得普遍化、平民化與大眾化。寫日記和讀日記都是一種特殊的隱私形式,是體面的中產階級追求自我理解和豐富自我的一個基本構成部分。傳記、自傳、肖像畫也被19世紀的中產階級視為天經地義的個性具體表達方式。這些表達方式表明中產階級重視對自身及周圍事物的記錄,讀寫能力增強,個人生活空間擴大,個人自由時間和休閑娛樂等開始增多。隨著個人主義的興起,隱私的意識也越來越強烈了。
這一時期,家庭與工作分離既是中產階級追求家庭生活隱私性的原因也是結果。這種分離不僅僅是物質上的,而且他們也把家當作精神的圣殿,借以擺脫外界商業世界的壓力。有一些證據也表明有些家庭做出了有意識的努力確保商業不侵入家庭生活。例如,馬德琳·史密斯1856年寫給她的情人的信中說,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父親的)收入是多少,他在家里從來不提生意或錢。我知道他是一個建筑師,僅此而已。”[4](p.108)即使在那些工作仍舊在家里進行的家庭里,房間的功能專門化也加強了。辦公室或者手術室可能都是與其他房間分開的。客人不經允許不能打擾其他的家人。這種工作與家庭分離是一個長期曲折的過程,但從長遠來看,這種趨勢是清晰的。
不斷提高的生活水平和經濟收入為中產階級追求隱私提供了世俗的物質條件。隨著19世紀有錢的中產階級愈來愈多,負擔得起住在寬敞住房里的中產階級也愈來愈多。金錢是可以買到距離的。夠寬敞的房子既可以讓一個家庭與外面世界隔開,也可以讓家庭中的成員彼此隔開。日益殷實的生活也使中產階級的部分活動擺脫了生存需要:如閱讀、寫作、音樂、女紅、追求科學愛好和宴請朋友等休閑活動成為家庭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能夠創造和美化家庭也正成為對女性身份的期待,這些都需要單獨的隔離的空間。中產階級追求家庭的私人領域與公眾領域相分離,認為家應是不受外界侵擾的私人世界,所以追求隱私的家庭生活是必然的。
三、觀念與現實的差距
中產階級追求隱私是他們的理想,但是理想并非都能轉變為現實。說中產階級家庭具有隱私性是相對以前和別的階級而言的。在工業化以前,家人在家中工作和參與公共事務。家人的公眾事務和私人活動是不可分的。家庭的主要特點是社會性,而非私人性,是唯一一個親戚、朋友、顧客可以聚會和談話的地方。家中的空間并不區分為家庭空間和公共空間,沒有專門的房間作為臥室。夫妻不得不和親戚或客人同寢。當時的一些法庭檔案中有關于被仆人、客人等觀察到的不同的家庭成員的性活動的詳細的記錄。這清楚地表明,當時的私人生活是缺失的。19世紀中產階級家庭生活已經在隱私方面有了很大進步,但是按照今天的標準來看,它仍然是缺乏隱私的。
首先,中產階級為了吹噓它的優越性并成為家庭生活的楷模,他們的家庭生活不得不接受檢閱和進行炫耀性的展示,經常宴請賓客就是它的特點之一,所以他們的家庭仍然具有開放性和社交性。日常生活中,管家或廚子會去起居室或晨室聽候吩咐,仆人給倒糞便,幫婦女更衣。直到20世紀,人們仍然在臥室里洗澡。在臥室里的澡盆需要仆人給送熱水。臥室似乎都不是專門用來睡覺的地方。有的人家的臥室里,有書籍和書架。也有的臥室里還有牌桌,甚至還會有幾把椅子、安樂椅和小桌子。甚至私人層面的概念也不能涵蓋空間利用的復雜性,例如“私人的晚餐”也可以包括十幾個親密的朋友。由此看來,日常生活中的隱私是很難維持和保護的。
其次,現實中并非每個中產階級家庭都有能力租住足夠多房間的住房。因為孩子多,所以他們經常要共睡一張床或共用一個房間。甚至在富裕的家庭可能也只有三個臥室給父母、孩子、親戚、客人和仆人所用。阿爾弗雷德·貝內特,成長于19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回憶錄中說,他睡在他父母床邊的一個小床上;埃德蒙·戈斯也是如此,直到7歲時他母親得了肺癌,在母親去世后,他睡在父親的房間里直到11歲。[2](p.38)家庭空間的性別化也并非那么絕對。起居室因為明亮、光彩奪目、輕柔而通常被看作是女性的領域。餐廳因它的更堅硬更樸實的裝飾而被認為是屬于男性的。其實這種劃分是沒有意義的。大多數起居室雜亂豐富,家具粗重,可能并不比餐廳明亮。在起居室里打牌的男人也不會認為他們自己入侵了女性的空間。同樣女人也得用餐,所以餐廳也不是男人的專門領域。所以家庭空間沒有絕對的性別化。只是空間的占用是以性別分開的,特定的時間給男人或女人使用。最明顯的例子是,晚宴之后當女人們退到起居室里的時候,男人們可以在餐廳里享用波爾多葡萄酒和雪茄。
另外,工作與家庭的分離是漸進的,不是直線的、一步到位的。對于許多中產階級成員,尤其是專業人員如醫生、牧師和律師來說,家庭與工作的界限是模糊的或是不確定的。他們的家庭生活最明顯的特點不是家庭與工作分離,而是二者持續的共生。家庭被工作和商業滲透的程度比人們預想的要普遍,可能最明顯的表現在醫生家中。不僅許多醫生在家附近開診所,而且有一些醫生就在診所里或者在私人家里進行手術。除了醫生,建筑師、教師和牧師一般也都在家里工作。大主教羅伯特·斯托里先生就在自己的書房里寫布道詞和演講詞,在那里他經常接見教區居民,款待來訪的神學家,召開會議。[4](p.111)專業人員也沒有實際的動機將家庭生活與既不骯臟又不嘈雜的工作分開。盡管有些醫生和律師開始進入更優雅的街區,但是大多數仍然住在市鎮中心。甚至在那些家庭與工作完全分離的家庭里,商業世界也從沒有完全與家庭隔絕。在家里舉行商務會議很普遍。家庭也是宴請商業伙伴、進行商業交易的地方,是儲存和查閱商業文件的地方。經商需要培養和維持社交網絡,所以富裕的中產階級在家里舉行許多與商務有關的宴請。約翰·斯蒂芬和他的弟弟安德魯經常款待他們的商務伙伴,用安德魯的游艇載他們去航海,或者只是舉行晚宴。[5](p.181)專業人員也有可能在家里宴請同事或者合伙人。
雖然中產階級家庭的隱私性是相對的,但是將隱私與家庭合并仍是我們理解19世紀中產階級家庭生活的關鍵。這一時期是家庭隱私性特征強化的時期。中產階級的私人生活己基本具備現代意義上的私人生活的輪廓,私人生活的主要方面已成為真正個人的私事,并且對私人生活權利的保護得到社會的普遍承認和尊重。對隱私觀念的認同,賦予中產階級心靈、人格、人性發展的必要空間。私密性作為一種新的人際原則,成為19世紀中產階級個人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獲得心理安逸的必要保證,也是家人獲得對家庭認同感的重要保證。家庭隱私性在中產階級家庭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是與工人階級相區別的一個重要標志。中產階級家庭不是隨便可以進出的,而中產階級以濟貧、慈善為名卻可以自由進出那些貧窮的工人家庭。
參考文獻
[1][美]彼得蓋伊,施尼茲勒的世紀:中產階級文化的形成 1815-1914[M] 梁永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