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俊
基本案情
犯罪嫌疑人蔣某某,男,原系某市物資配套供應總公司(國有公司)業務員。2007年12月29日,因涉嫌貪污罪被某區檢察院立案偵查,同日被取保候審,2008年5月8日移送審查起訴。
1993年4月,犯罪嫌疑人蔣某某利用本公司經營鋼材之機,與本公司副經理薛某某(另案處理)共謀,要求供貨單位在鋼材發票中虛加金額共計19萬余元,通過走賬方式,于6月從蔣的朋友王某的公司套取現金,予以私分,其中犯罪嫌疑人蔣某某實際獲得4萬余元。經查,犯罪嫌疑人蔣某某在共同貪污中屬于從犯地位。
分歧意見
根據新舊刑法的規定,犯罪嫌疑人蔣某某的行為構成貪污罪,沒有異議。但對是否追究其刑事責任,分歧較大:
第一種觀點認為,該案已過追訴時效。
第二種觀點認為,該案未過追訴時效。
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理由如下:
(一)準確把握從舊兼從輕原則,確定適用的法
對于本案犯罪嫌疑人,與其有關的法律規定有:一是行為時法,即1988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定》(以下簡稱《補充規定》);二是處理時法,即1997年《刑法》以及截止處理本案時有關的司法解釋。兩者相比,無庸置疑地應采取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原則。
值得注意的是,1997年《刑法》中“個人貪污數額”與《補充規定》中的“個人貪污數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2003年11月13日執行的《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明確了《刑法》第383條第1款規定的“個人貪污數額”,在共同貪污犯罪案件中應理解為個人參與或者組織、指揮共同貪污的數額,不能只按個人分得的貪污贓款數額來認定。即共同貪污犯罪的組織、指揮者的“個人貪污數額”是其組織、指揮共同貪污的貪污總數額,其他主犯和從犯的“個人貪污數額”按照其參與數額認定。鑒于從犯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或者輔助作用,為避免按照個人參與數額確定刑事責任導致量刑明顯過重的情形,《紀要》進一步明確:對共同貪污犯罪中的從犯,應當按照其所參與的共同貪污的數額確定量刑幅度,并依照刑法第27條第2款的規定,從輕、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1]根據2001年12月17日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適用刑事司法解釋時間效力問題的規定》,第1條“司法解釋……自發布或者規定之日起施行,效力適用于法律的施行期間”,在適用新法時,應當采用這一司法解釋。
根據以上法律和司法解釋的規定,可以看出就共同貪污犯罪中的從犯而言,《補充規定》的量刑基準是其個人所得數額;1997年《刑法》的量刑基準是其參與數額,兩者對量刑的意義截然不同。具體到本案,一個是4萬余元,另一個則是19萬余元,新、舊法量刑基準的變化決定了犯罪嫌疑人的兩種不同命運。
下面看本案是否在1997年《刑法》第4章第8節規定應當追訴的時效內。按照1997年《刑法》,本案犯罪嫌疑人的法定刑應為“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追訴期限則為20年,即從1993年6月到2013年5月為止。因此,本案立案偵查、審查起訴時均在追訴期限內。退一步說,根據《補充規定》,針對本案的量刑為“5年以上有期徒刑”,追訴期限應為15年,即從1993年6月到2008年5月,本案在立案偵查、審查起訴時仍然在追訴期限內。
再來通過《補充規定》與1997年《刑法》處刑輕重的比較,可以看出前者對本案犯罪嫌疑人的處罰為輕,應當確定本案適用《補充規定》來量刑,1997年《刑法》對本案就沒有溯及力。
(二)定罪與量刑的整體統一性,決定了新、舊法不能同時并用
1997年《刑法》第12條規定的從舊兼從輕原則,其實質是要求在對被告人(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責任時應采取有利于被告人(犯罪嫌疑人)的原則。這絕不是僅僅體現在定罪量刑方面,而應體現在決定被告人刑事責任有無、罪行輕重的各個方面,如追訴時效、自首、立功、累犯、減刑、假釋等。兩相比較,1997年《刑法》有關追訴時效的規定較1979年刑法典對被告人(犯罪嫌疑人)更嚴更重。這一立法精神在最高人民法院于1997年9月25日公布的《關于適用刑法時間效力規定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有著明確的體現。
關于適用刑法溯及力與刑法追訴時效的先后順序,主要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按照新法規定的追訴時效制度判斷是否已過追訴時效,然后再比較新舊刑法的輕重,適用溯及力原則。第二種觀點認為,先解決溯及力,再解決追訴時效。即先按照“從舊兼從輕”原則確定其行為所應該適用的分則條文后,再確定追訴時效期限。[2]
筆者認為,根據對1997年《刑法》第12條含義的分析來看,適用前述第(3)種情況的一個前提:“依照本法第四章第八節的規定應當追訴”,可以說在出現如何適用新舊刑法問題時,如果1997年刑法典認為行為是犯罪,那么首要的問題是適用1997年《刑法》關于追訴時效的有關規定判定行為是否超過追訴時效,如果超過,則沒有再進行判斷的必要;如果仍在追訴時效內,則需要進一步探討如何選擇新舊刑法的適用,此時才涉及刑罰輕重的比較問題。因此,筆者傾向于第一種觀點。
第二種觀點的思路與1997年《刑法》第12條的含義,從形式邏輯、文義解釋方面來說是截然不同的。首先,刑法規定的追訴時效期限有兩個方面的根據:一方面,追訴時效的期限長短,與罪行的輕重、刑罰的輕重相適應。即罪行輕、刑罰輕的,追訴時效期限就短;反之,罪行重、刑罰重的,追訴時效期限就長。另一方面,刑法充分估計到行為人犯罪后隱匿、逃避的時間,使得犯罪人利用時效制度逃避法律制裁的可能性相當小。
其次,刑法追訴期限的確立是基于刑法的謙抑性,即以最小的支出有效地預防和制止犯罪。但作為刑法的基本原則之一,謙抑性應首先服從于刑法的最基本原則:公正。公正作為刑法的首要價值,刑法中的一切問題都應當讓位于公正性。一般意義上,刑法中的公正更多地指對刑事犯罪被告人的公正處罰,罰當其罪。
再次,立法者就是從當前的角度進行立法的,因而追訴時效制度必然以現行刑法為視角,再以從舊兼從輕原則對國家刑罰權予以限制、否定。一部刑法具有一個完整的法律規范體系,同時也需要適應相應時期社會發展的要求,不能簡單地認為,只要有利于被告人(犯罪嫌疑人),就可以從新舊刑法中截取相關的規定,而忽視新舊刑法使用的整體性和系統性。
正如曲新久教授所言:“罪狀與法定刑是不可分的,因為罪狀與法定刑結合在一起,以‘……的,處……的結構形式具體的表達抽象的刑事禁令,所以法官不可以引用某一個法律所規定的罪狀定罪,而引用另一個法律規定的法定刑量刑,更不能將數個法律分別規定的罪狀加以綜合,以東拼西湊的方式得出最有利于被告人的判決,否則,就成了法官制定新的刑法規范了”。[3]
就本案而言,也有觀點從一切有利于被告人(犯罪嫌疑人)原則出發,認為對犯罪嫌疑人應當采取“一寬到底”的做法,凡是屬于處刑較輕的規定,通通“拿來主義”。因犯罪嫌疑人量刑基準是個人貪污數額是4萬余元,不具有嚴重情節,按照1997年《刑法》第383條第1款第(3)項規定,量刑范圍是處1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相比《補充規定》處罰為輕;再從追訴時效來看,則為10年,即追訴時效從1993年6月至2003年5月,也比按照《補充規定》確定的期限為輕,由此得出結論,本案在立案偵查是已經超過追訴時效。
之所以會出現這一結論,乍看完全是以1997年《刑法》為立足點的,仔細分析,不難看出,其中既割裂適用了一部刑法,同時還偷換了概念。如前所述,一旦根據從舊兼從輕原則,確定適用某一法律作為準據法,就應該嚴格執行。新舊法律之間的排斥關系,決定了量刑基準和追訴時效必須遵循同一部法律,而不能割裂開來。事實上,如果按照1997年《刑法》以個人實際貪污所得數額確定其追訴時效,無疑是改變了1997年《刑法》的量刑基準,造成了量刑基準是《補充規定》、追訴時效是1997年《刑法》的兩張皮
現象,法律的統一性得不到保障。
注釋:
[1]參見郭清國:《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的理解與適用,載《刑事審判參考》總第39集,第186-187頁。
[2]參見付強、楊陳煒:《刑法追訴時效的溯及力原則適用問題分析》,載《中國檢察官》2008年第4期。
[3]參見曲新久著:《刑法的精神與范疇》(2003年修訂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第423-4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