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志
[摘要]通過對牧歌這一體裁的認識和理解并對其本質進行挖掘,從而引出反牧歌性的美學定義。在沈從文的作品里,戰爭、軍閥、等級統治、文明是引起生命與內在本體以及外在環境極度緊張的主要原因,它的本質是內在的反牧歌性,作品中內在的反牧歌性增強了文章的厚度和深度,這為了解作者的寫作動因以及思想傾向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關鍵詞]沈從文;牧歌;反牧歌性
沈從文許多作品反映出殘害生命、本能壓制扭曲的人與內在本能以及外界的緊張,就是牧歌情調濃重的公認的代表性作品也滲透著這種緊張,使作品表現出內在的反牧歌性。例如,《邊城》中,生命偶然導致二老的慘劇,誤會引起翠翠爺爺極度悲傷,這種現實的反映使作品映射出內在的緊張、不和諧的反牧歌性,這是作品內涵的更本質的特征。也有人看到其小說創作中的人性扭曲、摧殘生命、生命偶然而導致的悲劇,看到了反牧歌性的現實,如洪耀輝發現了“隱藏于田園視景背后的猙獰與險惡,沉潛在田園牧歌聲中的憤怒和吶喊”;張根柱則認為沈從文寫湘西時“總伴隨著一種迷人的牧歌情調”,但牧歌情調中有“憂郁之氣”,這源自作者“對現實的清醒認識和對未來的深切的憂患意識”。本文進一步提出其小說創作的“反牧歌性”這一概念,筆者擬對此進行專題系統的研究。從文本細讀出發,并加以宏觀的把握,以圖在沈從文小說解讀方面有新的收獲。
牧歌(pastoral)源自古希臘文學術語,是一種表現牧人田園生活情趣的文學體裁。羅馬詩人維吉爾他用純樸的詩句描寫理想化的田園生活,超越現實的世界的牧歌性的詩歌,并且對后代創作影響深遠。14—17世紀,由于時代、社會的原因,牧歌很受歡迎,古典式的牧歌與牧歌主題的田園小說和田園戲劇大量出現,如莎士比亞的戲劇《皆大歡喜》、西班牙作家蒙特馬約爾的《狄安娜》等。許多牧歌體的作品常常借此種體裁表現了生命與自然以及社會的和諧,歌德《赫爾曼與竇綠苔》便是著名的例子。由此可看出:牧歌最初是詩人表現草原上牧羊人悠閑自在、舒適自然、安逸純樸的生活,主要指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人按照自然的要求生活,不違背人的自然本能,身心才能健康發展;人與人之間坦誠、淳樸、真摯,其實質是和諧、不緊張,這就是牧歌的本質,即牧歌性;反牧歌性則與其相對而言,也就是緊張、殘酷、扭曲、不自然,其表現為生命與生命本體以及生命與外在世界的緊張。
如上所論述牧歌性實質是和諧、不緊張,反牧歌性則與其相對而言,也就是指緊張、殘酷、扭曲、不自然,其表現為生命與生命本體以及生命與外在世界的緊張。沈從文小說中多把人置于戰爭、現代化進程以及不測命運中,生命被摧殘,人性被扭曲(成為非人),這些是小說內在的主線,他貫穿于沈從文小說創作的始終,即沈從文小說創作的內在的反牧歌性。其一舉打破了眾多批評家為之創作冠之的“牧歌情調”的帽子,那種舒緩、和諧、不緊張的牧歌印象被殘酷、緊張的反牧歌性所籠罩,難怪著名批評家蘇雪林說沈從文的創作“不能像利劍一般刺進讀者的心靈,他的故事卻寫得如何悲慘可怕,也不能不在讀者腦筋里留下永久不能磨滅的印象?!边@清晰地道出了沈從文創作的反牧歌性;一些“左派”批評家和讀者指責沈從文只是一個娛樂別人的“文體家”,沈從文非常冷靜地答道:“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薄盁崆椤奔醋髡咴谧髌分袀鬟_的為消除現實中的反牧歌性而重新構建的人與內外界關系的探索的良苦用心,“悲痛”寄托了作者對反牧歌性的存在而導致的人與內外界緊張的極度憂慮,由此看出:此處的“熱情”“悲痛”的內涵則道出了沈從文作品內在的反牧歌性;從這兩個詞本義來看,“熱情”和“悲痛”都體現了人與其本體的緊張(人情緒的極度變化)。這兩個詞也具有反牧歌性,因此可以說,上面的一句話道出了沈從文小說創作的特點是:牧歌性外衣下的反牧歌性;而作品外顯的牧歌性卻迷惑了很多人,沈從文對社會形勢進行分析,并將此滲透到作品的背景之中,使作品在外顯的牧歌性中呈現內在的緊張,如人性扭曲(人與內外界的緊張)是作品內在反牧歌性的體現。沈從文小說內在的反牧歌性是指其小說創作深刻揭示了殘酷的生存環境對生命的擠壓破壞、人的扭曲異化、生命偶然性的無奈,其實質則是生命與外在環境以及生命本體的極度緊張(這里的緊張則指人的非人、無人傾向)。
生命與外在環境以及生命本體的極度緊張的首要原因是戰爭。20世紀前期的中國社會,軍閥混戰、土匪迭起,任意殺害,尸首遍地,引起人與生命本體的極度緊張,從而形成反牧歌性?!把瞄T口鹿角上,轅門下,也無處不是人頭?!倍叫梁ジ锩螅@種殘害生命的惡行仍沒有改變,這些現實滲透到沈從文小說的背景之中,從而使作品展現出內在的反牧歌性,這些作品如《黔小景》《靜》《夜》《山道中》《鄉城》等。在《靜》中,岳珉樂觀以及安靜溫和的畫面——牧歌性下卻掩蓋不住戰爭殘害生命以及人與外界環境緊張狀態下的凄涼,埋在荒野的被戰爭殘害的父親的墳塋以及被戰爭所逼背井離鄉的病老弱女,這更加增強了文中內在的反牧歌性。
現代文明的入侵,利欲的肆虐,很多人因逐利而壓制了自己的情欲要求,或因利而傷害了自己和別人,從而引起人與內在本體以及外界的緊張。沈從文看到“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些年實際社會所培養成功的一種惟實利人生觀?!痹凇墩煞颉分姓煞虻钠拮訛榱死坏貌怀鲑u自己的感情和身體,不僅傷害了自己,還壓制了丈夫的情欲,從而引起人與內外界的緊張,形成反牧歌性。在《劫余殘稿》里,族里統治階級為圖謀田秀家的薄產,而以偷漢的名義把田秀媽沉潭。
“湘西社會的現代流變,不僅使原有的準乎自然的生命陷于一種悲劇處境……在中國都市已經是一種人性變異的完成態?!币虼松驈奈膹睦麑θ说臄D壓、破壞而導致的異化角度來寫這種反牧歌性?!度齻€男子和一個女人》中,號兵和豆腐店老板因無錢娶會長的女兒而導致的人格扭曲、變態行為,會長女兒死后,挖掘尸體并睡尸的變態行為。沈從文將現代文明給湘西人民牧歌世界帶來的困境表現在他的創作中,這種反牧歌性從某種程度上打破了作品表面呈現的牧歌性。
合理情欲被壓制,生命發展受阻,人格因此扭曲,甚至變態,這是生命與其內在主體(本體)緊張的主要表現,它隱藏在人物身上,通過活動使這種內在的反牧歌性呈現出來。這反映在作品中以虛偽、丑陋、壓抑和不和諧來表現出內在的反牧歌性。《夫婦》中的璜,因過分追求知識,而導致生命力衰微,而村中的人皆要求剝光野合夫婦的衣服并鞭打,體現了他們集體的無意識的性壓抑和變態行為;同樣的例子如《都市一婦人》,的婦人毒瞎情人的變態行為;《八駿圖》《紳士太太》中教授賞玩女人踩過的蚌殼,丙則卻暗下注視裸體像的凹凸處等。
這些壓制情欲的事實則用平靜的文字表現出來,和
諧表面的背后是情欲壓抑的痛苦、悲傷與畸形的行為,人格嚴重扭曲、拉扯、撕裂、狼藉、悲痛與沉悶,引起了人與本體的極度緊張,這使作品體現出內在的強烈的反牧歌性。
生命的偶然,即偶然因素造成的生命悲劇或生命喜劇,從而引起生命與外界的緊張;生命本體的存在受到威脅或者引起人情緒的驟然變化,這些緊張便是反牧歌性的本質。沈從文由從軍到成為著名作家、教授的巨變以及親戚朋友的厄運(宗親沈萬林的不幸遇難,自己從軍的軍部4000軍士一夜間被砍殺等)——生命偶然威脅到生命本體的存在,沈從文在作品中多形象地用人事描述生命意外因素下的悲劇,使作品籠罩著濃郁的反牧歌氣氛。
在《阿黑小史》《邊城》《豹子·媚金和那羊》《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等中都敘述了自然中偶然因素導致的悲劇。阿黑的突然病死,五明的發瘋,大老的意外遇險,二老的出走,爺爺的突然死亡,豹子為尋那白羊而耽誤時間導致媚金誤解后的自殺,號兵的意外跳石瘸腳導致升軍官、發財、榮歸的美夢破滅(命運的改變)。沈從文還探索了社會(人為)因素導致生命悲劇的書寫方式,《貴生》《邊城》《煙斗》《一個農夫》等則是這一模式的典范。這些悲劇(生命偶然導致的生命與內外界的緊張)是作品內在反牧歌性的體現。
為戰勝命運,沈從文在作品中探索出兩種方式:一種是消極的方式,即死亡可以戰勝命運,作者認為沒有生命,也就無所謂“命運”。沈從文在《月下小景》中說:“戰勝命運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辦到?!绷硪环N是積極的方式(這在《斷虹》中已有體現),即用意志不斷改變命運,“人必須依靠‘理性與‘意志認識駕馭人生,擺脫‘命運對人生的左右,使‘生命從自在上升為自為”。沈從文在《都市一婦人》《一個女演員的生活》《如蕤》《三個女性》《大小阮》《生》等中則表達了自己的生命哲學。如在《都市一婦人》中一個遺孀怕被遺棄而毒瞎情人的眼睛,這是自我意識的體現,“自我意識是從感情的知覺的世界的存在反思而來的。并且,本質上是從他物的回憶”。
作者對現實的悲痛以及對民族的憂慮融解在小說中,使牧歌性畫面上隱約透出反牧歌性的底色,這些反牧歌性幻化為悲劇氣氛,難怪夏志清對作者代表作《邊城》評價說:“因為沈從文在這篇作品中成功地營造了一種靜穆的氣氛,一種由各主角無援無助的心境襯托出來的悲情?!边@種悲傷的情調在很多作品中濃化為悲劇情調,翠翠的悲劇、五明和阿黑的悲劇、楊金標的困境、菜園中的肅殺等,這些又皆傳達了作者對民族命運的擔憂和關注?!吧驈奈膶⒆约簩ο嫖鲀号畾v史命運的深切憂慮有效地傳遞出去,使作品回蕩著哀哀不絕的情感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