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紀念

林中精靈

張永康搬家的時候，只帶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和幾件隨身衣物。好在他租下的地方生活設施十分齊全，連被褥都是新的。

那是一個很幽靜的小區，只有十幾棟房子，彼此間離得很遠。推開窗子，前面就是一片小樹林。張永康十分滿意。他的職業是廣告設計，每天凌晨開始工作，清早6點鐘結束。合上電腦，給自己沏一杯咖啡，張永康會坐到窗前，看著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可是，搬來沒多久，張永康就發現一件怪事。每天清早6點鐘，正當他工作結束，就會有一個女孩出現在樹林中。那女孩身材高挑，十分漂亮。坐在一個固定的長椅上，她不停地變換姿勢，十分古怪。而更古怪的是，10分鐘后，女孩起身離開。不過片刻，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出現在樹林中，依舊坐在長椅上，擺出各種姿勢。如此這般，從清晨6點到8點半，她要換六七套衣服。而且，她所有的衣服看上去都很時髦。

張永康微微皺眉。看她的舉手投足，像是有人在遠處為她拍照。可小樹林里，只有幾個老人在打太極或練氣功，壓根不見攝影師啊。張永康奇怪，這女孩到底在做什么?

一晃，半個月過去。這天清早，張永康喝罷咖啡，來到樓下。女孩已經回去換衣服，他問旁邊閑坐的老人：“你認識剛才那個女孩嗎?”

“不認識。很奇怪的女孩。聽人說，是個模特。”

張永康不再說話。即使是模特，好像也不用每天都來練習擺拍照的姿勢吧?就在這時，女孩又來了。她依舊坐到那個椅子上，不停地變換著各種表情。這次，張永康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神情忽而冷若冰霜，忽而笑顏如花，忽而又變得古靈精怪。最令張永康佩服的是，女孩旁若無人地做這一切，專心致志。

回到家，張永康吞下兩片安眠藥，用被子蒙住頭。一覺睡到天黑，張永康起身出門，采購、做飯、吃飯，看電視……他的時間，總是排得滿滿的。

不知什么時候，天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整夜。像往常一樣結束工作，張永康端著咖啡杯走到窗口。那女孩，竟然又來了。像往常一樣，坐在長椅上，變換著姿勢和表情。現在，張永康突然覺得不對勁兒。這女孩，怕是神經有問題。雨打濕了她的衣服，她卻渾然不覺。就在女孩去換第三套衣服時，一個二十多歲、胸前掛著相機的年輕人沖了過來，將自己的雨衣披到女孩身上，不停地對她說著什么。女孩看上去似乎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年輕人，再不肯松開。

年輕人抱起女孩跑向遠處，張永康愕然。果然有人一直在為女孩拍照!那么，他藏在哪兒?

令張永康沒想到的是，從那天起，那拍照的年輕人從幕后轉到了臺前。他舉著相機，遠遠近近地拍著女孩。女孩不停地換衣服，年輕人不停地拍。偶爾，年輕人還對女孩指點著，叫她側頭，彎腰，或者擺出其他的姿勢。女孩十分順從，不擺姿勢的時候，臉上一直帶著笑。

漸漸地，張永康對年輕人和女孩千篇一律的行為變得厭煩。他們為什么不換個地方?比如到有山有水的地方?每天要拍兩個多小時，那年輕人不覺得悶?

張永康在租住處呆了半年，看厭了窗外的景色，離開了。搬走之后，他再沒見過那個女孩。

一晃，兩年過去。這天，張永康吃著飯，隨意地打開電視。他一下子愣住了，是訪談節目，嘉賓竟然是那個古怪女孩和攝像師。

張永康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女孩是剛剛在模特大賽中奪得冠軍的王曉梅，攝影師是她的男友，劉子軍。

畫面中的劉子軍一直在微笑。當主持人問他，怎么把王曉梅從精神的深谷中拉出來，劉子軍的神色頓時變得凝重。

從劉子軍緩慢的講述中，張永康得知了一個纏綿凄惻的故事。

三年前的王曉梅還是個業余模特。年輕的她滿懷激情和夢想，一心想成為專業模特，走上高貴的紅地毯。男友是個攝影師，為了幫她實現愿望，曾有一段時間，每天都特意來樹林為她拍照，然后發給各大經紀公司和時尚雜志。

就在兩人躊躇滿志，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時，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南方臺風“云娜”登陸，男友只身前去采訪，卻意外身亡，再沒有回來。得知這消息，王曉梅驚呆了。有整整一個月，她不說一句話，連眼淚都沒有。她不肯接受深愛的男友去世的現實，精神漸漸出了問題。

后來，就像張永康看到的那樣，王曉梅每天都到樓下，變換不同的衣服，想象著男友在為自己拍片。她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中，無法自拔。

劉子軍一直喜歡王曉梅。他是她的高中同學，在一家電子廠當技術員。聽說了王曉梅的遭遇，他既心痛又憐惜。自從那天在雨中把王曉梅帶回家，他就開始扮演她“男友”的角色。為了給她拍出好的照片，他刻苦學習攝影技術。為了治療王曉梅，他讀了大量有關心理和精神方面的書籍，整整兩年，他的生活全部以王曉梅為中心。值得慶幸的是，時間一天天過去，王曉梅終于漸漸康復，而劉子軍也等來了她的愛。

“整整兩年，你不覺得辛苦?”主持人問劉子軍。

“不，有愛就不覺得苦。”

主持人臉上露出贊嘆的神情，目光又轉向了王曉梅：“你覺得，是什么支撐著你一路走向了成功?”

王曉梅想了想說：“是子軍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活著的人幸福，就是對死者最好的紀念。幸福，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需要自己去爭取。不僅要爭取，還要積極地去爭取。明白了這個道理，我漸漸放下了過去。”

下面的話，張永康再也聽不到了。他緩緩坐到沙發上，腦子里一片空白。這么淺顯的道理，他為什么不明白?那場大臺風，奪走了妻子和幼小兒子的生命。這幾年，他沉浸在痛苦的深淵，甚至不敢回家。他在外漂泊，深夜拼命地工作，生怕自己會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半夜醒來，他無數次想過自殺。

張永康抱著頭，淚水浮出了眼眶。他關了電視，站起身。

在街上，張永康不停地走著。破天荒，他沒有工作，他行走了整整一夜。“活著的人幸福，就是對死者最好的紀念。幸福，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需要自己去爭取……”這些話反復在他的耳邊回放，直到黎明。

張永康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呆愣半晌，拿出手機。有個女孩，一直都很喜歡他，整整兩年，她默默地關注他，想照顧他。可是，他從沒給過她機會。

“我們，一起去散個步好么?”張永康艱難地說道。

女孩沉默半晌，說：“好。”

合上手機，張永康伸手攔了輛出租車。這時，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