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乘愿而去

達娃次仁

雙手合十，心中默誦六字真言。是祈禱嗎?西藏之旅，行將結(jié)束，一路順風，一路稱心，還有什么可以祈禱的。是圓滿嗎?根除雜念，全力修行，西藏之旅才開始學走第一步，離大徹大悟的圓滿遠遠不夠。是祝福嗎?山明水清，佛心純凈，流光溢彩之處風調(diào)雨順，人丁興旺，有神山神湖庇佑，有高僧大德祛邪……祝福，是否有些多余。

雙手合十。心中默念六字真言。說不清這其中的緣由。說不清為誰而來，說不清何時還要再來……站在空空蕩蕩的佛殿中，面對釋迦牟尼安詳?shù)拿纨?，?nèi)心宛如一片寧靜的湖水。

多么快的西藏之旅，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一路的風景看過去，一線的山峰拍下來，燦爛的陽光下，你瞇縫著雙眼，竟沒有認出遠方突兀的若干座群峰，哪是珠峰，哪是岡仁布齊。還記得星光閃爍下的阿里，大地的荒涼之風吹來星星眨眼的聲音。還記得扎什倫布寺的大殿，不準拍照，可是忍不住對著天井的曼荼羅偷拍了一張。是呀!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次旅行，在你生命的積蓄里，義無反顧地支出一部分。三生有幸，沒來時總想來，來了還覺得沒有來!這難道就是西藏之旅嗎?讓你完成一次全新的人格塑造，一次別樣的感受。

布達拉之魂——“魯格消熱”(檀香木觀音)前的許愿今生有望。哲蚌寺山腰展佛前的禱告天知我心。似乎聽見了宗喀巴和弟子在色拉寺林中散步的聲音，穿行在玫瑰花盛開的樹林里。你相信就是在這一天，他們從地下挖出了馬頭金剛像。

大昭寺沾有圣水的孔雀羽翎輕輕落在你頭上，曾在那天為你加持。八廓街漫漫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老阿媽為你指點方向。桑耶寺的白塔圍繞世界的中心須彌山，你不經(jīng)意中就站在了太陽殿上，披袈裟的年輕僧人一閃，就在那個拐角消失了。八寶吉祥圖好看極了，描在大墻上，描在大殿里，描在白雪的帳篷上，被風一吹，好像呼之欲出。煨著的桑煙好聞極了，燃在山野里，燃在佛堂中，燃在山巔上，被風一吹，好像要訴說。佛鈴好聽極了，掛在金頂上，掛在屋檐下，掛在大樹上，被風一吹，好像要飛走。

雙手合十，心中默誦六字真言。有多少次，在離邊界很近的地方，夢想燃燒的雙眼眺望被喜馬拉雅山隔絕的西藏高原，仿佛看到凝然不動的天幕下是帳篷，帳篷前是冒煙的牛糞篝火，篝火上架著滾沸的磚茶汁。披著氈幃的男人手執(zhí)青稞酒。孩子在母親的袍服里，牛群在狗的守護中。黑夜狼眼熒光般忽閃著隱藏在一座座沙丘之后。亙古的召喚鼓動血管里熱情的鼓聲，終于，如愿以償，你到了西藏!腮上染著兩塊高原紅，端莊黧黑的藏族導游提到文成公主，啊!文成公主，一個美好的影姿從此揮之不去……

遠遠的天邊，神山的傳說讓一位藏族男孩沉思傾聽。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好像那石頭是可以孵化出神話的圓蛋。很久以后，他終于站起來，向著更遠的天邊走去。他站起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位蓄英雄發(fā)的藏族漢子了，他用神話代替了他認為的那些廢話，那些成長路程上多余的動作。因此，你看見的西藏漢子，更多的喜歡沉默。沉默地飲酒，沉默地咀嚼風干的牛肉，沉默地把牛羊趕回畜圈……

雙手合十，心中默誦六字真言。你撫摸過那給你帶來吉祥的光滑的石頭，你沐浴過那帶有神藥的溫泉，你一次次地與神的額頭，神的腳趾親近，你獻上哈達足以表達你最高的愿望，你有些開始相信關(guān)于輪回的信仰。

那就是輪回吧，一個俗人的像浪子一樣的生命，一次次地走在西藏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人可以輪回為動物，前世的聰慧可以輪回為今生的愚笨，馬可以輪回為飛鳥……唯有星星不動，唯有天空不動……因此就有了永恒的神山、神湖，圍繞它們的是輪回不斷的溫熱的生命。或許你是個愛發(fā)問的人。為什么布達拉宮叫“宮”而不叫“寺”，一個人的夢能輪回嗎?我的前世是什么?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前世嗎?小喇嘛看著你，不知道答案在哪里。多么漫長的今生呵，多么遙遠的來世呵，多么陌生的前世呵，風馬旗拋了一把又一把，桑葉煙燒了一山又一山，站在世界的高處，你還有什么覺得不滿足，你還有什么遺憾沒有彌補，你還有什么地方?jīng)]有去過。經(jīng)幡獵獵狂舞，佛音裊裊入耳，一次最高貴的悟，從靈魂深處浮現(xiàn)臉上。你就是幸福的人，你就是今生今世的人，站在來世和前世之間，被風吹成一個優(yōu)美的傳說，一段西藏的風景，一個秘密的細節(jié)。一滴最純的愛情之淚……

雙手合十，心中默誦六字真言。那個流放的寺圣還會回來嗎?如果有輪回。在六道輪回之后，今夜，他該在何方留宿，聽著得得的馬蹄聲，夢見美輪美奐的歌，從八廓街的哪一個窗口飄下來。少年不愛紅袈裟，只愿在深夜的雪地里，留下一串美麗的腳印。多好的詩呵，一定是寫在羊皮卷上，一定有一雙纖纖小手籠于袖口，心煩了，瞌睡了，拿出來，偷偷地瞥上一眼。等嗎!哪怕等得變成了鬼，哪怕等得變成了石頭，來世的蒼央嘉措或許是一匹會飛的馬，也許是一尾懶懶漂浮的雅魯藏布江神魚，也許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掌門人，也許是一陣風，帶來了短暫的情歌。動聽，如銀鈴清脆，從西藏的天上一閃而過。

雙手合十，心中默誦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嘩!最最神秘的是這六字真言，最最簡單的經(jīng)文發(fā)出的聲音，是這六字真言。你記不清哪一次朋友第一次教你，你卻一下記住了那是個有雨的夏天。多么動聽的發(fā)音。沒有塵世的索求。沒有俗人的指令，僅僅翻譯的字面意思就足以令你一生驚心動魄：好哇!蓮花湖的珍寶!于是，那總也不解其義的喁喁之音轉(zhuǎn)眼間有了光芒和神態(tài)，于是，這自遠古飄來的原始之聲，緩緩爬上雪線以上，以排山倒海之勢和雪崩交融為海洋般的和聲。這是西藏最短的一首詩，也是最美的一首詩。這一首對已知與未知世界的贊美詩，恒久地響徹了整個雪域，震撼天地，搖蕩人心，只是信仰與精神意念的巨大力量，是神話與夢想被陽光催生，久久地回旋在人類頭顱里的一個永不停止的符號。他仿佛就是地球之巔的珠穆朗瑪峰，令人仰望而不可企及。

好哇!蓮花湖的珍寶!現(xiàn)在你離這一邈遠而又美麗的意境究竟有多遠。現(xiàn)在你是否已經(jīng)具備一些清澄，一份空靈。一份執(zhí)著，一種說不清但又清楚展現(xiàn)于眼前的機緣……

雙手合十，現(xiàn)在默念心中最好的聲音。對默念，你干裂的嘴唇不需要向人宣示什么。你雙手合十，不需要手腕上貴重的佛珠。不需要口袋里的布施。心誠則靈。乘愿而去。

多美的西藏之旅呵!有時在一座小小的山頂上你就承受不起他所給予的那么多的壯美，那么多的凄涼，那么多的安謐，那么多的遼闊。

她是鏡子里的卓瑪。他是風中的扎西。他是佛鈴下的強巴。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無名的前世，他們每一個人又都不知道來世的模樣。

雙手合十，再一次默念心中最純的六字真言。這一時刻，要帶走的總是這般沉甸甸，這一時刻，要告別的總是這般難舍難離。為你祈禱吧!西藏，一個匆匆的游客今生今世與你有了一面之緣，帶走的無非是一口袋石頭，一聲鷹的鳴叫，一片西天的夕陽，留下的卻是滿山崗、滿巷子、滿大路、滿寺院抹也抹不去的腳印和靈魂的守望。

飛機的轟鳴聲伴著沉重的心情。一點點地把你帶向掙脫地心引力最好的大路。飛機的最高境界是脫離大地的飛翔，思想的最高境界是自由自在。可是，這時，你多么地有些割舍不得，感到雙腳依然殘留著踏行西藏大地那永不消失的腳感——小小協(xié)格爾鎮(zhèn)的石子，凹凸不平的珠峰山路，一級接著一級的通向天空的布達拉的臺階，——透過薄薄的鞋底，直觸腳板，直觸那一顆強健而又柔弱的心。飛機完全掙脫了大地，你的心臟再一次咚咚地跳起來!這一次你知道小小的心臟不再為你初來西藏因高山反應而跳動。這一次呵他不再為你的軀體跳動，他是為你生命的感動的激烈地跳動。

飛機宛如一片飄葉，被西藏的秋天鍍上一層厚厚的陽光，現(xiàn)在她正落向云山霧罩的成都，恍恍惚惚中，拉薩正離你越來越遠。機艙里的燈光逐漸暗淡下來，飛機一點一點開始降落，精耕細作的四川農(nóng)田撲面而來……

雙手合十，心中默念來自西藏的六字真言，乘愿而來，乘愿而歸——西藏之旅今生有緣。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