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物質霸權時代的生存困境

洪治綱

汽車只是一種工具，能夠代步就行了。作為一種抵抗物欲的象征，理性的高邁德無疑是一個現代人性的啟蒙者，是一位清醒地反抗物役現實的精神導師。

的確，這就是我們在現代性征程中的真實處境。它通過消費催生物質，又借助物質激發欲望，而欲望橫流之際，便是一切理性的規范和秩序瓦解之時，也是靈魂遠離肉體、道德失去歸依之時。

在這個物質霸權主義時代，我們已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人的存在價值正在由物質來重新界定：豪宅、汽車、時裝……誰擁有這些現代文明的物質符號，就意味著誰的人生已戴上了“成功”的光環。這也表明，物質已淡化了它的實用功能，成為個人身份最為直接的象征。按吉斯登的說法，這正是現代性的不良后果之一。它不僅鼓動人們棄靈魂而逐實利，還使現代人再度為物所役。在我看來，胡彬的長篇小說《車禍》所要表達的，正是這種令人尷尬的存在景象。它將人物置于物質符號的深處，在物質與人欲的反復糾纏中，展示了現代文明所帶來的極為尖銳的生存困境。

表面上看，《車禍》是一部頗具傳奇意味的小說。像所有的打工仔一樣，農村青年劉家福也帶著樸素的發展愿望，來到了一個叫天堂的都市尋找屬于自己的夢想。他以自己的誠懇、勤勞和智慧，很快贏得了汽修廠老板的信任，接著又得到桃子的相助，沒幾年，便成為“平安汽修廠”的老板。他娶到了聰明漂亮的大學生豐波，并與林警官、四哥等重要人物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可謂擁有了一片自己的事業天地。可是，汽車給他帶來了夢想，卻又迅速地毀滅了他的夢想——隨著四哥被害、林警官做牢、弟弟因車禍服刑、桃子因車禍死亡、自己被車禍致殘，心愛的奏子和兒子也讓車禍奪去了生命……面對家破人亡友散的慘烈現實，絕望之中的劉家福終于明白了：“好端端的汽車成了人世間最常見的兇器，一場場丑惡、卑鄙、殘酷的戰爭幾乎席卷了天堂的每一條道路。這是什么狗屁天堂啊?它不是人的天堂，是貪欲、陰謀和膽大妄為者的天堂!”最終，他決絕地告別了天堂市，重新回鄉自食其力。

但劉家福的人生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命運傳奇。實際上，他是以自己的命運作為代價，深入到現代文明的重要符號之——“汽車”的物質內部，為我們揭示了消費社會中的物質本質，即，一種“雙刃劍”的真實面孔。一方面，汽車是現代都市的重要符號，尤其是隨著汽車大潮的襲來，汽車正在不斷地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變更人們的生存觀念，彰顯人們的幸福指數；另一方面，汽車又在催生人們的欲望，引誘著人們墮落，破壞現實的倫理，甚至不斷褫奪人們的生命。而身為汽修廠老板的劉家福，恰恰就處在這種“雙刃劍”的鋒刃之上。雖然劉家福非常清醒，也時刻警惕并防范著這種“雙刃劍”的危險，但是，憑著個人智慧和能力，他顯然無法與整個消費社會的欲望相抗衡。因此，劉家福的悲劇，并不是單純的個人悲劇，而是過度張揚物質文明的現代社會所潛藏的必然性的悲劇，是泛濫的物欲與發達的物質結成同盟之后所制造的悲劇。

在這個悲劇的背后，作者還道出了另一種存在的悖謬。即，發達的物質與匱乏的精神之間的錯位正在不斷地加劇。在小說中，作者借一個電臺里的嘉賓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的身體上了車，靈魂卻遺留在農耕時代的田野里。身體忘了自己從何處來，對車輪的神話卻信以為真。于是我們拋棄了靈魂，被汽車牽著鼻子，信馬由韁，東溜西逛，到頭來發現，汽車并沒有帶我們走多遠，卻早已讓我們魂不附體。失去靈魂的軀體也失去了痛楚、關懷、道義感和羞恥心，只剩下被汽車助長起來的獸性。汽車也跟我們一樣成了行尸走肉，我們駕馭著它們，東倒西歪、左沖右撞，橫掃一切規則和秩序……”的確，這就是我們在現代性征程中的真實處境。它通過消費催生物質，又借助物質激發欲望，而欲望橫流之際，便是一切理性的規范和秩序瓦解之時，也是靈魂遠離肉體、道德失去歸依之時。

記得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曾經說到，消費社會因為遠離了靈魂，不可能再產生神話，因為它已將“消費”本身作為神話。而消費“作為新的部落神話”，“正在摧毀人類的基礎，即自古希臘以來歐洲思想在神話之源與邏各斯之間所維系的平衡”。由此導致的結果，便是人的異化，“這種異化是無法超越的：它就是與魔鬼交易的結構本身。它是商品社會的結構本身。”如果我們認同這種判斷，那么，在消費語境中來審視“汽車”這個商品符號時，我們就必須明白，所謂讓現代商品(包括汽車)走向人性化的口號，純粹是一種商業性的欺詐，因為它在本質上就是一種異化的道具。當人們洋洋得意地操控著汽車，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消費者與魔鬼達成了結盟。這也反證了《車禍》的審美蘊意：車禍并不是由汽車所帶來的偶然性的災禍，而是由制造商、使用者以及消費社會倫理共同營構起來的必然性的災難，是靈魂被物質強行擠出身體之后的尷尬。

或許作者并不想對這種異化本質作出絕望性的表達，所以在《車禍》中，胡彬還設置了一個頗有意味的人物——年輕的美國人類學博士高邁德。為了方便對中國殘疾人治療狀態的課題調研，他買了輛非常便宜的二手車——松花江牌小貨車。由于經常需要維修，一來二去，他便與劉家福成了朋友。在劉家福與他交往的過程中，高邁德反復表達的一種生活理念就是：汽車只是一種工具，能夠代步就行了。作為一種抵抗物欲的象征，理性的高邁德無疑是一個現代人性的啟蒙者，是一位清醒地反抗物役現實的精神導師。在整部小說中，與劉家福有著親密關系的人，無不遭受厄運，惟有高邁德是個例外。或許，這也正是《車禍》留給我們的另一個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