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延安
[摘要]“法律與文學”運動深受后現代哲學和后現代文學的影響。體現出了多元化甚至相互矛盾的特征,表現出明顯的后現代性,其實質是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后現代哲學中非理性主義、非中心化和不確定性成為這一運動的思想基礎,而解釋學方法、語言學轉向和多學科的融合則從方法上影響著這一運動的形成與發展。同時,后現代文學對這一運動產生了更為直接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法律與故事、解釋和語言的關系三個方面。法律和文學的語言之意義都具有不確定性,井在語言背后隱藏著某種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權力。
[關鍵詞]法律與文學,后現代性。語言。權力
“法律與文學”運動擴展了國際法學界和文學界學術研究的視野,帶來了一系列的新方法,新范式,尤其在語言和權力等方面的爭論和研究更具反叛性,表現出深刻的后現代特點。
一、“法律與文學”的內涵
“法律與文學”研究的是法學與文學作品之間的關系和法律與文學評論之間的關系,即用法學的眼光和方法看文學的內容(與法律有關的),用文學研究、評論的方法來研究法律,其實質是一種研究方法。從研究內容上看形成了“法律與文學”中的兩個研究方向:文學中的法律和作為文學的法律。
“文學中的法律”的主要內容是研究文學經典名著中的法律問題,即“對小說中法律秩序描寫的研究”。它用分析文學名著的方法來增強對法律的理解,尤其是發現法律價值、意義。可以說,“文學中的法律”研究的并不僅僅是文學與法律的關系,實際更多的是借助文學這個載體來注重文學作品中法律與其他社會關系的聯系。
“作為文學的法律”的實質是運用“文學批評和理論中的洞見來幫助閱讀和理解法律文本、特定司法判決”,它對語言和解釋的方法和運用給予極大關注。誠如J.B.White在《作為司法的翻譯》中所述,無論是文學文本還是法律文本,其閱讀都是話語之間的“創造”和。翻譯”活動,文學手法可以適用于法律文本,這意味著文學文本與法律文本之間能夠進行有效比較,文本處在一種與文化的不斷互動之中,這使得文本的意義完壘成為偶然,因而,進入作者意圖是不可能的。他為法律學者獲得意義的方法重新設定了方向:作者產生文本,讀者產生意義。因而,按照所運用的方法,有人把“作為文學的法律”進一步分為“敘事法學”(narrative jurisprudence)和“解釋法學”(interpretive jurisprudence)。
二、“法律與文學”的后現代性
從方法論上看,后現代的思維方式是以強調否定性、非中心化、破碎性、反正統性、不確定性、非連續性以及多元性為特征的。從世界觀上看。后現代主義是徹底的多元化、多樣性,它沒有確立一個理論支點,而是旨在超越現代主義所進行的一系列嘗試。換言之,后現代主義實際上是一種在反叛和背離現代主義的情緒上進行的顛覆性的逆轉和標新立異。在《后現代哲學與法》一書中,李托維茨把后現代法學的特征歸結為外部視角和反基礎主義。從本質上,“法律與文學”運動與后現代思潮相聯系,是后現代法律運動的一支,具有強烈的反基礎主義、反內部視角等傾向。
福柯、德里達、薩伊德等對社會批評的理論貢獻,如后現代主義、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等,都為“法律與文學”運動提供豐富的理論資源?!胺珊臀膶W”就是打破原有的研究方法,在對話、穿梭、比較中作出勾連,反對知識存在共識的思想,對傳統的哲學家所信奉的客觀性、合理性和普遍性提出了挑戰。所謂視角的“外轉”集中表現在文學批評中多元話語理論的發展,打破了學科與學科之間的界限,并且推動了“法律與文學”運動的發展?!胺膳c文學”運動通過外部視角和反基礎主義表現出的后現代性,實際上構成了對當前法治模式的挑戰:挑戰法治話語,解構基礎詞匯,開辟新的概念和術語,否認法律的確定性,不在乎法律的結果,而在乎揭示法律過程的不確定;挑戰理性至上,訴諸個人的感受,認為對情感的重視就是對法律背后的理性的重視。挑戰法律的神圣,否定跳躍性的法治至上口號,呼喚法律的平民化。
三、“法律與文學”的理論基礎
20世紀后半葉以來,西方國家政治制度的發展變化及其帶來的西方法律傳統的危機之社會現實為后現代法學的出現提供了合適的土壤,而后現代哲學和文學則為后現代法學的興起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從哲學上看,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解構式”懷疑思想和法國哲學家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對法學研究是有著重要意義的。尼采認為:詞語一旦形成,就具有一種凝聚的效果,使得本來豐富的意義內涵被固定下來,并且支配著思想,所以語言是“形而上學的基本假設”。因此,語言不僅不能完全表達出思想和意義,反而起到了遮蔽的作用。??吕^尼采提出“上帝死了”之后,又提出了“人之死”的話語權力理論。他認為必須在考察法律問題時清除掉先驗的主體觀念,從來沒有離開權力強制的個人(個體),而只有權力制造主體。福柯的目的“就是要發掘我們的文化是如何把人(human beings)制造成主體(subject)的歷史?!彼ㄟ^研究近代西方社會普遍存在的權力規訓機制,指出:“個人無疑是社會的意識形態表象中的虛構,同時他也是我稱之為‘規訓的特殊權力技術所制作的一種實體。”可見,被當作法律主體的“自我”在??履抢锉粡氐淄呓鉃楝F實的權力關系。在他們看來,任何法律語言和法學話語都必然浸染著意識形態和權力的因素。
從文學上看,法國文學批評理論家羅蘭·巴爾特的文本閱讀理論、美國文學批評理論家德曼的“解構”主義文本觀,是頗為重要的。比如,羅蘭·巴爾特從文本閱讀的角度揭露了另一種“人之死”。他否定傳統文學理論中作者的權威地位和讀者的從屬地位,認為同一個文本在不同的讀者那里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包括文本的作者在內,誰都沒有特權賦予文本以終極的確定的意義。巴爾特賦予讀者以更自由的閱讀方式,在擊落作者權威的同時,激活了讀者的創造性,他的名言就是“讀者之生必須以作者之死為代價?!痹趥鹘y的法律解釋中,法律文本及立法者是至高無上的,解釋者、適用者只能遵循它給出的原意。然而在社會分工的條件下,文本的作者與文本的解釋者的知識狀況必然發生分化,所謂作者的原意是根本無法企及的烏托邦。因此要彌合文本與現實之間的尷尬就必須摧毀作者的權威,賦予讀者以創生意義的權利。這樣,作者之死與讀者之生帶來了一種政治邏輯的轉換:讀者參與了意義生成的過程,文本的意義是一個“復調閱讀”(巴赫金語)過程、作者與讀者共鳴的結果。所以在躺構主義學者看來,一個法律文件、一個契約文本沒有什么作者的“確切”意圖,只有尊重讀者對文本閱讀的結果。
解構主義將結構主義非中心化,否認文本有終極意義,給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一種反思方式,抱著懷疑的態度拆解舊的結構或系統,向人們展示其結構要素,以發
現其不合理的因素,并提供與外部因素重新自由組合的可能性,這樣就打破了封閉,走向開放。當然,如德里達所言,解構主義“不可能簡單地是一種否定性的破壞”?!胺膳c文學”運動也旨在建立一種多元的、寬容的、開放的方法論體制。
四、法律、文學與語盲
法國當代的解構主義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bourdieu)的。符號權力”(smb01ic power)社會學認為: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既是知識工具,更是支配、控制的手段。布迪厄將法律語言視為“有關命名和分類的一種凌駕于一切的符號暴力形式,這種命名和分類創造了被命名的事物”。他指出,法律語言是各種社會力量在司法場域中通過復雜的斗爭、進行利益的爭奪和分配的結果。誰占有法律語言誰就占有相關的資源和利益,爭奪對事物的命名權其實就是權力的斗爭,整個法學話語系統都和現實的權力結構相對應。
后現代學者對于語言的認識在于兩個方面,一是語言意義的不確定,強調語言的多義性、歧義性,二是強調語言文字的政治屬性、倫理屬性,從而揭示出隱藏在語言文字背后的意識形態背景。他們認為,法律話語并不能夠反映社會事件的真實意義,在語言和客觀世界之間并不存在著邏輯上的對應關系。另外一些學者將語言、文本與具體的社會過程、歷史、意識形態等背景結合起來。巴爾特認為,權力寄寓于語言之中,語言具有倫理和歷史性質,語言受著倫理、政治等的支配,包含著價值。這些觀點都表明:“語言和意識形態的關系是很密切的,通過對語言的研究,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某種意識形態”這些后現代的觀點滲透進了“法律與文學”,通過語言將法律與文學聯系起來正是“法律與文學”運動者的目的,而對語言的理解的多義性和對倫理價值的重視也正是他們的一貫主張。
“法律與文學”運動具有明顯的跨學科特征,不僅是文學、法學之間的結合,而且也與哲學、解釋學、倫理學、語言學等密切相關。而將所有這些學科聯系在一起的只能是語言文字。后現代以來的理論思潮,基本都將語言研究作為理論資源。余虹說,“正是理論將語言學模式普遍應用于各個學科的研究使理論家們發現了無所不在的文學性”。這句話也道破了法律與文學研究的主要支點就是語言學模式帶來法律上的文學性。維特根斯坦的后期研究中認識到語言的“意義即用法”,拋棄了前期從邏輯上判斷語言意義的主張;他炮制出“語言游戲”的概念,將語言游戲發展為解決陳述與所指“現實”的關系的措施,或者是為了解決話語及其“外延”的關系這一哲學問題的措施。他建議把“知識”和“真理”看作特定語言游戲的內在特性。語言文字具有多義性、歧義性,導致了對意義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問題的對立,從而也帶來法律文本闡釋的多樣性。
弗雷德里克看到了語言、文學與法律的內在聯系。語言制造著文學,通過法律展現出一個特定時代的話語,而特定時代又是通過文學來表現的。弗雷德里克說,對于文學作品來說,“將一切文本包括批評之批評文本與意識形態聯系起來,提出了獨特的解釋文學作品的敘事分析方法敘事藝術是人類一種復雜的思維方式,人們通過敘事方式去了解歷史,形成歷史敘事,但歷史既指事件也指存在方式,由生產方式決定,因此必須認識主體對過去的理解和闡釋行為,因為闡釋行為本身也是敘事,是歷史和意識形態的體現,文化制品和敘事形式本身形成‘形式的意識形態”。文本一敘事一歷史一存在方式一意識形態一文本,層層相扣,文學作品就是對歷史及其意識形態的反映,它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社會、政治意識底蘊。在后現代法律派看來,把“法律作為文學”是可以的,那么法律文本和訴訟程序也就成了歷史和政治意識形態的體現。
從以上“法律與文學”運動關于語言與法律,文學的爭論,我們可以發現,“法律與文學”運動具有鮮明的后現代特征,一是認為法律和文學語言的意義都具有不確定性,二是認為在語言背后,隱藏著某種意識形態和某種政治文化背景。這樣就導致了“法律與文學”運動在內部的分歧和爭論,首先在語言這個問題上就很不統一。
五、法律、文學與權力
“作為文學的法律”實際上就是法學家運用文學批評和理論的技巧對法律文本進行內部解讀,將法律當作一種“解釋”。我們從語言層面上對法律與文學闡釋時,發現法律與文學內部的不統一首先就是由于語言意義的歧義性、多義性。但隱藏在法律與文學背后的政治和文化背景(“政治-權力”)是不可回避的。
首先,法律的作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的政治權力,而文學的作者可以“隱藏”在文本背后。法律人與文學學者之間的爭論也多集中在文本、作者、讀者三者的權威地位上。如果文學要排除作者的主體地位,法律就要保證法律文本的作者——代表某一統治階級的當權的國家機關的權威地位。法律中作者的地位如果削弱,就會影響到法律的執行力。而在某些文藝理論領域,不少學者就主張削弱或者干脆取消作者在理解文本中的作用,如法國著名結構主義文論家羅蘭·巴爾特就提出零度風格,“體現為對作者主體性的遮蔽,”“吻合了結構主義倡導的無作者思想、無主體知識的認識”。他們認為作者是對文本的威脅,對讀者的威脅。??略凇蹲髡呤鞘裁础分?,從“作者——作用”角度進一步削弱了作者的地位。他一再強調文本和歷史的關系,認為作者是“話語的一種作用”,作者的作用在于表明“一個社會中話語的存在、傳播和運作的特征。”由此,文學就不應該試圖從一些符號后面尋求真理和意義,而應當視文本為一種話語時間,這一實踐既非作者的行為,也不是客觀的社會結構,而是權力擴散的結果,他關注的是權力在知識中的彌散。
其次,法律作為一種權力,規定一種應有的社會秩序,而文學提出理想的社會秩序。在現代社會,所有政治活動歸根結底都可視為爭取合法權利的斗爭。因此,對于現代國家來說,權利的合法性存在于它對已建立的合法程序的遵守之中,由掌握權力的人們來規定什么是法律性,什么是合法程序。道德的缺失使法律更加的細化,而法律細化,使現代性問題越來越突出,不得不轉向求助文學,由文學來宣揚一些美好的道德倫理。而文學對道德的歌頌和反映更為普遍,也最能激起公眾的認同感。而且。法律化”導致了生活世界的“物化”,使現代人渴求一種“詩意的生活”,一種文學性的生活。在這方面,文學高于了法律。
因此,“法律與文學。運動可以理解為一場大眾爭奪權力的戰爭,打破了權力被少數精英分子掌控的局面,具有典型的后現代主義特征。
雖然有人說“法律與文學”運動的“主要陣地和政治、經濟、人力資源仍然非法學院莫屬”。但是,正如著名文藝理論家喬納森·卡勒曾歸納過當今文藝理論的四種特征:理論是跨學科的——種其效果在原初學科以外的話語:理論是分析性的和沉思性的——種從我們稱為性、語言、寫作、意義或主體的事物中找出其含義的嘗試,理論是一種對于常識的批評,是對被指認為自然的那些概念的批評,理論是反思性的。是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感知事物的范疇發出質詢fenquire into the categories we use in making sense 0fsense)。薩特的“介入理論”也認為文學有政治承擔性質,社會生活需要文學的介入,需要文學對不合理、非正義的現象進行揭露和批判,從而發揮社會批評的作用。法律與語言、法律與權力也是人文研究或文化研究的一個方面,就其中對語言和文學作品的研究來說,文藝理論和文學批評學者的參與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們的作用也會愈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