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我靠近小綿羊,小綿羊“咩咩”地叫了兩聲。它是認識我的,同在一個村里生活,它吃草我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
那年雪好大,鵝毛片片飛。落雪之前下了一陣冷子,打在我18歲剛剃的光頭上,陣陣發癢。
梁子回來了。穿著皮夾克,披著黃大衣,足蹬大馬靴,威武得像個軍官。梁子在城里做生意,沒幾年的光景就發了,是我們這一帶窮山溝的名人。海子娘、狗兒媽、我母親提前幾天就托人給梁子捎了話,希望他這次回來,能把我們三人帶出去,跟著他見見世面,掙不掙錢無關緊要,開開眼界也好。
梁子見到我,先一愣,后大笑,拍著我的光頭說:“好小子,哥就需要你這樣的人。”
海子和狗兒也在院內。海子手里牽著一只小綿羊,雪白的毛,彎彎的角,很溫順地低著頭。狗兒說:“梁子哥,中午咱們殺羊吃。”
圍觀的人都齊聲叫好,落雪的小院兒頓時沸騰起來。說到殺羊,在咱村里真是少見,我們地處漢江河畔,水美草肥,家家養羊,可自家很少吃,大都賣給羊販子。要想很利索地殺死一只羊,還真是件棘手的事。
為了表現自己,海子先動起了手。他把羊往樹上一拴,從灶房拿出一把菜刀就向羊奔來。小綿羊見海子來勢兇狠,一改低眉順眼的神態,叉開四足,呈梯形樣支撐著身體,腦袋一擺,用羊角抵住了海子的雙手。海子向左,羊角向左,海子向右,羊角向右,幾個來回后,海子瞅個空隙,抓住了羊犄角,想把羊按倒在地。小綿羊奮力一擊,反把海子掀了個仰八叉,引來大伙兒一陣哄笑。
狗兒上。狗兒年齡比海子小,剛滿16歲。狗兒看著直揉屁股的海子,面露怯色。他眨巴眨巴眼睛,轉身進屋拿出一截繩子來。狗兒在繩頭撓了一個套,一下子套在了羊頭上。大伙兒立刻明白過來,他想把小綿羊勒死。梁子忙說,別這樣,憋氣死的羊不好吃。讓山子來吧。
我靠近小綿羊,小綿羊“咩咩”地叫了兩聲。它是認識我的,同在一個村里生活,它吃草我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前天我還從棗樹上為它扯過紅薯藤吃呢。
但小綿羊絲毫沒有放松警惕性。我瞅它不備,彎下腰,伸出右臂,一下子摟著了小綿羊的頭,然后快速挺起身,小綿羊四足離了地,亂踢亂蹬地沒了后勁。我用右手取刀,在磨石上來回兩下子,準備朝小綿羊的咽喉切下。這時,我看到了小綿羊的眼睛里有了淚,晶瑩剔透,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霎時,我心里一緊,原來羊也會流淚,難怪村里人從不殺羊。小綿羊趁我愣神兒的工夫,拼命掙扎,撲通一聲,我手里的刀和羊一起落到了地上。
最后,梁子出手了。梁子笑瞇瞇地罵我們都是笨蛋。這羊表面上看起來很溫柔,其實骨子里倔犟著呢。梁子邊說邊從屋里取出一棵大白菜。綠的葉,白的幫,極鮮嫩。梁子將白菜遞到小綿羊的嘴邊,小綿羊幾經折騰,瞪著驚恐的雙眼,不聞,不吃。別怕,別怕,我不會殺你的。梁子樂呵呵地蹲下來,像對一位老朋友那么親熱。小綿羊看看梁子手里沒有刀,眼神稍稍松懈了一下。梁子以手為梳,給小綿羊搔起癢癢來,那動作極溫順。小綿羊可能被感動了,飽含在眼眶的一窩淚水,扯成線流了下來。小綿羊開始吃起白菜,并將身軀靠近了梁子。大伙兒也以為梁子不再殺羊了,打著哈哈準備離去。就在這時,只見梁子猛地一咬牙,飛快從袖筒里抽出一柄匕首來,從小綿羊的頸部扎了進去,手腕一翻,利刃直搗頸骨,然后順勢向下一劃拉……小綿羊和我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只見一股鮮血噴涌而出,羊的氣管已被生生切斷。小綿羊撲倒在地,一雙翻白的眼睛瞪著梁子,嘴里還噙著一片白菜。
圍觀的人們也是一陣驚叫。梁子站起來,擦了擦帶血的匕首,自得地說,準備剝皮起鍋了。
那一晚的羊肉,我至今回憶不起是個什么味道。
第二天,雪依然下,大地一片耀眼的白。梁子走了,是一個人。蒼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孤獨的腳窩。
選自《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