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河

柯　黎

高沒人頭的芒草像綠色的浪涌，一波接一波地從河谷深處涌來。“沙!沙——”又長又密的葉片把一抹抹綠彩胡亂地潑向空中。

“呱!呱!”草叢深處不時傳來一聲聲怪叫，似哭又似笑。隱隱覺有腳步聲跟了上來，細聽又只有風吹草低的沙沙聲。剛抬腿，“嗖——”有黑影從腳旁躥過，脊背立時涼絲絲的。

這深谷原是流淌的河，好多年前上游建壩河水改道，使它又回歸了原始。走著，走著，腳下的沙礫越來越厚，身旁的草葉愈見稀疏。當燦燦的陽光猛地從頭頂傾瀉下來時，一堵堵、一層層、一峰峰光溜溜不見棱角的巖石突然橫臥在面前，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青白的寒光，像是一片被人遺忘的古冰川。

“嘎!”還沒反應過來，一片翅影掠過頭頂，箭似地射向巖壁。抬眼追去，哇——巖壁下的石層中，一古猿頭正在顧盼張望!瞧瞧，若有若無的長發蓋不住它高突寬闊的前額，隆起的眉骨下，深陷的洞穴中透著迷惘，似在嘟噥著：“這是哪?我從哪里來?”

“哈，是激流把你從巖層中拉扯大的呀!”我笑著走過去，拍拍它肥厚突翹的下巴。

它似乎沒聽懂，依舊迷惘地望著遠方。順著它的目光望去：嘖嘖!激流沖磨出的溝呀，坑呀，把鋪滿谷底的巖層切割成一條條屈曲的老藤，一節節歪扭的枯木。它們有的弓腰曲背，斑駁滄桑；有的蟲痕累累，露出啃空的一個個洞孔；有的當空折斷，殘留著雷電燒焦的黑疤。

我在疊疊的怪石間穿行，或攀或爬。剛剛從一塊滾瓜溜圓的石頭旁走過，回頭，驀然發現那可是一條翻身側游的海豚呀!那揚起的頭。擺動的尾，似乎聽到嘩嘩的破浪聲……咦，斜刺里有什么游過來，巨大的脊背上，尖挺的背鰭閃著凜凜的藍光……

我被深深震撼了。隱隱耳畔似回蕩著浪石相搏的激蕩聲：“轟!嘩——”那是激情的渲泄，創造的噴發，追求的吶喊。日出日落，月圓月缺，它們就這樣咬呀，鑿呀，磨呀，憑自己的那份執著，那份堅毅，那份無畏，在堅硬的巖層上，塑出對生命的追求和感悟——天下之至柔，馳聘天下之至堅。

“叮咚咚!”隨風飄來的泉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循聲尋去，又是密密的芒草，穿出草叢，金色的沙礫上驀然兀立著一片圓滾滾的石頭，大的如屋，小的如石磙。

咦，怎么總覺有人對我咧嘴眨眼的?定睛細看，哈!四周的圓石無不扮著怪相：有窄額鼓腮的；有歪嘴吊眉的；有瞇眼憨笑的……這，這許是哪位泥塑大師隨興的作品吧?

嗬哈，瞧瞧這老壽翁禿禿的凸額，準是掌根在泥團上出力壓出來的，再用胳膊肘兒一叩，豐滿的下巴頦不就樂嗬嗬地往上翹起。嘻，邊上這張苦瓜臉可是心情不好時一拳砸出來的?努努，這堆怪里怪氣的臉蛋，說不定是喝悶酒時，喝得醉醺醺，抬起腳跟踉踉蹌蹌就往泥團上踩，把個憨的、奸的、媚的……人生百態全給踩出來了。

唉，想不到急流漩渦下，原來也藏著一個大千世界呢!那奔騰澎湃的深處，也有著孤獨、苦悶和無奈么?要不，它怎會把世態的炎涼塑進這石頭中!

我默默地想著，偶抬頭似有星光在眼前閃爍。哦，兩只紅蜻蜓正越過石頂向空中飛去，不一會便消失在谷沿的峭壁間。

但見，峭壁上疊印著一道道、一抹抹赤紅、灰白、褐黃的水痕。交錯漫卷，或皺、或擦、或潑、或染，像一位印象派大師留下的畫稿。蒼雄、灑脫、酣暢的筆墨間，似真似幻地浮現出飛天的英姿，踏浪的奔馬，赴宴的群仙，云海的孤松……浩浩、茫茫、蕩蕩。

多美啊。這氣勢的美，磅礴的美!在這千年峭壁上我們依然感觸到那個淘盡千古風流的靈魂，它的壯懷，它的激烈。唉，它總是奔騰不息地追求著美的極致，可有一天，它戛然從歲月中消失了，卻把夢想留在峭壁上，這就是命運的無常么?可我總覺得它的身影依然徜徉在這荒谷里，只是……

“叮咚咚!叮咚咚!”泉聲從遠處傳來，汩汩，幽幽。哦，泉鳴的地方說不定有它的蹤影呢!我連著翻過幾塊大石，眼前突然一亮：

一泓碧藍碧藍的潭水靜靜地臥在谷底。陽光投映在水面上，被粼粼的波紋折成縷縷的金絲，搖著，蕩著，忽忽間交織成一張金網，悄然地撒落水底。許是網住了什么，網孔不斷地變幻著，忽大忽小，忽圓忽方。果真有龜鱉在網里潛游，細看原來是水底的幢幢石影。

那兩只紅蜻蜓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正貼著水面飛來。盤著，繞著，像兩片殷紅的楓葉，悠悠地飄落在臨水的石沿上。影兒倒映在水里，被半浮半沉在石面上的絨絨綠苔托起，仿若碧玉盤上兩朵飄閃的燭火。

“呱——”一聲似鳥又似獸的怪叫從遠處傳來，在河谷中蕩起森森的回聲。連蜻蜓都被嚇得飛走了，只有碧藍碧藍的潭水靜靜地與我對望著。啊，它把藍天、白云、山峰連同我全攬進了懷里，那碧藍越發顯得深邃博大。在荒涼和寂寞中，它為什么獨守著這份平靜?

它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著我，用它的那份平靜把我躁動的心漸漸撫平下來。我幡然驚悟：誰說激流已逝，它的血液不依然流淌在這潭水里么!是啊，生命總在宇宙中馳騁，留下輝煌，也留下拂不去的煩惱無奈。什么時候我們學會轉過身來與自己對望，找回那份平靜。能把藍天、白云、山峰、人，全容得下的平靜，才是生命的極致呀!

“叮咚咚!叮咚咚!”泉聲在遠處快樂地吟唱著，我終于聽出了它老在重復的話：“把輝煌留給時間，讓平靜留給自己。”我笑著追了上去。前面依然峰高谷深，怪石累累，藍天高遠，白云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