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高

譚思群

老高原先是橋梁大修的隊長，后來機構整合，成了橋梁車間的黨支部書記。但老高在車間內的時候很少，只要橋涵一有工程就跑下去，岡為他干工程是老手，有一套，讓領導放心。

老高生得細瘦高挑，跟他的姓一樣——“老高”。老高有個習慣：工程不完工決不刮胡子，大有革命不成功便成仁之勢。所以顯得他的面相實在是飽經滄桑，四十五、六歲的他，說五十七、八也有人想再往上撩兩歲，像是高老。

老高只要是跨出帳篷半步，人就像上了發條似的有精神，嘴上也嘮叨個沒完：永波，注意監聽對講機，加強瞭望，看好慢行；大新啊，這么毒的日頭，還穿半袖衣服?還不把你小皮兒扒了；春兒，把你“黃馬褂”穿好，耍什么“票”；栓子，上山采石悠著點啊，拿撬棍先把石頭翻個個，別直接用手搬，驚怒了“野雞脖子”的好夢，叫毒蛇咬著可不是鬧著玩的：德文啊，把水燒丌茶水晾上，開水可不能斷；偉志，防暑的白糖喝完了，去再買五十斤，飯菜整干凈點，天熱別都吃壞了……

老高在施工中很是嚴謹，總好繃著個“鐵墊板”般的臉。有一次，在砌車土擋施工中，老高看見老工友將土擋墻砌得稍微超了點線，上前一腳將墻踹倒：“干的什么活兒?重砌。”整得老工友挺沒面子，大家都了解老高的脾氣秉性，誰也不敢吭一聲。

老高在每天開工收工，無論是從宿地到施工地點，還是從施工地點到宿地的路上，總是走在大家后面，隨時回頭瞭望后面的來車情況，照應著大家伙兒的避車安全。可總有的工人嫌路肩上的碴石硌腳，到線路上好走些。老高看見了，一著急就會大罵：“哎!死三林子，快下來，到路肩上走，客車馬上就到了，穿個黃馬夾在線路上晃什么晃，怕車上領導看不見你啊?不讓在道板心走不知道啊?說過多少回了總沒個記性!”

老高只有在一天的收工后才可以松口氣。這也是大家伙最快樂輕松的時候，因為他們可以放肆的“報復”老高。大家說：“領導啊。以前你是隊長，現在你是支部書記，我們叫你什么好呢?叫你大隊書記吧，哈哈。”老高笑道：“行啊，樂叫啥叫啥，八小時之外沒有領導，全是哥們兒……”

老高干了大半輩子橋涵工程，惟一在干161km涵洞大修施工時，感到心驚肉跳、舉步維艱。涵洞土質為砂土層，條件不良，鉤機上去的第二天，就被突來的塌方連車帶人埋在土下。好在土方量不大，司機沒咋地，但日本產的鉤機的車門卻砸壞了。老高當時就上火兒了，愁得半拉臉腫了起來，嗓子也說不出話來，飯也不吃了，蹲在工地一根接著一根地抽悶煙，琢磨對策。可下基坑挖完了，連軸雨下個沒完。老高干脆夾著行李卷搬到監護點的小帳篷住，指揮大家裝麻袋子，抽水，防塌方，看慢行，連著幾夜都沒敢合眼。段里撥的工程款也不寬綽兒。老高總暗暗發愁：柴油價格飛漲，不是有了錢排隊買的油限量，不夠用，就是趕上有油時卻沒錢，有時有了購砂石料的錢，伙食費就沒了著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沒招，只好讓高嫂先從自家拿出一萬五墊上送來。作為鐵路工程人的家屬，高嫂對此早已經習慣了，她也很理解。

老高有個女兒小高正在讀高二，學習成績還過得去。小高和老高長得很像，個子比老高還稍微猛一點，亭亭玉立。大概是老高一個月也在家呆不上幾天的緣故吧，所以老高一回來，小高跟老高總是格外的親熱。有時三口人在街上溜達時。小高總是挎著老高的胳膊跟老高并著肩走，而把高嫂遠遠地撇在后面。這情景時常讓跟在后面的高嫂既感到有些幸福又有些莫名的嫉妒。

高嫂有一副熱心腸，平時在家做家務，伺候孩子上學，把小家侍弄的干干凈凈。沒事常聯系老高車間職工的妻子們，誰家有個大事小事的，互相吱個聲，捧個場。這些“鐵嫂”們的關系親如姐妹，趕超了她們爺們之間的兄弟之情。橋梁車間的技術員結婚剛三年多，因為女方老人亂摻和小兩口家的事，離異了，孩子她媽不要孩子，不到三周歲的女孩跟了技術員。技術員的母親去世不久，父親自己單過，歲數已六十有九，身體不是很好，不能幫著照看孩子。技術員跟老高在外跑通勤、干工程，沒有精力和伺候孩子的經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便找到了高嫂，求高嫂幫幫忙。高嫂一聽技術員的遭遇，眼淚就下來了，說：“作孽啊!能過就湊合著過唄，不看別的看孩子，她媽也真夠心狠的，實在不行我先給你帶兩天，再慢慢想招，孩子現在在哪呢?”技術員說：“這幾天我請假了，孩子暫時在托兒所，早上送，晚上接，你姑娘明年就高考了，現在正是啃勁兒的時候，不能給你添麻煩，你就幫我找個看小孩的保姆，長期看，在我家在她家都行，我這在外獨身，孩子我也整不了啊!”高嫂覺得看孩子可是個良心活，事不宜遲，撒開親戚朋友，老鄰舊居的關系網，瘋瘋張張的張羅開了。忽一下想到下鄉時在一起的知青楊姐，跟她一說一拍即成，楊姐家庭條件好、知根知底、人可靠、價格也合理。孩子送到楊姐家那天，大人和孩子還都挺適應。技術員心里充滿感激，對高嫂說：“嫂子，你可幫我解決一塊心病啊。”高嫂說：“我就是瞅這孩子可憐啊!你們年輕人沒正事，孩子可遭罪!你就安心上班吧，孩子這頭有啥事，有我呢，放心吧。”

端午節這天，老高殺了一頭豬，吩咐伙房吃兩頓飯，每人兩個粽子，兩個煮雞蛋。晚飯時老高說：“把酒倒滿，都喝點解解乏，大家伙跟著我出工程，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摟，過節還都回不了家，不容易啊!工期還得搶，明早大家伙還得辛苦點，四點開工，今天咱們在工地上過端午節，希望咱們工程順利圓滿，來，舉杯‘摟一個……”不用說，大家心里也都明鏡似的，他們對這個老哥哥的感情更多的是畏中有敬。那一天，氣氛很熱烈，海量的老高給喝“高”了。

八月份在269km橋裝石籠、制作倒流堤施工時，當地是林區，又是風口，早晚的氣溫接近零下，民諺這么說的“二八月，真難過，兩頭冷，中間熱”。這破地方有塊云朵就有雨，剛才還是艷陽高照，曬得人衣服都穿不住，遠遠地飄來一大片灰云，頃刻之間，伴著轟轟的雷聲閃電，牛眼珠子大的雨點就砸到了身上。老高這邊讓大家趕緊把手中的金屬器具扔車上，那邊還得大聲喊著：“都別急了，跑回工區也不趕趟，這么大的雷電，誰都不許去大樹下、涵洞內避雨，收拾東西，回去。”大家誰也沒帶雨具，一會身上就澆得呱呱地，小風一刮，嘿!那滋味。老高趕緊用電話告訴做飯的熬點姜湯，去去寒氣，多燒開水。讓大家好好洗洗涮涮。

在工區住時，老高沒事就到處撒磨：“邵工長啊。‘安全揭示板安全天數不對了啊；小峰，把地上的煙頭煙灰掃掃，造得像個豬窩；睡覺前把電褥子電源拔了啊……老高看到工區后院用廢枕木搭的廁所連附近的居民都鉆進來光顧，埋汰的實在是慘不忍睹，人還沒靠近就被蒼蠅迎出來了。老高看不下去了，親自上手，推倒了原先的廁所。組織大家挖坑、挑廢舊的鋼軌截折、焊樁、破枕木、和灰、漿砌，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一個嶄新實用的廁所就出現在工區一角，工區的工人們回來一看，樂得直拍手，說還是領導辦實事啊。老高只是歪嘴笑笑，說：“不是我辦實事，是你們懶啊，凈擎現成的。”

跟老高干工程的工人們在家串修放假時，老高卻不能在家多呆，因為他是車間的黨支部書記，車間這頭還有一大堆事要做。月份的考核資料，安全大反思，大檢查的活動，車間入黨積極分子的考察材料等等，讓他閑不著。有時線路車間好開玩笑的領導說，老高這一年工程一個接著一個的，沒少整啊。老高也不辯解，只能苦笑，這其中的苦和難，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這一天，又是大雨滂沱，老高參加完搶險會戰，順便走到他剛干過的75km涵洞，眼望著滔滔的洪水從涵管奔騰而過，排水順暢，固若金湯。老高心里挺亮堂，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掏出一根“呼倫貝爾”香煙點著。狠吸了一口，慢慢的吐出去，然后掏出手機給高嫂打了個電話：“搶完險了，有點兒累，一會就回去，想吃三鮮餡餃子了，恩，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