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摘要:19世紀是中西力量對比最為懸殊的時期,西方社會蔑視中國文明之舉極為普遍。美國媒體的孔子觀具有強烈的代表性。孔子本為中國的文明圣人,但美國的媒體話語卻讓其走向文明進步的對立面,被刻畫為中國融入近代世界的巨大障礙。美國媒體認為,孔子控制著中國人的思維,造就了極其保守、極具惰性的中國國民性格,導致了中美社會發展程度之間的鴻溝。他們沾沾自喜于以基督教為基礎的美歐文明的“先進性”,某些中國人皈依基督教以及日本人拋棄孔子思想的積極態度被毫不猶豫地用作了支撐證據。19世紀后半期的美國媒體論及孔子的真正目的在于證明歐美文明的優越。
關鍵詞:美國媒體;孔子;排華
中圖分類號:K71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9)05-0098-09
19世紀之前,尤其是美國獨立之前,受制于信息渠道,美國的中國形象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和浪漫化色彩。直接交流肇始,此類形象幾乎蕩然無存。作為中國文明的象征符號,孔子的形象亦一落千丈。究其原因,中國社會的痼疾與美國社會的偏見難脫干系。1849年中國勞工的到來加劇了包括孔子在內的中國形象的惡化。本文著眼于1849年到1882年《排華法案》期間,以《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芝加哥論壇報》以及眾多期刊雜志的相關文章為據,揭示尚無人關注的媒體孔子形象的片斷。孔子本是中國文明的化身,但當時的美國媒體卻令孔子走向了反面,被刻畫為中國實現文明進步的最大障礙,與代表西方文明的基督教體系形成對立之勢。美國媒體的文化優越感和歐美中心論極其明顯。
孔子:中國國民習性的基礎
鴉片戰爭之后,中國的孱弱在世界面前暴露無遺。擁有數千年不間斷文明歷史的泱泱大國為何在與西方文明的較量中如此不堪一擊?美國媒體的答案是,問題的癥結在于孔子: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孔子思想造就了中國人的保守和惰性,但卻受到中國官員和民眾的極力捍衛。
根據1866年1月8日的《紐約時報》,“在整個(中華)帝國,共有1580座孔廟,每年供奉約62000頭各類動物(包括……兔和鹿)以及27000匹絲綢”。千百年來,“他毫無理由地受到尊重,就如同他在有生之年被不公平地束之高閣一樣。他的名字已在全中國家喻戶曉,其個人肖像塑造各異。成千上萬的孔子后代構成一個貴族特權階級……無數的廟宇為他而建,成百上千萬的牌匾為他而刻。他受到學生、官員和皇帝本人的極度崇拜”。孔子崇拜的持久和熱烈躍然紙上。孔子學說是中國人心中“永恒的真理”。因為“其受人崇拜的祖先”,孔子后代也得以厚祿終身。
中國人自識字習文開始,便須熟讀孔子。《紐約時報》撰文指出:“在整個(中華)帝國的大學和小學,就如同在各省和地方廟宇中一樣,他(孔子)受到人們的崇拜”。學生平生第一次踏進校門時,必須攜帶“兩根小蠟燭、幾支香和假錢”,以敬獻孔子。即使尚未入學的小孩對于孔子其人其事亦耳熟能詳,甚至能夠反駁成人的某些見解。那些希望步入仕途者更是必須悉心研讀“中國典籍”,包括“中國歷史和孔子及其他圣人的著作”。以“幾乎包含了孔子生平和教誨的所有權威信息的二十個短小章節”——即《論語》——為核心內容的中國教育“與一千年以前別無二致”。科舉考試的勝出者往往進入封建政治體系,成為繼續維系孔子主導地位的新動力之源。循環往復的應試教育和官員不遺余力的捍衛使孔子語錄成為中國的“法典”。
即使在介紹中國人的生活細節時,美國媒體也刻意突出孔子因素的控制作用。如《紐約時報》一篇文章寫道:“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忽略上天賦予他(孔子)的使命”,即為中國人確立治世和處事的典范。以食為天的中國人“根據孔子的教誨,用餐時不得交談”。所有人必須同時開始,先用完者則須向仍在用餐者說“慢慢吃”。進餐規矩,凡此種種,均與孔子的影響密不可分。中國人向來視黑色為不祥之兆,但孔子“不日白乎,涅而不淄”(《論語·陽貨》)之說卻讓諸多中國人敢于購買和使用黑色杭州扇。他們相信,自己“在生活中無懈可擊,不可能僅僅因為接觸扇子而有不利影響”。
美國媒體不厭其煩地描述孔子對于中國社會與思想的控制,其中并無多少贊美之意,而是意在凸現孔子崇拜與中國人惰性保守之間的因果關系。《紐約觀察記事報》(New York Observer and Chronicle)借用使華傳教士衛三畏(S.WellsWilliams)之口,宣稱“孔子論著塑造了(中國的)民族性格,創造了恒久不變的習慣和制度”。其他報刊也毫不隱晦地將中國停滯不前的局面歸咎于孔子的巨大影響力。《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寫道:“已經運轉千年的制度,不論如何完善,都只能適應產生它的時代,而與當今業已變化的形勢格格不入”。作者認為,讓人死記硬背孔孟之言“遠非最好的教育制度”,因為“除了單純記憶之外,大腦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功能”。作者甚至鼓動,“人們應對整座孔子殿堂破門而入”。《紐約時報》和《芝加哥論壇報》共同刊載的一篇文章也宣稱,由于“死守”孔子學說,中國社會“具有鮮明的靜態特征”,它“在特定的時間點之后便不再有任何進步”。中國人只能“將陳舊之物不斷地糅合再糅合”。《芝加哥論壇報》曾經論及所謂的“中國神學”,認為熟讀孔子經書的中國人“懷疑一切新生事物”。為了尋求知識,“西方國家總是向前看,他們(中國人)卻往后看”。不僅如此,孔孟之道還“將中國人變成了兔子民族”。在英語中,“兔子”有著膽怯之意。由此可見該報貶損孔子思想和中國國民性格的程度。
尤其令美國媒體難以認同的是,在他們眼里已經成為反文明象征的孔子居然還得到了中國政府和官員的全力捍衛。孔子家族是中國“唯一的世襲貴族”,即使皇帝也不能質疑其地位。不但皇室對孔子后代尊崇有加,皇帝本人的日常生活同樣受制于孔子設定的禮儀。皇帝的婚姻即是如此。中國皇帝很小就必須“承擔婚姻生活的責任”,而相同年齡的英國男孩卻“還在伊頓和哈羅公學求學”。孔子禮儀事無巨細,無所不包。“根據孔子認可和最聰明的中國人尊為神圣的古代理論”,皇帝必須在每一次滿月之時與皇后單獨相處,不論二人的關系如何。月圓月缺,嚴格的規定周而復始,“除非他(皇帝)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沖破禮儀束縛,否則他的一生將在枯燥乏味的既定慣例中度過”。美國媒體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如果追根溯源,孔子的著述之所以能夠流傳百世,中國古代皇帝的捍衛功不可沒。《華盛頓郵報》尤其提及秦始皇的作用:他在焚書坑儒中“將所有書籍付之一炬,唯有孔子的幾本著述得以幸免”。
皇帝不遺余力地維護孔子的正統地位,皇帝以下的官員更是如此。1867年,中國皇帝下詔,欲在北京建立大學,“聘請外國教授講授西方藝術和科學”。此舉立即在官場引起軒然大波,“徹底激起了(中國人的)自豪和宗教偏見”。“各省的抗議洶涌而至”,地方官員拒絕給赴京趕考者出具證明,“有如中世紀宮廷笨蛋”的監察官對于此項革新口誅筆伐。問題的根源在于,外國教授勢必會危及“周商傳統和孔子學說”,“中央帝國的尊嚴”將不復存在。《美國長老會》(Amedcan Presbyterian)雜志曾經認為,中國
的大人因為信奉孔子,從而不在偶像崇拜者之列。《基督教信使報》(Zion's Herald)立即反駁道,中國的孔子肖像和廟宇遍地皆是,各種供品不計其數,此類行為如果不是偶像崇拜的話,“什么才是偶像崇拜呢?”按照美國媒體的邏輯,中國官員尊孔崇孔之舉不但造就了中國人的保守心態,而且殃及外國人欲使中國文明進步的努力。傳教士本來意在向中國民眾傳授“更加高尚的信念”,卻屢遭攻擊。中國政府未能主持正義,因為它相信,傳教士“既不講中文,也不讀孔子”,他們“必然是野蠻人”。清政府在1871年致各國駐華公使的一份備忘錄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備忘錄要求,外國人——尤其是傳教士——“不得辱罵孔子,不得傷害孔子信奉者的感情”。有媒體稱,該備忘錄“超乎意料,令人不快”,“任何與孔子思想背道而馳的學說”都被嚴加禁止。《基督教信使報》則認為,備忘錄表明了“中國政府的愚蠢”。它“直接打擊了所有的基督教學校、所有的主日學校、所有的孤兒院,以及基督教會為啟迪中國青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對于“一切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備忘錄同樣是巨大打擊。中國皇室再次被無知所困,中國人的思想又被高墻所圍。
事實上,美國媒體并不否認孔子在中國文明歷史上發揮過積極作用。他們“詬病”的是孔子對于中國思想長達數千年的“控制”。中國文明似乎停留在了孔子時代。在美國媒體看來,這不僅滋生蔓延了中國人的保守與惰性,更與西方社會的發展趨勢背道而馳,使西方人的在華活動舉步維艱。正是著眼于此,美國媒體將中國“反文明”之舉的根源追溯到了本是中國文明代言人的孔子身上。
孔子:中國創造力的“禁錮者”
在美國媒體看來,孔子主導了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和國民性格,中國文明不進反退。其中的奧妙在于,曾經讓中國文明輝煌一時的中國創造力在尊崇孔子的過程中遭到了“禁錮”,中國失去了與西方比肩而進的動力之源。美國媒體的字里行間雖有惋惜之意,但在更大程度上卻意在攻擊中國文明體系賴以存在的根基。
1869年,《每周六》(Every Saturday:A Journal of Choice Reading)雜志就孔子的生平和思想做了長篇介紹。文章毫不掩飾地批判中國尊孔崇孔之舉對于中國人求新思維的阻礙作用。作者寫道,北京衙門里的官員反對變革,“并非因為反對者天生就無法意識到擬議中的變革能夠帶來的種種好處”。“圣人(即孔子)追溯既往的習慣性態度”乃問題的真正癥結。有鑒于此,“中央帝國的變革從來都不是向前進,而是回復過去”。文章總結日,孔子縱然擁有諸多美德,但“完全缺乏想象和信念”,這構成了中國創造力難以逾越的障礙。《每周六》的評論代表了美國媒體試圖解釋中國近代落后局面時的一種普遍心態,其他媒體亦多有類似文字。《馬薩諸塞莊稼漢和新英格蘭農業雜志》(Massachusetts Ploughman and New England Journal of Agricuhure)直截了當地宣布,“孔子確定了中國的(行為與思維)模式,中國人對此堅定不移地信奉了七十代人之久”。《芝加哥日報》以生動形象的語言刻畫了此處所謂的禁錮作用。孔子“成功地在思想溪流上筑起了一道大壩,最初,思想之河在其國人心中流淌甚歡,但他隨后卻未能促使思想之水洶涌向前,而是將溪流……趕回源頭”。結果毫無懸念:中國“最優秀的學者”在研讀孔子的過程中“耗盡了聰明才智”。《大陸月刊與西部雜志》(Overland Monthly and Out West Magazine)認為,信奉“孔子高尚箴言”的中國人“一經出生便得相信,已經存在的一切必須延續”。該雜志的另外一篇評論遠沒有如此客氣。文章揶揄道:“我們不禁深表遺憾,中國男人的大腦如同女人的腳一樣,已被包裹束縛,嚴重畸形;他們將大量精力用于細致品讀孔孟的幼稚言行和陳腐真理”。《文牘月刊》(Scdbner's Monthly)的評價亦顯尖刻。中國人對孔孟經典的死記硬背使“今日之中國極像一間植物標本室”,“學問已經蛻變為物神崇拜”。當然,也有少數媒體在批評孔子的“禁錮”作用時較為含蓄。例如,《亞瑟家庭雜志》(Anhur's Home Magazine)盡管稱贊孔子在基督之前550年便記錄了中國文明,但卻認為,孔子由此壟斷了中國社會的運轉模式。這實際上是“禁錮”作用的又一說法。《拿騷文學雜志》(Nassau Literary Magazine)宣稱,“自孔子以降,天朝帝國再也沒有出現值得我們重視的作家”,孔子對于中國文學創造力的“禁錮”恐怕難脫干系。
美國媒體相信,孔子思想在中國文明體系中的主宰地位使中國人在諸多重要領域裹足不前,固步自封。例如,19世紀后半期,美國婦女已在積極尋求社會平等,自我表達的途徑日趨多元化,整個社會對于婦女也更加寬容。然而,由于孔子關于婦女的三從之說,中國社會無法意識到男女平等的進步意義。中國女性出生伊始,便“被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她們是“奴隸”,“自由之日永遠不會到來”。因此,傳教士教化中國人的事業“需要從婦女開始”。孔子不但“封閉”了中國人在性別平等問題上的想象空間,他還“壓抑”了婦女個性的自我表達。女性愛美,“睿智著名的孔子”卻要求她們拒絕時尚,抵制誘惑。婦女服飾總以淺色為主,鮮有變化。即使在與現實生活息息相關的語言方面,中國人依然固守著孔子的風格。一名記者寫道,如果誰有閑情逸致,可以前往美國的中國人聚居區,見識“在粗俗的舞臺布景中用孔子語言表演的戲劇”。在需要大膽創新的學術領域,中國人更是唯孔子是從,不敢有任何革新之舉。曾有美國人準備前往貴州山區考察苗族風土人情,卻苦于中文資料無法提供相關信息。《每周六》雜志認為,問題的根源在于,“人種學不是孔子奉為神圣的研究領域”,中國學者輕視對苗族先民的研究便在情理之中。
更讓美國媒體沾沾自喜的是,孔子思想主導下的中國與歐美國家在科技領域存在著極其巨大的反差。《哈珀斯市場》(Harper's Bazaar)雜志評論日,中國的教育理念導致中國的科技落后。飽讀孔子經書的中國人“學習了很多修身養性的知識,卻幾乎沒有在美國和歐洲教育體系中如此重要的進步精神”。正是因為孔子思想的“誘導”,中國屢次與科技進步失之交臂。《每周六》雜志不無嘲諷地寫道:“當它(中國)先于其他任何國家數個世紀發明火藥時,它隱約看到了通向軍事強盛之路;當它在同樣遙遠的時期發明航海羅盤時,它隱約看到了通向海軍強盛之路;當它在10世紀發明印刷機時,它隱約看到了通向文學輝煌之路”。但在“死守”孔子教條的中國人手里,火藥變成了“無害”的煙花爆竹,羅盤僅僅催生了“在沿海航行的帆船”,印刷機更是滿足于推出不同版本的孔子經書。即使移居美國的中國人也仍然在使用“孔子周游列國傳播治國之道時所使用的工具”,與美國的科技文明形成鮮明的對比。
近代中國科技的衰落強化了美國媒體的優越感和對孔子思想的輕視。《紐約時報》告訴讀者,如果他們知道“近三千年以來,(中國人)都把圣人的教誨尊為人類智慧最為重要的產物,其思維模式遠在基
督時代之前就已定型”,他們就不會驚詫于中國人“蔑視現代科學發明”之舉了。一家女性雜志宣稱,在“美利堅合眾國的力量”面前,曾經創造燦爛文明但受制于孔子思想的中華帝國已經相形見絀。僅僅250年之前,北美大陸還是“一片荒無人煙之地”。《文牘月刊》視孔孟之道為中國人接納美國先進思想的最大障礙。該刊舉例日,一名在美的華人小孩由于“父親的疏忽”而對孔孟知之極少,但就是由于“疏忽”,小孩才“融入美國的兒童群體之中”,接受著美國的“先進”教育。即使被清政府賜予一品頂戴的美國人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也不相信孔子思想能推動中國的文明進步。他在舊金山的一次演講中認為,唯有“基督教國家目前盛行的自由探索精神”才能避免“天才在孔子國度滅跡”的命運。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和美國處于科學文明的兩個極端位置,美國人因此為自己在中國所做的任何有利于科技進步的事情感到欣喜而又神圣。19世紀70年代,美國人約翰·弗賴爾(John Fryer)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科學雜志》(Chinese Scientific Magazine),立志讓中國的教育“超越孔子信仰和古代傳統,轉而關注世界的現代進步”。他設計了在中國建立“龐大工業”和開采“礦產資源”的宏偉藍圖。19世紀后半期,清政府利用美歐投資和技術拓展航運線路,建立電報網絡,在重要城市之間修建鐵路。有鑒于此,“中國似乎注定要超越孔子所宣揚的文明程度”。
去孔子化:中國文明進步的“必由之路”
既然認為孔子造就了中國人的保守和惰性以及中華文明的裹足不前甚至倒退,到底還有什么力量能夠拯救中國文明,讓中國緊跟西方潮流?懷著強烈使命情結和文化優越感的美國媒體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拋棄孔子,以基督教取而代之。媒體在大肆批判孔子的負面作用之際,還以大量篇幅論述美歐基督教文明的先進性及其在中國人和日本人等儒教信奉者當中激起的反響。
中國的落后根源在于孔子思想,美歐的強大得益于基督教,這是美國媒體談論中西方差別時達成的基本共識。一篇編者按寫道,美國僅有80年歷史和4000萬人口,中國擁有“三千年的智慧和財富”以及四億人口。但中國卻在“尋求我們的幫助”,原因何在?答案簡單明了:“基督教能夠激發一個國家的勃勃生機”。眾多美國報刊認為,基督教能夠讓人增強信念,擺脫迷信和愚昧困擾,從而催生不斷進取的動力。《基督教信使報》指責孔子思想充斥著“偏見、等級、假神、異教祭堂和廟宇”等成分,孔子“必將讓位于至高無上的基督”。該報的另外一篇文章宣稱,孔子思想衍生了“低劣而又墮落的風俗習慣”,是一種“祖先崇拜”。這正是儒教“與基督教水火不容之處”。孔子思想中缺乏對“個人上帝”的信念,這既使民眾頗感迷惘,從而難以產生足夠的前進動力,又無可辯駁地證明,“基督教是(中國人)必需的”。
兩種思想體系,孰優孰劣,在美國媒體的比較中似乎一目了然:孔子思想因循守舊,基督教積極進取;孔子思想黯然失色,基督教光芒萬丈。《紐約觀察記事報》認為,盡管孔子的倫理學說“令人贊賞”,“但與正義太陽(基督)的光芒相比,不過是一顆遙遠的星球”。甚至單就道德觀而言,孔子也“遠遜于”圣經,因為后者“始終在推動著世界的智慧和精明”。《紐約時報》就兩者的差異評論道,包括儒教在內的世俗哲學無法超越基督教,“能夠照耀每一個人前進之路的光亮”絕非來自孔子,而是耶穌基督。《大陸月刊》更是視孔子思想為“野蠻落后、無知愚昧”的象征,“一旦云開霧散,其光芒即被眾多其他星體所淹沒”。《亞瑟家庭雜志》的觀點如出一轍,宣稱孔子陰影之下的中國人“極其無知和迷信……堅持(比其他國家)更加粗俗的偶像崇拜”。唯有基督教方可救中國人于泥潭之中。《華盛頓郵報》宣布,面對基督教的凌厲攻勢,孔子思想“終將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鑒于孔子思想的“保守與落后”及其對文明進步的“阻礙”作用,美國媒體呼吁基督教文明在中國積極采取行動之聲不絕于耳。將基督教融入國民性格之中的美國人據稱已將奉孔子思想為圭臬的中國人遠遠地拋在身后:“如果美國是一個沒有過去的帝國,中國則可稱為沒有未來的國度”。美國因此有義務向中國展示“新鮮事物”。1853年,《紐約每日時報》自信地宣稱,孔子在中國的影響力大不如前,“基督教是能夠發揮替代作用的唯一思想體系”。面對中國的情形,“作為美國人,我們是何等的欣喜!”美國的立國之父“勇敢而莊嚴地選擇了偉大的基督教原則——自由宗教、自由思想和自由政府”,“那就讓我們精神抖擻、豪情滿懷地奔赴使命吧!”為了增強美國人的信心,媒體還告訴讀者,中國素來三教并存,此事說明,“中國人易于接受新鮮思想”。在中國“建立基督教的上層建筑”因此切實可行。美國人在中國散布基督教的任何行為都被媒體作為可圈可點的范例。比如,有傳教士在中國創辦《新哲學》(New Ohilosphy)雜志。閱讀雜志的“孔子門徒”將發現,“愚蠢的福音比他們經書中的智慧更加英明”。基督教在中國難以迅速占領思想陣地又讓美國媒體憂心忡忡。《紐約時報》寫道:“一個明顯而令人沮喪的事實是……當舊的信念即將逝去,基督教根本未能取而代之”。
事實上,引發美國媒體不滿的只是基督教取代孔子思想的速度不如預期的迅速,對于基督教文明的強大力量,美國媒體始終堅信不移。在宣揚基督文明內在優越性的同時,各類媒體從中國和日本等主要儒教國家及其在美移民的日常行為和社會變革中,發現了基督教正在“取代”孔子思想的蛛絲馬跡。在中國,總理衙門自19世紀60年代起,屢次召集會議,商議“翻譯和出版國際法體系”。此舉表明,中國正在外交領域以“近代國家交往之道”代替存在已久的孔子教條。太平天國時期曾經率領“洋槍隊”協助清政府鎮壓起義軍的美國人華爾為很多中國人所熟悉。此人后被部下誤傷而亡。其死后待遇被美國媒體引為明證,顯示中國政府正在逐漸放棄孔子獨尊天下的信念。清政府稱華爾為“兩千年來最偉大的將軍”,他因此得以葬在浙江寧波附近的孔廟庭院之中。皇帝專門下詔,確認華爾為“中國的主神之一”。其地位堪比孔子和中國的主要神靈,“每一個家庭、學校和廟宇都將銘記他的英名”。中國人也將因此“更加信任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即使到了20世紀初,美國報紙仍然充滿自信地認為,寧波的華爾墓地“對于所有中國人而言都是神圣的”,它將“永久證明,中國人依然尊重來自馬薩諸塞州塞勒姆的美國英雄”。
不僅中國政府堅守孔子教條的態度開始松動,民眾接納基督文明也表現積極。就在山東曲阜的孔廟附近,基督教已悄然流行,形成沖擊孔子思想神圣源流之勢。《基督教信使報》報道日,循道會在中國山東的數個村莊發展了26名成員,而此地“緊鄰(中華)帝國為紀念孔子而建的主要廟宇,是孔子思想的真正堡壘”。在孔子思想賴以傳承的教育體系中,中國學生的反應同樣令美國媒體頗感滿意。由于中國學校講授“以死的語言寫就的”孔孟之道,它們“根本不能向學生傳授任何思想”。傳教士開辦的學校一經出現,便“大受歡迎”。學生的思想“徹底放開”,他們“蜂擁而至,如同蒼蠅追逐甜食一樣”。基
督教文明還感染了處于中國社會邊緣的群體。太平天國起義者就是一例。起義領袖聲稱信仰上帝,普通參與者也不遺余力地“清除偶像崇拜和孔子崇拜,四處毀壞菩薩塑像和銘刻國家哲學(即孔子思想)的牌匾”。有鑒于此,中國人的“宗教思想將在數年之內發生急劇變化”,一改過去的“實利主義和極度貪婪”。甚至中國的幫會組織“天地會”都公開聲明支持基督教。雖然此舉可能是該會為擴大勢力而采取的權宜之計,但幫會信奉基督教“并非不可能”。中國人畢竟需要“某種信念”,以取代“孔子和中國早期哲學家所提出的粗鄙信仰”。誠然,諸如此類的事例絕非普遍現象,卻仍然能夠激勵在華美國人——尤其是傳教士——誓將中國基督教化的巨大信心,也讓美國媒體欣喜無比。《基督教信使報》武斷地宣布,“中國已經不再遵從孔子的教誨”。
以基督教為支撐的美利堅文明正在“感化”著越來越多的“孔子門徒”,既“削弱”了孔子在中國的地位,同時也召喚著中國人遠涉重洋,身臨其境地體驗“優越”的美國價值觀念。19世紀中期適逢加利福尼亞的淘金熱興起,由此產生的華人赴美浪潮被美國媒體及時地賦予了文化優劣之意。有媒體指出,“在我國制度的影響之下”,信奉孔子思想的中國和日本改弦更張,“與我們和睦相處”。“(加利福尼亞)薩克拉門托發現金礦的消息一經宣布”,中國人的目光便“越過了浩瀚的藍色太平洋,注視著那片將賜予他們諸多收獲而非孔子哲學的土地”。《紐約每日時報》不失時機地寫道,加利福尼亞并入美國改變了中國“遠離文明”的狀況,因為“同一大洋的波濤拍打著中國和加利福尼亞的海岸”。這對于中國人而言有著“極其巨大的吸引力”,對于正在“經受其他信念沖擊”的孔子思想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中國的“古老法律、風俗和偏見被新時代的興奮所淹沒”,美利堅文明似乎注定要取代孔子學說在中國人當中的地位。及至踏上美國海岸,華人立即感受到了基督教“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一名記者在舊金山街頭發現,二三十名中國人聚集在另外一位“衣著整潔、看起來充滿智慧”的中國人周圍,聆聽后者用漢語宣講福音。記者感嘆日,基督教顯然比孔子的道德說教更具優勢,更加進步。八名“中國佬”更是試圖加入舊金山第三公理教會。《芝加哥論壇報》稱贊此舉為“明顯合理的要求”,因為中國人“愿意以基督代替孔子”。因此,在美國媒體的字里行間,中國人不論身居何處,孔子思想的影響力均在讓位于基督教文明。
然而,與另一個儒教國家日本及其民眾相比,中國人接受西方文明的速度仍顯遲緩。強調日本人的積極態度成為美國媒體用以證明孔子思想過時論的又一手段。《紐約時報》就此寫道,日本人“在理解和接納新思想方面遠遠超過他們的中國鄰居”,“孔子國度”的人們“死守著自己的傳統習慣”。《紐約觀察記事報》表達了類似觀點。日本人能夠“迅速認識到各種外國進步所帶來的好處……急于以我們的各類知識完善自己,急于極其細致地學習我們的制度”。中國人則以“孔子原則”和世代傳承的“習慣和風俗”為準繩,處理社會和私人事務。日本人以西方思想替代孔子學說的積極態度見諸于眾多社會生活的細節之中。19世紀中期,在美國堅船利炮的威逼之下,日本國門洞開,異常迅速地在思想和制度方面改弦易轍,適應西方潮流。日本上層社會“懷疑孔子學說”的趨勢日漸強烈。他們認為,“目前正是努力在本國建立基督教的大好時機”。以孔子著作為主要內容的古典教育遭到排擠,因為日本人看到了“另外一個更加先進的文明”。政府極為迅速地建立了多所面向全民、旨在教授外語和科學的學校,加快日本人接納西方文明的進度。在江戶(現日本首都東京)的師范學校,美國人充當校長,推廣美式教育。學生的加減乘除都以英語進行,只有在傍晚才能見到他們閱讀中國典籍。“如果孔子幽靈身臨其境……他必定極度驚詫”。一旦到了美國,日本人的西化程度更令美國媒體滿意。1869年,全美共有13名日本學生,其中7名公開宣布信仰基督教,另有5人已接受洗禮。但他們在日本“都是作為孔子門徒加以培養的”。轉變速度不可謂不快。
中國和日本是孔子影響最為深遠的兩個國家。但在美國媒體的刻畫中,不論是中國人或是日本人都經不住“先進”基督教文明的吸引,紛紛倒戈。孔子奠定基石的儒家文明大廈似乎呈現出即將傾覆之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歐基督教文明勢不可擋,不斷侵蝕著孔子思想體系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針對這種差別,美國媒體給出的解釋是,孔子思想屬于早已逝去的時代,基督教體系則引領著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如此邏輯顯然是美國媒體積極推行美歐文明中心論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幾點結論
19世紀是中西力量對比最為懸殊的時期,西方社會蔑視中國文明之舉極為普遍。美國媒體的孔子觀具有鮮明的代表性。孔子本為中國的文明圣人,但在美國的媒體話語中卻走向了文明進步的對立面,成為中國融入近代世界的巨大障礙。美國媒體認為,孔子控制著中國人的思維,造就了極其保守、極具惰性的中國國民性格,導致了中美社會發展程度之間的鴻溝。他們沾沾自喜于以基督教為基礎的美歐文明的“先進性”,某些中國人皈依基督教以及日本人拋棄孔子思想的積極態度被毫不猶豫地用作了支撐證據。綜觀美國媒體對于孔子的貶損,我們不難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其一,美國媒體詆毀孔子之舉與美國社會從19世紀中期開始對華人移民的恐懼和排斥形成相互呼應之勢。媒體將中國人“低劣”、“怪異”的本性歸咎于孔子,實際上為美國社會日漸洶涌的排華浪潮提供了理論依據。雖然推動中美文化并存的聲音時有所聞,媒體的主流中國觀卻為“負面”的孔子形象所占據。美國人依賴于報刊雜志以獲取信息的傳統自革命以來就極為盛行,19世紀后半期尤盛。媒體的貶損加劇了美國社會關于中國移民不可同化的成見,為將排華運動推向全美發揮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第二,美國媒體的孔子形象是美歐文明中心論的延伸和具體化。作為“天定命運”觀念的始作俑者和積極鼓吹者,美國媒體極其自然地視拓展以美國價值觀念為核心內容的西方基督教文明為己任。孔子在中國社會和思想中的主導地位無疑是美國文明向東方擴張的最大絆腳石。詆毀孔子既可證明中國傳統思想已經不合時宜,更能顯示美國人——尤其是傳教士——在華推銷美國制度觀念和基督教的正當性。可以說,美國媒體上的孔子與基督之爭實乃文明沖突論在19世紀的載體之一。
第三,美國媒體的孔子觀不以細致解讀孔子思想和中國傳統為前提,難以看到孔子對于中國文明進步的積極意義。19世紀后半期的美國媒體論及孔子的真正目的在于證明歐美文明的優越。他們將中國的落后、孔子的地位、美歐的強大和西方人的宗教信仰放置于同一考察視野之下,得出了孰優孰劣以及根源在于何處的結論。此舉有將現象與歷史背景割裂之嫌,也忽略了導致先進與落后的眾多其他因素。但無論如何,考察19世紀后半期美國媒體的孔子觀讓我們再次見識了中美之間的文化差異以及美國媒體揮之不去的文化偏見,也從一個細微的角度解讀了19世紀末期愈演愈烈的排華運動。
責任編輯:宋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