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與假在比較中凸顯出對方的存在,當我們對假記者滿懷憤慨之時,慶幸的是在“無冕之王:的行列中絕大多數都是非常優秀的新聞人。他們始終持記者的專業主義精神,并愿意將心底里最柔軟的部分奉獻給這個職業。
2008年夏天,我和同事到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下轄的一個縣調查采訪一起亂收費事件。當我走進縣政府一位副縣長辦公室說明來意之后,這位副縣長感覺到一定壓力,就臉色一沉,馬上打電話叫來了縣委宣傳部的干部,吩咐說:“把他們帶走,查一查他們的身份,看看是不是假記者?”
隨后,我們被帶到了縣委宣傳部,記者證被收去查驗。作為一名從事新聞工作16年的調查記者,這些年,我經常奔走在中國城市的大街小巷和鄉村的溝溝坎坎,從西藏的雪域高原到新疆的邊陲小鎮,從中國的北極村漠河到南海的蒼茫海島,足跡幾乎踏遍了除臺灣地區以外的各個省區。由于經常從事輿論監督報道,記者證常年隨身攜帶,從不敢疏忽遺忘。并且,風里來雨里去奔波在采訪路上,不管是突發事件報道還是調查社會問題,來自各方的信任和支持曾經帶給了我無限的快樂。為此,這個寄托了我生命熱情和精神力量的職業,在我眼里,充滿了迷人的色彩和動人的魅力。
而今,在采訪路上,被人不問青紅皂白地說成“假記者”,是悲哀,是難過,還是憤怒?種種感覺一時間涌上心頭,還真有些說不清楚。好在,中國記者網上的查詢結果證明了我們的記者身份,隨后,我們的報道也很快在《中國青年報》上見報,一起亂收費事件的來龍去脈清晰地呈現在全國公眾面前。但有一種疑問,一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那就是,由于近年來假記者的頻繁出現和這些人經常利用媒體的輿論監督功能進行敲詐,已經極大地敗壞了新聞行業的聲名,影響了記者在公眾眼里的形象,也越來越多地給新聞工作帶來困擾。記者,真的成為一個社會聲望日漸走低的職業?這一切,是所有新聞從業者的悲哀,也是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的一個不容樂觀的問題。
往事如煙。2002年6月22日,山西繁峙發生了38名礦工遇難的特大礦難。3天后,《中國青年報》接到舉報,派我和攝影記者柴繼軍趕赴現場。我們到達現場時,這一消息還沒有被任何媒體披露出來,非法礦主和打手勾結地方官員,隱瞞不報,毀尸滅跡,并威脅遇難者家屬。當時我們采訪了遇難者家屬、礦難幸存者、目擊者以及相關官員,迅速發回了長篇調查報道,使真相大白于天下。隨后,經過中央調查組的認真調查,24名國家工作人員、39名礦主和非法打手受到了法律制裁。記得當我們趕到現場采訪時,一名遇難者家屬曾經十分激動地問我們:“你們是真記者嗎?”旁邊一位穿黑衣服的遇難者家屬看了看我,說:“好像是真的。”后來,通過調查我們發現,有11位新聞記者比我們先到達現場,但收受了當地官員和非法礦主送上的現金和金元寶,并隱瞞了礦難消息。這就是當時轟動全國的繁峙礦難的瞞報和寫入中國新聞史的“盒元寶事件”。一年多以后,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就“山西繁峙礦難中11名記者收受現金、金元寶”違紀事件發出警示并進行座談。我在那次座談會上說,在繁峙礦難中還有很多記者忠于自己的職業道德,忠于“社會良心”,不但沒有受賄,而且在十分危險的情況下揭開了驚天黑幕,并因為我們的工作使遇難礦工家屬得到了保護和賠償。在這些受到過非法礦主威脅的家屬眼里,記者“是好人,是可以相信的人”。而且我希望,“盡管發生了我們大家不愿意看到的情況,中國記者的職業理想依舊會樸素而鮮明,不會因為個別記者的違紀行為而消磨”。
應該承認,新聞確實不能也不曾獨立于社會之外。繁峙礦難是國內第一次把潛規則的東西給揭露出來了——有人在利用礦難牟利,有人在出賣記者的報道權。
這年11月5日,第十三屆中國新聞獎舉行頒獎儀式。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吉炳軒親手將刻著“中國新聞獎”字樣的一等獎獎杯交到了我的手里。那一刻,我為我們速一職業所承載的夢想、追求而自豪,為這一群體肩負的人民期望、百姓情懷而自豪。唯有堅守著國家、社會所賦予的職業責任,“中國記者”的職業稱謂才顯得莊重而崇高。
此后,在記者生涯中,我又多次為了假記者、假新聞等現象發出過報道。比如披露山西假記者的泛濫,比如我國將建立記者黑名單制度等等。2007年11月8日,又一個記者節來臨,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舉行紀念活動,邀請了一線的媒體記者出席,并向全國的新聞記者發出了慰問信,慰問信說:“新聞記者是社會民主、文明、進步的推動者,是充滿艱辛而又受人尊重的一種崇高的職業。你們常年奮斗在新聞采編第一線,硝煙彌漫的戰場,天災人禍的現場,哪里有風險哪里就有你們的身影!在一篇篇看似尋常的新聞報道背后,有著敬業、奉獻、良知、深情;在一組組影像和聲音里面,浸透著艱辛、汗水、危險、犧牲。”
就在這次紀念活動上,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李東東對我說,一方面,要維護記者的權益,為采訪工作創造良好條件;另一方,要打擊假記者。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維護新聞工作的尊嚴。
但2008年再次發生在山西的礦難瞞報和“封口費”事件,更多地出現了假記者的身影,他們以“記者”和“媒體”的名義去敲詐。之后,在中國青年報社我見到了利用博客披露礦難發生后真假記者排隊領封口費現象的戴驍軍,對于令新聞從業者蒙羞的假記者頻繁出現的問題,引起了我們共同的思考。
首要一點便是,我發現多次假記者案中很少有專業性強的職業記者,而且假記者很多時候與中國一些媒體的經營方式問題密切相關。比如,那些“假記者”并不是單純的社會上的“混混”,他們其實跟媒體也有關系。他們大都是媒體從社會上招聘來的,為了生存,打著被聘媒體的旗號四處敲詐,為媒體搞創收。正常的媒體運作,應該新聞采編與經營部門完全分開,但一些牽涉其中的媒體卻不是這樣,混亂的不規范的體制決定了從業人員的混亂。
正如事情揭露出來后,大家都說敲詐封口費的大都是假記者,但其實很多假記者也有體制身份,往往都有媒體發的工作證。可見有的媒體在當地設立記者站,其實目的就是給總部交一些承包費。這些記者站更像是依靠體制因素來牟利的小公司,需要靠自己去“謀生”。這樣,他們就會想方設法為自己謀生存,敲詐封口費是其中的一種方式。比如,經常聽到有的地方抱怨,有的媒體、有的“記者”,將寫好的夸大編造、是非顛倒、態度激烈的所謂“批評稿”,呈給一些被監督官員“審閱”,目的就是跟對方討價還價,索要廣告、宣傳、贊助等費用。
對此,也有人曾經認為,假記者背后有“真問題”。因為一些被監督的官員和部門,往往確實存在著嚴重問題,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因為真記者很少或者很難進行輿論監督,才導致了假記者去監督的事情發生。而曾經轟動一時的《中國貿易報》山西記者站工作人員蘭成長被打死事件,就是地方勢力在甄別“真假記者”中出現的極端事件。涉案礦主曾經有過交待,告訴打手,如果是真記者,就給他錢,好好招待;如果是假記者,就打他一頓。
每每聽到這樣的事情,都會令我以及所有視新聞事業如生命的同行感到痛心疾首。這類事件的頻繁出現,流失的是社會公眾對媒體和記者職業的信任,流失的是新聞行業的公信力。因此,作為一名多年工作在新聞一線的記者,我認為首先要完善對傳媒,尤其是報紙行業的體制管理。對于那些既沒有撥款和經費來源,又不能走市場的報紙,要有違規查處和退出機制。同時,要呼吁記者的職業規范,建立黑名單。此外,還要重申新聞行業的道德底線,讓每一個從業者建立職業信仰,倡導職業榮譽感。
盡管記者的隊伍并不完美,但如果說記者是一群唯利是圖的人,那也不符合實際。媒體的活力來自于每一個從業者活潑、熾熱的性格,媒體的公信力來自于每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正直感。每一個新聞工作者正直感的相加才會形成媒體的公信力。而且當我們回頭看時,會發現記者這個職業從誕生起便可以超越利益羈絆。無論是硝煙彌漫的戰場,還是人跡罕至的自然探險,即使揭示真相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總是有一種叫記者的職業,在向前,向前。這是一個有著光榮與夢想的職業,我們相信,隨著社會進步,新聞行業必將踏上文明、健康的陽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