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碎了,親情依然完整著……

三秋樹

1

2007年7月16日。我和秦斌離婚了。他留給我的是一個13歲的兒子小川和一間有著太多傷心往事的房子。以及足夠讓我們母子二人過上基本小康生活的一筆存款。然后帶著他年輕貌美的女人定居澳洲去了。

離婚的那一天。他說：“我會每年回來看兒子一次。我希望無論你對我懷有怎樣的仇恨，都不要殃及孩子。畢竟孩子是無辜的，他應(yīng)該比我們過得都好。”他的語氣中沒有任何的傷感。儼然男主人要出門之前命令家里保姆的樣子。恩威并重：這是一個典型的有了錢便覺得地球都應(yīng)該按著他的要求旋轉(zhuǎn)的男人。我已經(jīng)不想在這個最后了斷的時候與他做無謂的爭執(zhí)。于是叫上對這一天盼望已久的兒子：“小川，咱們走吧，和爸爸說再見。”兒子迅速地和爸爸說了“再見”。拉著我的手急匆匆地向友好廣場的肯德基走去。他的爸爸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們走遠。我在不經(jīng)意地回頭間看到了他扭頭擦淚的樣子。我知道這些眼淚是為小川而流的。我的心里酸酸的?？墒切〈ú⒉辉谝?，他并不知道爸爸的這幾滴眼淚對于他來說。遠遠要比一頓肯德基要有價值得多。

在肯德基里。兒子吃得眉飛色舞。我卻食不下咽，他說：“媽媽，你怎么不吃?你不會后悔了，又要去找爸爸吧?”我無言以對。想起我和秦斌第一次爭吵時。小川只有5歲。對丈夫的霸權(quán)主義忍無可忍的我摔爛了家里所有可以摔爛的東西以示我對他的絕不屈服。當時小川嚇壞了。一聲不響地收拾著地上的玻璃碎片。將一雙小手割得鮮血淋漓。卻不敢大聲哭出來。任憑大滴大滴的淚水打在受傷的手上。我抱著兒子去醫(yī)院，醫(yī)生責(zé)問我為什么這么粗心。把孩子的手割成這樣。兒子卻對醫(yī)生說：“你別怪我媽媽，是我自己打破了玻璃把手劃破的?！睆尼t(yī)院回家的路上，小川用受傷的手捧著我的臉說：“媽媽，你不會和爸爸離婚吧?”說完，他放聲大哭。他告訴我，和他同在一個學(xué)前班的妮妮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妮妮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妮妮經(jīng)常遲到，經(jīng)常穿著臟衣服來上學(xué)。所以小朋友們都不喜歡妮妮。連老師都不喜歡讓妮妮站起來回答問題了。“我不想像妮妮那樣成為不受小朋友和老師喜歡的孩子?！闭f完。兒子已是泣不成聲。我把兒子摟在懷里，認真地對他說：“不會的，爸爸媽媽只是在爭論一個問題而已?！?/p>

為了孩子。我像中國大多數(shù)妻子那樣。對丈夫的一些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也時常告訴自己其實婚姻是一件不能較真兒的事情。而秦斌則誤以為我的這種沉默是因為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是必須依附他而存在的。于是愈發(fā)地變本加厲起來。直到他與另外一個女人以情侶的身份招搖過市。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在兒子熟睡后的夜里，我用低低的聲音與秦斌理論。他卻突然間用足以讓鄰居都聽得見的聲音吼道：“沒有什么好談的。如果你覺得受不了就離婚。咱們誰也不耽誤誰!”那天晚上，我們再次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我告訴秦斌，如果不是為了兒子。我一天都不會和像他這樣一個有著一身暴發(fā)戶氣息的男人在一起。我的話激怒了秦斌。就在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時。小川來敲我們的房門。說：“爸爸媽媽。離婚是你們自己的事。別把我攪進去。也別影響了別人的休息?！?/p>

這一年。小川13歲。正在讀中學(xué)一年級，他平靜得讓我和秦斌吃驚。我在那一刻突然間明白自己艱難維持的毫無幸?？裳缘幕橐銎鋵嵤莻α巳齻€人。因此放棄是惟一的正確選擇。

將近八年的時間。惟一的收獲便是小川長大了。有著出乎我意料的精神承受能力。也許，成長的確是一件讓人猝不及防的事。

2

離婚后。我一直想找一個機會和小川談一談關(guān)于我和他爸爸之間的事。我一直覺得他只是一個孩子。有些東西不說出來可能在他心中就是一個障礙，我一直覺得自己欠兒子一份完整的親情。

那是一個很溫馨的夜晚。我在陪小川玩過兩遍《搶灘登陸戰(zhàn)》的游戲后，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這個話題。不想兒子卻打斷了我：“媽媽，我們班上總共五十六個同學(xué)。其中父母離婚的有十二個。大家有時候也在一起說起父母離婚的事，盡管每個人的父母離婚的原因各有不同。可是大家的感覺幾乎是一致的：對于父母來說，離婚只是在糾正一個錯誤。對于孩子。只是將一種親情變成相等的兩份而已?！蔽毅蹲×?，過了許久才問兒子：“這話是你們總結(jié)出來的?”他笑著說：“當然不是。是我們一個同學(xué)從書上看到的。我們大家都覺得說出了我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于是就用這句話來回答那些問我們這個問題的人。媽媽，你不覺得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嗎，”

我如釋重負。沒想到這個讓我一直無法面對的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兒子非常自覺地寫作業(yè)去了。我的內(nèi)心卻并沒有因此而平靜。我又有了一種新的擔(dān)心。兒子的冷靜背后是不是也意味著內(nèi)心的自私冷漠?

為此我找到了小川的老師。說出了我心中的憂慮，小川的老師對我說：“你大可不必有這種擔(dān)心。小川是一個非常陽光的孩子。我還記得你們離婚的當天。你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替小川保密。不要讓同學(xué)們因為他父母的離異而歧視他嗎?他第二天一到學(xué)校就來找我。對我說：‘老師。你千萬別因為我父母離婚了而給我一些特殊的關(guān)心，那樣反倒讓我覺得很受傷。爸爸媽媽有他們自己選擇婚姻的權(quán)利。我不應(yīng)該成為他們強行把彼此捆綁在一起的理由。當時我很吃驚。說真的。班里父母離異的孩子很多，如何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讓他們不受父母婚姻的影響，一直讓我很頭痛。小川的話給了我非常大的啟發(fā)。我問他?？刹豢梢园褎偛艑ξ艺f的話當著班里同學(xué)的面講出來。讓那些父母離異的同學(xué)也走出心理陰影。小川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你知道嗎?在那次班會上。小川幾乎成了班里同學(xué)的心理咨詢老師。其中有幾個同學(xué)是流著淚講他們的故事的。這讓我很震驚。也讓我汗顏。要知道，我像所有的老師一樣，一味地給這些父母離異的孩子以同情。這實際是在無形中加重了他們的自卑心理。你知道小川是怎么對他們說的嗎?他說。其實婚姻里真正受到傷害的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相愛。然后不愛了。然而為了我們。他們又不得不痛苦地在一起。當他們分開時。又因為我們的存在而牽腸掛肚。我敢說沒有一個父母是因為不愛自己的孩子而離婚的。所以我們應(yīng)該從今天起，好好照顧我們的爸爸媽媽。那天教室里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連校長也被小川的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希望小川能在星期一的朝會上給全校的同學(xué)上一課。小川答應(yīng)了。小川媽媽，你知道嗎?小川已經(jīng)是我們學(xué)校的名人了，一到下課時間就有好多同學(xué)來找他談心，其中包括比他年級高的同學(xué)?！?/p>

那天從學(xué)校里出來。我是走著回到家里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象著小川站在講臺上演講的樣子，我的眼淚那樣肆意地流著。我是一個多么粗心的媽媽啊!我竟不知道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兒子有著一顆我難以想象的成熟的心。我慚愧，我欣慰，我驕傲。

那天晚上5點鐘。小川準時地回到家

里。他換完衣服后便急匆匆地跑到廚房里幫我做家務(wù)。我努力平息內(nèi)心激動的情緒。努力用十分平常的語氣對小川說：“媽媽今天見到你們老師了。知道你在學(xué)校里那么有號召力。媽媽……”我想說媽媽真為你感到驕傲，可是這時我的喉嚨突然間哽住了。接著便是淚如雨下。我竟在兒子面前一下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小川輕輕地走過來。環(huán)住我的腰說：“媽媽，我會永遠讓你為有我而驕傲的?！?/p>

3

一日，在小川的書桌上。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兒寫給他的“情書”。作為一個單親母親，我有些驚慌失措，盡管我知道社會的發(fā)展并不以我的主觀意識為轉(zhuǎn)移。因為我常常在下班的車站看到穿著校服的中學(xué)生旁若無人地當街親熱。但在我的眼里。我的兒子小川，他不還是個孩子嗎?

晚上。小川還像往常一樣一回到家里便幫我做家務(wù)?？吹轿业哪樕行┎缓?。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關(guān)切地問：“媽媽。你不舒服嗎?”我搖搖頭。吃晚飯的時候我對小川說：“媽媽今天在大街上看到兩個中學(xué)生當街親熱，媽媽當時的臉都紅了。小川，你們班里有這樣的同學(xué)嗎?如果是讓你看見了。你怎么想?”小川不以為然地說：“我都習(xí)慣了。我們班里還有女同學(xué)給我寫紙條呢!”“那你怎么做的?”我緊張地問他?！拔铱催^之后。就跟她們說謝謝啦?！薄澳切┬拍愣荚趺刺幚砹?”“寫得好的就留下來，寫得不好的就偷偷地扔掉?！薄盀槭裁窗褜懙煤玫牧袅讼聛?”“等我上大學(xué)了，看到我喜歡的女孩兒，就照抄一份給她唄?！甭牭絻鹤拥脑?。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似乎落了地。

可是整個晚上我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盼望著孩子長大，可是又害怕他們長大。整個晚上。我都在考慮如何把自己所知的青春期的生理與心理知識講給兒子。對于單親母親來說，這是一個尷尬的話題。想了許久。我還是決定把我所知道的和我所能搜集到的這些知識整理后發(fā)到兒子的電子郵箱里面。夜里，兒子睡了。我還在網(wǎng)上耐心地搜集，不肯漏掉一個最新的信息。時間過得很快。小川睡了一覺后起來上廁所時，看到我還在網(wǎng)上，于是好奇地跑過來。問我：“媽媽。你是不是在網(wǎng)上遇見什么帥哥了。這時候了還不睡覺?”我慌忙地用身體擋住電腦。但兒子已經(jīng)看到了我所在的網(wǎng)站，他問我：“媽媽，你不會是要對我進行青春期知識教育吧?”我只好說是。小川笑了：“媽。你不用費這個勁了，這些我都知道。你可別忘了，你上網(wǎng)還是我教的呢!”我故作慍怒地說：“原來你每天上網(wǎng)就是看這些東西啊?”“媽媽，你不要再這樣問了好嗎?網(wǎng)上是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可是你總不會這么不相信你的兒子吧?”“媽媽不是不相信你。媽媽只是覺得你還是一個孩子?！薄皨寢尅Ｍ阆啾龋沂莻€孩子，可是孩子和弱智不是同義詞，我已經(jīng)16歲了。我具備對是非的判斷能力了。媽媽，不是別人家的孩子當街親熱。你的孩子就一定會早戀：不是別人家的孩子犯罪。你的兒子也要成為少年犯的。”說完這些，兒子有些生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望著他倔強的背影。我疲憊地笑了。有種第一次跑馬拉松賽正想放棄。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突破了體能極限后異常輕松的心情。

第二天早晨。兒子起床后一直都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在為我對他的懷疑而生氣。在他即將走出家門的時候。我叫住了他：“小川。媽媽為自己的想當然向你道歉，希望得到你的原諒。媽媽昨天晚上一直都沒有睡，天亮的時候終于想通了。你是我的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向你道歉沒什么丟臉的。你說呢，兒子?”小川陰沉著的小臉迅速布滿了笑容。他故作長者樣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負擔(dān)，有錯就還是好同志嘛!”

4

今年的元旦。秦斌突然從澳洲回來。他找到我，用了整整個小時的時間向我陳述澳洲教育的發(fā)達和國內(nèi)教育存在弊端。然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把小川接到澳洲去讀書。他說：“我可以理解你與小川在一起相依為命的感情?？墒悄阋獮楹⒆拥膶砜紤]啊?！泵鎸η乇?，我無話可說，如果說他當初的背叛是在我的心頭插上一把刀的話。那么這一次他想帶走小川。則是想將這把已成為我身體一部分的刀再拔出來。五年的斗轉(zhuǎn)星移中。他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于是想哭的我笑著對他說：“謝謝你如此替小川考慮，如果他同意，我沒有意見?！?/p>

晚上。秦斌去學(xué)校接小川。他婉轉(zhuǎn)地表示希望我能回避一下。我一個人回到家里，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下面這段情形是后來秦斌向我描述的：

小川見到秦斌時。飛一樣地撲過來，然后把頭扎在他的懷里。抬起頭時已是滿眼淚水。這是秦斌所始料不及的。秦斌想帶小川出去玩，先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然后再提讓他出國的事。不想小川卻直截了當?shù)貙λf：“爸爸，我已經(jīng)不是五年前的那個整天想著到哪兒去玩兒的小男孩兒了。我想坐下來和你說說話?！碑斝〈ㄖ腊职诌@次來是想把他帶走時，他居然想都沒有想便拒絕了：“爸爸。我們班里有七個同學(xué)先后出國了。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他們也向我說過國外的好，我也很向往。但我是不會去的。我不會離開媽媽，這是我的責(zé)任?！鼻乇筮€想游說小川，可是小川卻說：“爸爸，你能回來看我。想到把我接出國上學(xué)，我很感激。但是出國的事不要再說了。請尊重我的選擇。我不想在這件事上讓我們之間有任何的不愉快。我不會丟下媽媽一個人的。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p>

秦斌在國內(nèi)呆了七天。七天里小川一直陪在他身邊。小川每天都會打一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們?nèi)チ四睦?。然后囑咐我要照顧好自己，他過幾天就回來。小川還小聲地對我說：“媽媽。我想我應(yīng)該陪爸爸，這是我作為兒子的義務(wù)。你想得通嗎?”我說：“小川，媽媽當然想得通。媽媽還想讓你知道，愛爸爸不僅僅是一種義務(wù)。還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感情。要知道爸爸千里迢迢回國完全是為了你啊!”小川說：“媽媽，我明白。那天放學(xué)時看到爸爸來接我，我都哭了，我想這可能就是人家常說的血濃于水吧?！?/p>

秦斌走的那一天，我和小川去機場送他?？爝M候機室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身邊，由衷地說：“謝謝你把我們的兒子教育得如此優(yōu)秀，說實話，這很出乎我的意料?！蔽覔u搖頭，淚在眼中搖搖欲墜，過了許久，我才說：“謝謝你讓他留在我身邊，請多保重?！睅拙湓?，讓我們之間前嫌盡釋。這時小川走過來，挽著我和秦斌，說：“感謝爸爸媽媽，盡管你們不生活在一起。可是對于我來說，親情依然是完整的。我覺得很幸福?！?/p>

離別在即，我們?nèi)齻€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這遲到的和諧與寬容也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