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利斯的奧古斯汀

黃全彥

奧古斯汀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人，是桑利斯鎮美術館的管理員。

奧古斯汀的妻子在幾年前已經去世，兩個女兒都已成家，一個在圖盧茲，一個在色當。老人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沿著這條五公里長的小路從家里來到美術館，然后在傍晚時候又沿著這條小路回去，這樣反反復復，已經有三十個春秋了。

老人就出生在這個小鎮，小學、中學都在鎮上讀完，然后進了一所職業技術學校。畢業后，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當上了鎮上美術館的管理員。

法國很多的小鎮都有這樣的美術館，盡管它的藏品并不豐富，而且也很少有大師的作品，但依然受到小鎮人的敬重和青睞。這些美術館都不需要門票，來去自便。閑暇的時候，鎮上的人都喜歡來到美術館，慢慢品味一番。日久天長，美術館和這里的土地、教堂一樣，都成了小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原來的美術館管理員一般做上一兩年或者三五年，也就離開了，只有奧古斯汀一做就是三十年，小鎮的人也習以為常。但時不時也有外鄉人來到這里參觀，他們偶爾也會好奇地問奧古斯汀，一個人怎么可能將一份工作干那么久，不覺得單調嗎？而且這里離巴黎也很近，難道從沒想過進更大的美術館嗎？對這些提問，老人常常會對他們微微一笑，不置一詞，或者平靜地說上三個字：“習慣了。”

說起桑利斯鎮，人們可能不太知道，但如果說起跟它有關的一幅美術作品，相信只要稍稍受過一些藝術熏染的人都應該知道。那是法國著名畫家柯羅的一幅名畫《芒特楓丹的回憶》。畫的是森林一角，晨霧初散，清新的林地和湖面的霧靄構成溫潤、朦朧而又有些神秘的意境，枝繁葉茂的大樹傾向湖面，陽光透過婆娑的枝葉灑落地面，這斑駁的陽光，似乎驚醒了地上的小花。一個身著紅裙的姑娘正踮起腳尖，采摘著小樹上的蔓草花。樹下的兩個孩子，一個在忙著收集摘下來的蔓草花，另一個正指著身后枝丫茂密的小樹叢。整個畫面充滿了恬淡、清新、純真的氣息。這幅畫是柯羅的經典名作，也是整個法國為之驕傲的藝術珍品。芒特楓丹本來只是桑利斯鎮的一部分，但由于這幅名畫的關系，它的名氣遠遠蓋過了桑利斯。

奧古斯汀也多次去過芒特楓丹，但他不覺得芒特楓丹就超過了小鎮任何地方的風景，《芒特楓丹的回憶》這樣的世界名畫當然不可能藏在小鎮這樣的美術館里。小鎮美術館有二百多幅作品，基本都是一些不太有名的畫家的畫作，眾多作品當中，奧古斯汀尤其喜歡一幅叫《秋天的鄉村》的作品，它描繪的是雨后的秋天景色。秋雨過后，風兒輕輕吹來，近處的湖水泛起陣陣的漣漪，一叢叢灌木輕輕俯下它們嬌弱的身子，遠處一片沉甸甸的稻谷映著天邊的一抹余暉，現出好看的金黃。廣闊藍天和朵朵白云投射到清澈的湖面，兩只蜻蜓正輕盈飛過。幾十年來，每次看到這幅畫，老人都十分陶醉。特別是當館里就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獨自站在這幅畫前，躑躅徘徊，流連不已……

奧古斯汀的眼里有了一些模糊的淚水，那是他想起了沙利文。

秋天，也正是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他遇見了沙利文。那天他正懶洋洋地在湖面垂釣，突然聽到一個女孩子沉重而又有些虛弱的呼吸聲。他趕忙過去，看見了一個女孩子正一瘸一拐艱難地走過來。原來那個女孩子經過這里，在過一個山坡的時候，不慎從坡上摔了下來，腿摔瘸了。周圍沒有人家，傷口又痛，女孩子感到有些恐懼。這時她看到奧古斯汀，心里面一下就輕松了許多。奧古斯汀在學校學過一些醫療知識，他幫女孩止了血，然后又急忙回家，拿了消毒藥水和紗布，幫女孩消了毒。奧古斯汀是個能干的人，他纏的繃帶又平整又舒適，女孩看了，嘖嘖稱贊。奧古斯汀要送女孩去醫院，女孩說不用，歇一下就好。奧古斯汀讓女孩坐到剛才自己釣魚坐的那個位置，女孩坐了，看了一會湖面的風景，說：“真美啊，簡直就像一幅畫。”

一年以后，沙利文來到了奧古斯汀身邊，沒事的時候，他們總喜歡漫步到湖邊。后來散步的人就慢慢多了起來，大女兒瑪莎、小女兒珍妮，映著背后一大片濃郁的森林，牽著父母的手走了過來。兩個孩子最喜歡夏天的時候在湖邊嬉戲打鬧。夕陽西下，湖面泛著金色的水波，“嘩嘩”的水聲和著湖邊孩子的一片歡笑。奧古斯汀和沙利文常常會心一笑，那也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人生走到暮年，總有些宿命的酸澀。瑪莎和珍妮從學校畢業后，去到遠方工作，并分別在那里成了家。最不幸的是，前年沙利文走了，不過她走得很平靜，臨終時她緊緊握著奧古斯汀的手說，她愛他，特別是每次漫步湖邊的時候，她感覺時間就像凝固了一般。他們之間的愛，是不能單純用多少天、多少小時計算得出的，他們的愛，是永恒的愛。那一刻，奧古斯汀哭了，不過他的哭是最幸福的哭，他的眼淚灼熱，只有幸福的人才會這樣。

瑪莎和珍妮每到圣誕節的時候，總要來到父親身邊，奧古斯汀總愛講她們小時候的可愛和調皮。但瑪莎今年來不了，因為她懷了孩子，可能就要在圣誕節前后分娩。奧古斯汀很高興，他決定等孩子稍稍長大的時候，一定要帶他到湖邊，帶他嬉戲玩耍，還要給他講最動人的故事。

快下班了，奧古斯汀又細細端詳著面前這幅畫，四周很靜。在那一時刻，他仿佛聞到了畫里樹林散發出的淡淡清香，聽見了樹葉飄落的“沙沙”聲，還有草叢間那不知名的蟲子的悅耳歌聲。

優美的畫作只是人類生命中某個經典時刻的寫照，其實真正生命的感受，比單純的一幅畫作還要精彩得多。奧古斯汀每天一大早出門，春天的和風、夏天的急雨、秋天的陽光、冬天的積雪，都讓這一路上的風景處在變幻莫測當中，給他意想不到的美麗和驚喜。而且只有將這種生命的感動同優美的畫作結合起來，才能感覺到一幅幅畫不是靜靜躺在那里，而是有生命跳動其中的，才能感受到湖水在向你緩緩傾訴，森林在向你輕輕歌唱……

一個人生長在一個地方，不需要遠走他鄉，不需要更多追求。一生都為眼前的美景所傾倒，沉醉其中，物我兩忘，這何嘗不是一種最完美的人生。

細心清點好每一件作品，小心翼翼關好大門，然后沿著這條五公里的道路慢慢回去，貌似單調無比的生活，人們卻從不知道他心靈深處的詩意與浪漫。

（孫 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