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
我收到一封信,標題很醒目:“該為活著的人多考慮還是為將死的人著想?”
寫信的雪兒有相愛的老公、聽話的女兒,但這個幸福家庭近來卻因為雪兒公公的病屢屢產生矛盾。公公中年喪妻,雪兒婚后夫妻倆一直和公公一起過,彼此相處得很好。公公的病一查出來就到了晚期,半年多來,夫妻倆輪換著在單位和醫院之間奔波忙碌,雪兒并無半點怨言。
然而公公的病情并沒有得到控制,幾天前醫院提出可做一個手術,報出的費用嚇了夫妻倆一跳,這個家庭所有的積蓄還不夠手術費的三分之一。但為了救命,雪兒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存款全部取出,并且回到娘家求援。最后在朋友的幫助下總算湊夠了手術費,可手術前醫生的一句話卻讓她退縮了(有個別醫生甚至到最后也不講這樣的話)。醫生說:“其實手術真的沒多大意義,因為最后的結果是一樣的,區別只在時間上。而且不可能是一次手術,還需要一大筆費用來保證今后的手術。”
兩人的矛盾由此產生。老公不僅開始為了下次手術到處借錢,并且希望雪兒也盡一切可能出去借錢。雪兒不同意,說你是孝子我能理解,但總不能不為今后的生活和女兒考慮吧。如果現在背負一身的債務,老人能好起來我也會試著去做,可是結果并不如此呀。老公無法接受雪兒的意見,固執地認為她不愿意搶救父親,于是兩人多次發生爭吵,甚至危及夫妻感情。雪兒很迷茫,于是寫信問我:到底應該為活著的人多想,還是不管不顧地去做不可能挽回的事?
對這封信我斟酌再三,覺得并不好回。
親人得了重病,即便是不治之癥,許多家庭仍會不惜舉債救治,這似乎是發生在中國社會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醫生不過是把怎樣治療的選擇推給了親屬和子女。作為兒子當然要不顧一切搶救父親,哪怕讓他在世上多留一天;兒媳卻覺得這樣做不理智。面對醫生的判斷,我覺得雪兒和其老公的態度都可以理解。幾年前曾出現天價藥費,為搶救一個垂危老人,家屬竟付出了550萬元的醫藥費。雪兒害怕沉重的債務影響到未來的生活,年幼的女兒還要讀書,中國的教育費用對于許多家庭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更重要的是,如果這樣的努力能挽救親人的生命也還值得,最怕的結果是“人財兩空”。
那么,什么樣的治療是必要的,什么樣的治療是過度醫療呢?
我曾和一些歐美的朋友探討過這方面的問題。他們說,在歐美一些國家,醫生治病要經過保險公司的批準。該實施怎樣的治療,包括手術藥物的費用,都得經保險公司審批,只要經過保險公司批準的費用都不會轉嫁到個人頭上。當然,負責審批的是醫學專家,有豐富的診療經驗,他們會根據患者的病情對治療方案加以指導。這樣,既可保證病人得到及時有效的救助,也可避免過度醫療。一位美國朋友的哥哥幾年前患了腦癌,在一年多反復進出醫院治療之后,他被安排回到家中等待最后的時刻。這并不意味著失去醫療,仍然有醫護人員來家中護理,比如輸液、止痛等,但不再占用醫院的床位,也不再進行無謂的手術。他告訴我,在美國,許多人是在家中、在親人的陪伴中離世的,他們走得平靜安詳,這同樣是人道的。
在中國,覆蓋全民的醫保制度還未真正建立,現階段治病對于普通人而言仍然意味著巨額的花費。即便是獲得醫保的人,在醫院也要不斷面對是否“自費”的選擇。我們常會聽到醫生這樣詢問:“藥是用進口的還是普通的?”大量的進口藥是自費藥,價格昂貴,據說效果優于普通藥物,但也未見得一定都好。
我的一位朋友患高血壓,在一年多的治療中,許多進口藥都試過了,效果最好的竟然是4元一瓶的復方降壓靈。
一個人到醫院看病,就等于把自己交給了醫生,應當由醫生決定適當的治療方案,比如應不應當住院,應不應當手術,是用進口藥還是普通藥,這些都應以療效為標準。患者及其家屬通常不會有多少醫學知識,這方面和醫院、醫生的信息完全不對稱,是毫無疑問的弱勢群體。因此,把怎樣治療的選擇“簡單化”地推到家屬面前,有時不僅是殘忍的,也是不負責任的。這不僅會產生許多“過度治療”,甚至會出現許多對患者有害無益的“錯誤治療”。
但這一切在目前中國追求市場效益的醫療體制下似乎難以避免。醫生的醫德自然要受到監督,而天下的事情只有道德的規范終究是軟弱無力的。
我們只能對醫療體制的深化改革拭目以待。
我不知道雪兒夫婦最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但愿他們的選擇能夠使自己安心,也使老人走得安詳。
(光 年摘自《鄭州晚報》2009年2月20日,黎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