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

大哥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小時候，他讓我很煩。他老是惹事，一出事就被老師罰站，我這還沒上學的小人兒就得給他送飯去，晴天還好點，下雨下雪天，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孩，又端茶缸、又打傘，那難度可想而知，能不煩他嗎？

等到我上學，還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他當哥哥的庇護時，父母離婚了，我隨著母親離開了家，從此很少見到他了。

1954年那年，不記得具體時間了，媽媽拿著一張《中國少年報》，那喜形于色的樣子，我至今還十分清晰，她興奮地告訴我：“快看，你哥的文章上報了！”我一看，乖乖，整整一版，題目是《我牽奶奶去簽名》，寫的是當時國家為支持埃及要回蘇伊士運河主權，在全國發起簽名運動，哥哥牽著鄰居老奶奶去街道簽名的真事。一個初中生能在那樣的名報上登文章，那時是很罕見的，媽媽和學校的老師們都贊不絕口，我也第一次為他驕傲，覺得他太有才了。

1956年，好像是中秋節前，他從大通過江來到和悅小學，帶來幾塊月餅，我只顧啃月餅，也沒在意他和媽媽半天說的什么。媽媽后來在掉淚，我以為她又在為想弟弟哭了，后來才知道，大哥要跟幾個同學到淮南去當工人。他那年才15周歲，什么原因使他丟下高中學業、撇下父親，只身遠去他鄉的？是對工人的憧憬還是對父親的叛逆，還是對不斷闖禍挨罰的厭倦？即使現在我也不好問，怕觸動他的創傷，從當時他的狀況和后來的跡象看，都有可能，但也就是從那時起他走上了一條艱難的人生之路。

還是個大孩子的大哥，那時有滿腔熱忱、滿心希望，這是肯定的，要不然他在工余時間就不會放棄休息，放棄打鬧，自學日語、英語了（這是后來才知道的）。

這期間，我經歷了許多事情，好不容易在心里接納了繼父，緊接著得知父親入獄，沒幾天八歲的弟弟倉倉惶惶來投奔媽媽的新家。沒安穩幾天，繼父（我改叫伯伯了）又被劃為右派，被罰到邊遠山村去改造。媽媽還要到安慶繼續她的培訓，連周末都不能回來，我就帶著頑皮的弟弟在學校里過，看著有些人的白眼，聽到小孩叫我們“小右派”，遇到有小孩欺負弟弟，遇到有時弟弟不聽話……才十多歲的我只有哭，那時我常常想，大哥，你在哪里？來幫幫我們吧。

好不容易熬到媽媽結業，帶我們調到老洲小學，伯伯也摘了右派帽子調來老洲中學，我才沒有了沒著沒落，擔驚受怕的感覺。

記得媽媽一回來就去了大通一趟，打聽父親的案子。原來，他作為抗戰勝利后即退伍的前國民黨上尉，按黨的政策，本不該入獄的，可是反右擴大化，他被那陣勢卷進去了。現在要有人為他跑跑，也許有點用，但媽媽那身份顯然不行。媽媽看看我嘆了一口氣，我又想起了哥哥，我才十二、三歲，是沒用，可哥哥，你在哪里，你已經是“大人”了。

1975年，為我的入黨問題，鎮里派人去搞清我生父的事，外調的人帶給我消息，說我父親已經死了，在老家死的。那一次我突然很難過，不是為入不了黨，是為父親，他死了，我們兄妹姐弟，都長大成人，竟然沒一個知道他怎么死的，沒一個人去給他送行。

每年清明我心里總要難過一陣，母親去世后，每年祭掃完畢，再找塊空地給父親也燒些紙和紙錢，然后朝著西邊方向磕幾個頭，默默地流會兒淚，心里才稍平靜一點。

今年春節前，我給大哥寫信，一是邀他到我們這生活、養老；二是商量回老家的事，我以為他獨身一人多有不便，到一起對他好些。

大哥回信只談了第一件事，他說他很忙，上老年大學、給學校寫論文、總結，給校刊寫詩詞、文章，和校友采風、拍照，給社區創建出力……

大哥從來都活得有滋有味，這我是知道的，他獨身至今，但他精神生活從不貧乏，看書、旅游、寫作、攝影都愛好，摩托、電腦他樣樣會，如今老了，他還能忙著為社區盡義務，活得這么充實，是我沒料到的，他讓我受到一點震動。

春節，他在我這小住。一天晚上談得很多，不知怎么談到反右斗爭那段日子，無意中他透露了他那段經歷。由于他聰明好學，會日、英語，廠里化工資料主要靠他翻譯整理，小小年紀成了技術骨干，十七、八歲帶著一幫工人去上海學習。回來后，廠里為了大干快上，向黨獻禮要上這個項目，大哥提出某個重要條件還不具備，不能上。大哥被排擠出技術攻關小組。后來小組在實驗中發生了爆炸，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可是，在調查事故原因時，他竟被以反對不力為由，列為反黨、反大躍進分子，在反右最激烈的時候被捕入獄了……四五年后雖平反出獄，卻一直就運交華蓋。

我驚呆了，也什么都明白了，他為什么孤身一人？是命運讓他失去緣分，他又不愿將就。他為什么沒去打聽父親？是他自己身陷囹圄、自身難保…… 我當時想的最多的是，他才十七八歲，還是個孩子，他是怎么挺過來的？

我又提出回老家的事，他沉默了一會，說：“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你擔心錢？我們現在……”他直搖頭：“不是，當初這個家是應該我撐起來的。”他沒有順著說下去，停了停又說，“你們去，看看他們后人中，有沒有能升學又很困難的，我來資助。”

那一夜我失眠了，大哥一直對父親，對這個破碎的家，有著深深的歉疚。盡管我現在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但這顯然成了他心中的痛。長時間來，我誤會大哥了。我想的最多的是，他經受那么多苦難竟然沒趴下，也沒像有些人，讓苦難扭曲了心理。他是我的好大哥，只是我對他的了解太少太少，太遲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