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本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響當當?shù)拇笕宋铮逅男挛膶W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之一。很難設想,若沒了周氏兄弟,中國的新文學將會是何等模樣。也許是泄露了天機,以“作人”為名的他,偏偏在做人上不那么成功。且不說他落水成了漢奸一節(jié),單單是既“謝師”又“破門”一事,就足以叫后人精神痙攣、咋舌不已了。
秦牧先生在《謝本師》一文中這樣說:“以我們百年來的思想史上,那幾回可怕的‘謝本師’的事件為例罷!清末俞曲園曾以‘治小學不摭商周彝器,治經(jīng)頗右公羊’的卓特態(tài)度聞名于世……但是晚年因為不贊同他的弟子章太炎的革命行動,被章太炎所‘謝’了!章太炎呢,主‘時務’、‘昌言’時的慷慨陳詞,反袁時代以勛章作扇墜直入總統(tǒng)府的豪概,直到今天看來,也還令人景仰,但是晚年因為參加‘孫聯(lián)帥’的投壺盛典,又被他的弟子周作人所‘謝’了!‘談龍談虎’的周作人到今天做了漢奸,又為他的弟子們所‘謝’了。”這一連串的事件,凝聚成一個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掌故——“謝本師”。其間,最可注意的是周作人。他既“謝師”又“破門”(后者系日本用語,即把弟子逐出師門),頗有“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氣概。秦牧說此事“可怕”,是因為師生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竟激化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恩斷義絕、要用斷絕人倫的方式來處理,且變成現(xiàn)代中國難以超越的生死輪回。當然,將此風演繹得無以復加的,還是“文化大革命”。那時,為了“政治正確”,師生之間的反目成仇完全超越了個體化的范疇,變成了教師和學生間的群體性對立;大打出手司空見慣,惡言相加已算不了什么了。
不必糾纏于形形色色“謝師”“破門”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最應該關注的,倒是潛藏于它們背后的時代氛圍、文化心態(tài)。誠如錢理群先生在其所編《父父子子》一書前言中指出的那樣于20世紀一再發(fā)生的“謝本師”事件,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倫理與現(xiàn)代倫理的對立。在傳統(tǒng)中國,“師長”擁有十分特殊的地位,所謂“天地君親師”:“天地”建構著超驗的價值依托,“君”“親”“師”則分別是治統(tǒng)、親統(tǒng)和道統(tǒng)中的主導身份。既在道統(tǒng)之中,師生關系的獨特性自然來自以道藝相授受,“尊師重道”“愛生忠誨”遂逐漸演變成處理此一倫理關系的基本原則。可是,三種倫理關系雖相對獨立,卻又作為同一文化體系的子系統(tǒng)而相互滲透。其中,親子關系最為原始也最為自然,君臣關系則最具人為強制性;師弟子呢,則居于二者之間。在三者的互滲互釋當中,師生之倫既可與親子之倫相比擬,又可與君臣之倫相聯(lián)系。“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就是在與父子的比擬中,肯定并彰顯著師生之間真誠質樸、親如父子的自然情感;“言而不稱師,謂之畔;教而不稱師,謂之倍。倍畔之人,明君不內,朝士大夫遇諸途不與言”,則通過強調弟子對于師長的絕對服從,把“師”置于與“君”同等的地位,使師生關系蒙上了濃重的專制陰影。父子關系與君臣關系的比擬亦復如此。正是父子關系、師生關系的政治化,使追求民主平等、個性自由的五四時代知識分子,發(fā)出強烈的“審父”意識、“叛師”情結。只要看一看周作人的《祖先崇拜》和魯迅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傳統(tǒng)孝道與師道的攻擊完全建立在科學主義和生物進化論基礎之上,實際上是以自然主義反對丈、化主義。于是,為了審父、叛師,只消把父子、師生間的權利關系顛倒過來——把過去的債權人變成債務人,把債務人復變成債權人——就萬事大吉了。他們終至于在解構父者、師者專制權力的同時,也消除了傳統(tǒng)倫理觀中補充與提升自然原則的文化、道德質素,將孩子和洗澡水一同潑掉了。到了三四十年代,當“五四新青年”也變成了父與師的時候,他們對更年輕的一代卻并不那么寬容。他們會本能地站在師者、尊者立場,品頭論足,對于年輕一代這也看不慣、那也說不行。頂著西洋博士帽歸國的老青年劉半農對著年輕人發(fā)表的《老實說了吧》所引發(fā)的又一場爭論,反映的就是這種情形。
于是,“審父”與“戀父”兩種情結既相沖突又相纏繞,就成了五四那代人的顯著胎記。它配合著人的生理年輪和文化身份的自然輪回(表現(xiàn)在心理上是從依戀到反叛再到回歸),大有演變成中國現(xiàn)代文化輪回和現(xiàn)代中國人文化心理的趨勢。這是典型的中國現(xiàn)代性問題,耐人尋味。
師與弟子以道相交,追求真理、擔當?shù)懒x,本是題中應有之義。正因如此,當從道與從師發(fā)生矛盾的時候,做弟子的自應不馬虎、不盲從,從道不從師。故孔子有“當仁,不讓于師”之訓(《論語·衛(wèi)靈公》):亞里士多德面對他人對其“背叛師門”(其實只是背叛師說)的指責,會據(jù)理相爭:“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但是,這重關系,套用當今教育學教科書的說法,只是師徒間的“工作關系”。在它之外,師徒之間還有一種割不斷的情感聯(lián)系,那才是真正的人與人的關系。特別是在人血氣未定、心智日開之時,業(yè)師就像是童子的精神伴侶,伴隨著童子們“習與智長,化與心成”,化作了后者精神生命的一部分。這個時候,若得著品格高潔、學富才高的名師,自然是童子們莫大的福分;即便與平庸之師相遇,也彌足珍貴:老師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總會融入人們日后的無盡鄉(xiāng)思、鄉(xiāng)愁之中,平凡而溫馨,時淡時濃,揮之不去。因此我想,中國現(xiàn)代史上那些謝師、破門的主人,或早或遲,或自覺或潛意識地,在內心深處,總會為那人間情感的強制性中斷而抱憾不已。
其實,那“工作關系”與這情感聯(lián)系本可并行不悖,為什么一定要勢不兩立、廢此而存彼呢?細品20世紀中國典型的“謝師”事件,都與“政治”有關,與新、舊尖銳對立、民族激烈沖突直接相聯(lián)。激進的決絕姿態(tài),可能是人們彰顯正義立場、激蕩民眾情感、震懾賣身求榮者的有效斗爭策略。故章太炎雖謝師卻不改對于乃師的敬意(據(jù)有的學者研究,他的所謂謝師都可能是假的,旨在通過制造自己與老師之間的對立,保護俞氏和俞門免受清廷迫害):而對于“謝”了他的周作人,也不十分介意,仍樂于將其著于自己的門人錄中。人們都說章太炎是個“瘋子”,可人家瘋也瘋出了真性情,可喜可愛,可圈可點。惟有“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中的謝師是最典型的例外。那些熱血青年,有的是為“革命政治”沖昏了頭腦,有的是為了謝師以自保。無論出于何種動機,都完全沒YA,味兒。那血濃于水的師生情感,最終構成了對師生2_N的最大傷害,以至于那些還想挺直腰桿做人的師者(如陳寅恪、邱椿等)既拒絕收徒,也拒絕登壇。
再回過頭來說說周作人。他的“謝師”還算正大光明,“破門”則有些唐突。被他所“破”者沈啟無(1902—1969),乃周氏“四大弟子”之一。師徒二人在北京陷落后同時下水,按理說也是“同道”。因為學生比老師事奉主子來得更積極,且為了爭奪“文藝戰(zhàn)線”上的控制權,不惜明里暗里攻擊師者、挑撥其與日人的關系,才叫老師大光其火,必欲“破門”而后快。如此看來,吟風弄月、談龍談虎的周作人,可讓人、物入美文,卻不曾讓美入人、物。否則,在如此“小節(jié)”之上,他也會超然而觀,一笑置之。
誠如錢理群先生所言,五四那代人的“審父”“叛師”意識雖不無偏激之處,但他們骨子里還真有一股“鐵肩擔道義”的真性情——學生敢批評老師,老師也敢批評學生。如今中國大學中的師生關系似乎有點走樣兒,既乏道義擔當,又少情感體貼,大有演成純粹“利益共同體”的趨勢——彼此奉迎、相互吹捧。如果在下的判斷大致不錯,那我們還真是需要點兒“謝”的執(zhí)著,“破”的勇氣。
(責任編輯: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