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爾去某大學講課,有一次順便調查學生讀書的情況,我的問題是這樣:誰讀過3本以上的法國文學?(約1/4的學生舉手)誰讀過《紅樓夢》?(約1/5的學生舉手)然后,我降低門檻,把調查內容改成《紅樓夢》的電視劇,這時舉手多一些了,但仍只是略過半數。
這是一群文學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于《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并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里。
問題在于,那些試題就是他們的文學?讀書怎么成了這么難的事?或者事情別有原因:是什么剝奪了他們廣泛閱讀的自由?偷書
我當年就讀的中學,有一中型的圖書館。我那時不大會看書,只是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去那里翻翻雜志。
“文革”開始,這個圖書館照例關閉,因受到媒體批判的“毒草”越來越多,圖書館疲于清理和下架,只好一關了之。
1967年秋,停課仍在繼續,漫長的假期似無盡頭。但收槍令已下達,革命略有降溫,校圖書館立刻出現了偷盜大案:一個墻洞赫然觸目。管理圖書的老師慌了,與紅衛兵組織緊急商議,設法把藏書轉移至易于保護的初中部教學樓最高層,再加上鐵柵鋼門,以免毒草再次外泄。不過外寇易御家賊難防,很多紅衛兵在搬書時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詭異,互相之間擠眉弄眼。后來我到學校去,又發現他們話題日漸陌生,關于列賓的畫,關于舒伯特的音樂,關于什么什么小說……這是怎么回事?你們在說些什么?
如果你是外人,肯定會遭遇支吾搪塞,被滿臉壞笑的他們瞞過去。好在我算是自家人,有權分享共同的快樂。在多番警告并確認我不會泄密或叛變之后,他們終于把我引向“胡志明小道”——他們秘密開拓的一條賊道:茫茫書海,凝固著五顏六色的書浪。
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程規限、沒有任何費用成本的閱讀自由不期而至,以至當時每個學生寢室里都有成堆禁書。你從這些書的館藏印章不難辨出,他們越干越猖狂,越干越熟練,竊書的目標漸漸明晰,竊書的范圍正逐步擴展,已經禍及一墻之隔的省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距此不算太遠的省醫學院圖書館等。多年以后,我一位姓賀的同學積習不改,甚至帶著一把鐵鉗和兩個麻袋,闖入省城最大圖書館的禁區,在那里竊取了據說價值上萬美元的進口畫冊——他當時正在自修美術。他的行為敗露,被警方以盜竊罪起訴,獲刑一年監外執行。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走出法庭的時候,一位老法官竟對他笑瞇瞇的,私下里感嘆:我那兒子要是像你這樣愛書,我也就放心了呵!
老法官的私語其實是另一種宣判,隱秘的民意宣判。
這就是說,哪怕在大批知識分子淪為驚弓之鳥的時代,知識仍被很多人暗暗地惦記和尊敬,一個偷書賊的服刑其實不無光榮。說書
畢業后下鄉,我插隊在一公社茶場。在地里勞動的時候,尤其聚在樹下或坡下工休的時候,聊天就是解悶的主要方法。
農民講的多是鄉村戲曲里的故事,還有各種不知來處的傳說,包括下流笑話。等他們歇嘴了,知青也會應邀出場,比方我就講過日本著名女間諜川島芳子的故事,是從我哥那里聽來的,頗受大家歡迎。
黃某不是我的同學,是他留城的姐姐托付給同學帶下鄉的。他個頭小,平時不大言語,只喜歡拉拉小提琴,不過肚子里還真有料,話閘子一打開都是我們聞所未聞之事。魯仲連義不帝秦,信陵君竊符救趙,孟嘗君受教馮諼……我多年以后才知道,這些大多來自《戰國策》和《史記》,不知黃某什么時候讀在眼里,記在心頭。
這些閑聊類似于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文革”中),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口口相傳幾乎是一種民間化彌補,一種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很多鄉下農民只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兒西聽一點兒,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圣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其實這何嘗不是一種堅實的文化?有一次,說起兩敵對大國之間的微笑外交,一位在我身旁的老農突然插嘴:“有什么好說的?諸葛亮氣死了周瑜,還要去吊香嗎!”我聽得一蒙,發現自己把形勢和國策攤上一堆,其實哪比得上他一句話這么簡潔和通透?
像農民一樣,知青中還有些故事王,相當于口頭圖書館。鄰近的某公社就有這么一位,據那里的知青說,此人頭有點兒歪,外號“6點過5分”,平時特別懶,每次央求女知青代洗衣服,就以講故事為回報。憑著他過目不忘的奇能,繪聲繪色的鬼才,每次都能讓聽者如醉如癡意猶未盡而且甘受物質剝削。護書
在我的同隊插友中,張某好詩詞,帶來了《唐詩三百首》。賀某想當畫家,帶來了石濤、林風眠、關山月以及米開朗基羅的畫冊。我是造反習氣未脫,帶來了《聯共(布)黨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類,大家互通有無交換著看。不要多久,交換范圍又擴大到其他隊,一直交換到很多書沒有封皮和脫頁散線的地步。
根據最高領袖的指示,知青下鄉是接受“再教育”的,在農民面前得夾起尾巴做人。茶場有一黨支部副書記,自覺責任重大,成天黑著一張臉罵人,晚上還到處巡查,查到知青房間里有聲響就隔窗偷聽,看是否有人說反動話,是否有人收聽敵臺。
他也經常檢查知青們讀什么。好在他文化水平不高,在辨別讀物方面力不從心。有一次他看見法捷耶夫的《毀滅》,先問“毀”是什么字,問明白了再一舉誅心:我們現在都在搞建設,你怎么成天搞毀滅?你想毀滅什么?
我急忙辯解:“毛主席都說這本書好。”
見他狐疑,便翻出《毛澤東選集》中的白紙黑字,這才讓他悻悻地走了。
另一次,他沖著馬克思的圖片皺起眉頭:“資本家吧?開什么鋪子的?”
“虧你還是共產黨員,連老祖宗都不認識了?”我抓住機會再將一軍,使他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只假裝沒聽見,去找什么鋤頭。
有了這樣一些經驗,知青們發現鄉下干部其實不難對付。有人傳看司湯達的《紅與黑》,被干部們詢問看什么,就說是看兩條路線斗爭史,還說作者是馬克思他舅。干部們不知馬克思的舅和姨,也就馬虎帶過。
農村當然也興階級斗爭,只因為干部們大多缺少文墨,文化封禁較難落實。即便在城市,禁區也是有縫隙、有缺口、有偷越暗道的,愛書人稍動心思其實不難找到自保手段。比如《毀滅》、《水滸》、李賀、曹操這一類是領袖贊揚過的,可翻書為證,誰敢說禁?孫中山的大畫像還立在天安門廣場,誰敢說他的文章不行?德國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法國社會主義一直被視為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稍經忽悠差不多就是馬克思主義,你敢不給它們開綠燈?再加上“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有比較才有鑒別”、“充分利用反面教材”一類毛式教導耳熟能詳,等于給破禁發放了曖昧的許可證,讓一切讀書人有了可乘之機。中外古典文學就不用說了。哪怕疑點明顯的愛情小說和頹廢小說,哪怕最有理由查禁的希特勒、周作人以及蔣介石,只要當事人在書皮上寫上“大毒草供批判”字樣,大體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收藏和流轉。抄書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高一級有一美男,工人子弟,籃球打得好,毛筆字寫得好,又有渾厚男中音,在早晨的樹林里呵的一聲開誦,立刻暈了一大片女生。紅衛兵們愛詩熱潮由此而起。郭小川的《青紗帳/甘蔗林》,賀敬之的《三門峽/梳妝臺》、普希金的《致大海》等,立刻成為被大家爭相傳抄的朗誦文本,成為晝夜里此起彼伏的男聲和女聲,包括有些人對舌頭痛苦的折磨。
當時大家幾乎都有一兩本手抄詩。下鄉后,詩心在勞累中漸失,娛樂只剩下夜晚唱歌這種自我播音,于是抄歌的還是不少。蘇俄的、美國的、拉美的、歐洲的、南亞的、日本和越南的,加上中國少數民族的歌曲,尤得很多女知青的青睞,幾乎也是人手一冊。
一些知青做著文學夢或科學夢,當然更有抄書習慣。我在縣城里結識黃某,后來當上編劇的一位,發現他抄錄了幾大本古文,深受震動和啟發,回鄉下后也如法炮制,每借來一書,便擇優輯抄,很快就有了厚厚幾本,以彌補藏書的短缺,以備今后溫習。好幾個早上起來,我的面目被人取笑,原來是柴油燈的煙太多,晚上抄書時靠燈太近了,太久了,鼻息吸引油煙,就會熏出個黑鼻子和黑花臉。知青點的朋友們也經常幫我,比如發現廢品站有什么舊書刊,發現商店里有包裝貨品的舊報紙,就會留心多看一眼,把有用的紙片帶回來給我。
憑借手抄書一類手段,知識薪傳一直明斷而暗續、名亡而實存。如果真是“垮掉”和“斷層”,文革后數以百萬計的好學生后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現在,我的一些手抄書早已不知所往。隨著出版的開放與繁榮,我的書櫥也越來越多,盛滿了太多精美而堂皇的套書,不需要我再在油燈下熏黑鼻子。但有時候我會不無惶惑,似乎書已經多得壞了我的胃口,讓我無所適從。又覺得新書像富人的賓客,舊書像窮人的朋友,我在太多賓客面前反而有些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