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52年從初級中學畢業(yè)。按照蘇北行政區(qū)教育主管當局的規(guī)定,當年初中應屆畢業(yè)生全部免試直升高級中學,或中等師范學校、中等技術學校。至于各個人升入什么學校,由學校根據(jù)行政區(qū)的計劃,參照學生家庭情況和本人志愿,統(tǒng)一分配。個人必須服從統(tǒng)一分配。遵照學校的分配方案,我和18個同學升入淮安師范學校(下簡稱淮安師范)。
有道是師范學校是“小學教師的搖籃”。其實,這個“搖籃”倒真像嬰兒的搖籃一樣,是搖擺不定的。師范學校所實施的教育,經歷許多曲折,才逐步成熟起來。1952—1955年間,我和我的同學在師范學校比較穩(wěn)定、師范教育趨于成熟時期,即師范學校的崢嶸歲月里,大體上受到作為合格的小學教師所應有的熏陶和較為全面的訓練。比起爾后多年的師范生,實在幸運之至。
進入21世紀以后,在我國,隨著小學教師的“搖籃”升級,嚴格意義的“師范學校”逐漸成為歷史的名詞。理應為師范學校完成其歷史使命鼓盆而歌。然而當人們面對小學教師越來越高級的“搖籃”時,往往對其“師范性”發(fā)生懷疑。或疑其“所有”,或疑其“所無”,以致不少資深的小學校長和教師,往往勾起對昔日師范學校的懷念。至于我,只是把自己在師范學校學習的經歷作為教育“歷史研究”的對象,(這種記述)屬于“研究”教育歷史的一種嘗試。
在蘇北地區(qū),準安師范是一所享有盛譽的省屬師范學校。它有江蘇省其他省屬師范學校所沒有的光榮傳統(tǒng)。不過,我們這屆新生也相當特殊,既給這所學校帶來新的活力,也給它出了不少難題,使其經受意料不到的暫時性挫折和嚴峻的考驗。我在淮安師范的學習生涯,也是自己一生中難得的機遇。對于我的人生有深刻的影響。
淮安師范植根于革命根據(jù)地的土壤中,其前身是1941年創(chuàng)辦的鹽阜區(qū)聯(lián)立中學師范部和在此基礎上于1942年建立的鹽阜師范學校。這所學校在1945—1948年間,由于戰(zhàn)爭形勢嚴峻,幾經調整,到1948年春季才趨于穩(wěn)定。學校中許多行政人員和教職工都經受過革命歲月的洗禮。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后,從1950年春季開始,逐步踏上正規(guī)化的道路。我們進校時,全校約有8個中師班級,5個初師班級。在我們畢業(yè)前,還增設小學教師輪訓班(參加首屆輪訓的小學教師多達186人)。我忝列第七屆(1955屆)中師畢業(yè)生。
當時準安師范屬鹽城專區(qū)管轄。我們同屆同學分別來自鹽城專區(qū)各縣(準安、阜寧、漣水、建湖、射陽等)和泰州專區(qū)各縣(寶應、高郵、興化、泰州、東臺等),共有175人,混合編為4個班級。這兩個地區(qū),經濟文化發(fā)展程度有所差別(鹽城地區(qū)解放較早,泰州地區(qū)解放較晚)。泰州地區(qū)的學生基本上家住城鎮(zhèn),鹽城地區(qū)的學生來自農村的相對較多。但學校的學生大多出生于農村,故這所學校帶有“鄉(xiāng)村師范”的特點。
由于淮安師范脫胎于農村根據(jù)地的學校,學校行政人員、教職工中已經有一批共產黨員,許多農村同學也早就入黨。故在學校中,已經建立了中共準師總支委員會(下屬4個黨支部)和青年團淮安師范委員會(簡稱團委)。在中師部和初師部分別建立了團總支,各班建立了團支部,有專職團委書記,專職學生輔導員(2人)和女生宿舍管理員。這種情況即使在當時一般大學中也屬罕見。我剛剛畢業(yè)的初級中學,全校只有一名黨員,一名教師團員,一名教師團友,一個團支部。所以見到這種盛況,感到新鮮。
我們來自高郵的同學,原先除了我得到甲等助學金(在中學時就為住讀生)以外,其余同學都是走讀生。到了師范學校,所有同學都成為住讀生。我們的教師也大都住在學校。例如我們的班主任郝鑒唐老師的家就住在本城,但他也按規(guī)矩住在學校。惟其如此,學校中生活設施比較齊全。我們的學校就像一個大家庭,同學之間、師生之間,交往的機會比較多。各班都有班委會,但無“班長”一說,生活委員相當干班長。我這個連自己生活也不會料理的書生,到校后,即為本班首任生活委員。
所以,淮安師范對于我們這些初次遠離家鄉(xiāng)、遠離家庭的初中畢業(yè)生來說,是一個非常陌生、需要很快適應的生活環(huán)境與學習環(huán)境。
1952—1955年間,正趕上國內“學習蘇聯(lián)教育經驗”的潮流涌動。在這方面,師范學校又首當其沖。當時的中師課程堪稱學習蘇聯(lián)師范教育經驗的典型。
教育部于1952年7月16日頒布的《師范學校暫行規(guī)程》(草案)中,所列《師范學校教學計劃》的學時如表1所示。


隨后,教育部于1953年7月29日又頒發(fā)《師范學校教學計劃》(修訂草案),對原先的教學計劃(草案)做了一些微調。其中包括:
1,取消算術(仍保留算術教學法)。
2,取消三角,把原先授課時數(shù)加入幾何(準安師范既開設三角,又分別開設平面幾何與立體幾何)。
3,化學改為化學及礦物學(淮安師范分別開設化學和礦物學)。
4,增設人體生理解剖學。
5,地理課分設中國經濟地理與外國經濟地理(淮安師范實際講授的是蘇聯(lián)經濟地理)。
6,歷史課分設世界近代史和中國近代史。
7,停開共同綱領和時事政策。
8,經過調整,每學期教學總時數(shù)只增4學時。
經過調整,似乎更接近蘇聯(lián)師范學校課程。
準安師范比較嚴格地按照統(tǒng)一的教學計劃開設各門課程。我們修習的課程學分在26分以上。
且以1952年部定教學計劃為基礎,把課程分為文化基礎課、政治課、科學知識課、技藝課、教育理論課、小學教育實踐課六類,列表分析如下。
由此可見,當時師范課程的特點有以下幾個方面。
1,全面開設普通教育課程。所謂“政治課”,其核心部分為“社會科學基礎知識”,而非政策解讀。基礎理論知識課程在教學總時數(shù)中占90%,從而使中師學生的文化水平,至少不低于高中生的平均水平。這不僅考慮到師范生是未來的小學教師(他們既然受到中等教育,也該具有中等教養(yǎng)),而且還考慮到他們在服務期滿以后,還有可能到大學深造。
2,全面開設與小學8門科目相對應的教學法課程。盡管師范生有別于在職進修的小學教師,缺乏小學教學的實際閱歷和經驗,對各科教學法不易領會。然而,一個不懂教學法的教師(無論是小學教師還是中學教師),充其量只能算是有經驗的教師。
3,參觀實習時間在總課時中只占3%,顯示出這種教學計劃過于偏重理論知識。
4,未把社會實踐列入教學計劃。可能出于當時很容易把“社會實踐”同“政治活動”混為一談的考慮。
5,不開設外國語課程。在中等師范學校中不開設外國語課程,盡管對于可望以后到大學深造的學生是個障礙,而就當時實際情況來說,是可以理解的。當時還無條件在小學開設外國語課程(當時,就連在初級中學普遍開設外國語的條件也未充分具備)。何況無論在中學還是大學,本國學生因缺乏外國語言環(huán)境,學習外國語勢必擠占大量修習其他課程的時間。
綜上所述,當時的中師課程,同我國在此前、此后的中師課程相比,顯示出隱含其中的蘇聯(lián)師范教育價值傾向。惟其如此,隨后就不難從中搜索“脫離政治”“脫離實際”的口實。不過,爾后的“政治掛帥”課程,“理論聯(lián)系實際”課程,并不見得比這種并不完善的中師課程更經受得起時間的檢驗。
以上主要就教學計劃而言,我們當時修習這些課程的情況如何呢?
當時代數(shù)、物理、化學、達爾文主義基礎教科書都采用蘇聯(lián)教科書的中譯本,外國經濟地理與世界近代史教科書,根據(jù)蘇聯(lián)教科書改編。這些教科書都比較厚。
課程分類之多,或許稱得上中等學校之最;教科書分量過重,迫使教師趕進度;課業(yè)負擔雖重,但并不覺得負擔過重,鮮有厭學情況發(fā)生。這是由于教師的專業(yè)水平較高,也很盡職。住讀生每晚有1.5~2小時自習時間。學校遠離中心城市,少受無謂動因誘惑。恐怕更加重要的原因,還在于當時的教師和學生,只注重課業(yè)本身的價值,即知識價值,很少有人為外在利益給課程附加衍生的價值。也就無需靠檢查、評比、競賽、獎勵刺激學習。由于教師與學生心中有底,無須在瞎琢磨中虛耗時間和精力。那時,假若有誰打算在教與學上玩出花花點子,冒充“創(chuàng)新”,非但沒有市場,反而自討沒趣。單單這點起碼的教養(yǎng),就可避免教學活動空轉,減少教育上的浪費。
只要把以上情況,同隨后多年的的狀況稍加比照,其中的是非對錯,就會像鏡中的映象那樣明白。
俗語說“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師范生既然準備做小學教師,就少不得練小學教師的基本功。在我國,通常把小學教師的基本功,歸結為:普通話和鋼筆字、毛筆字、粉筆字(合稱“三筆”)。不過,我們在師范學校學習時,并不怎么看重這種基本功。為什么會是這樣呢?
普通話固然出于不同地域的人們之間廣泛交流與溝通的需要,它成為小學教師必須具備的基本功,則同漢語拼音有直接關系。因為拼音文字用于漢字注音和拼寫普通話語音。我們在學期間,漢語拼音方案尚未出臺。故在1958年漢語拼音方案出臺之前,普通話不成為小學生的問題,也就不成其為小學教師和師范生的問題。至于在普通話廣泛流行以后,再由學校采取措施,挽救趨于淡化的方言,更同我們無干。
我的同齡人,原先大都以毛筆為主要書寫工具。在我們少年時代,有一定身份的成年人,在上衣口袋上插一支鋼筆,還算是一種時髦,因為一般人還買不起鋼筆。我在小學四年級時,全班同學中只有一個名叫范仲平的插班生有一支鋼筆,就連老師也沒有鋼筆。我的老師姜志遠,常常向小范借鋼筆批改算術作業(yè)。他怕小范舍不得,還一再說“鋼筆尖不容易用壞,反而越寫越流利”。解放初,教師還教我們一首兒童歌曲:“新同志小李愛學習,學習就是少了_一支好鋼筆。平時還可借來用,上起課來就著了急。”反映那時鋼筆還屬稀罕之物。所以那時在同學中,毛筆字本不成為問題;由于毛筆字不成問題,鋼筆字也就不成為問題;所以我們那時只是一本正經地練習粉筆字。
當時蘇聯(lián)把中等師范教育納入中等專業(yè)教育范疇。中等師范學校畢業(yè)文憑,算是“中級專家證明”(所以我初次見到畢業(yè)文憑時,感到意外的高興)。不過,那時并無“教師專業(yè)化”一說,這是由于那時小學低年級、中年級實行教師“包班制”,即由一個教師執(zhí)教所管班級的所有課程,或多數(shù)課程(這也是發(fā)達國家至今仍保持的慣例)。小學高年級教師之間,有些分工,但教師之間的分工也避免凝固化。所以,我們作為師范生,要準備以后到小學去教任何一門文化課程,也得具有一定的體育、音樂、美術修養(yǎng)。
至于某個教師為“語文教師”就不關心、也不會教數(shù)學;“數(shù)學教師”只擅長教數(shù)學,不會教語文、地理、歷史、科學;教師不能勝任班級管理,班主任成為“德育教師”,從而使每個教師在小學校中,互為外行,都成為小學教育的跛足教師,那是爾后以“小學學科專業(yè)化”偷換“小學教師專業(yè)化”概念所致。所幸我們在師范學校學習時,尚能受到較為全面的能力訓練,總算逃脫了“教師專業(yè)化”的局限。
怎樣看待我們那時的小學教師基本功訓練與如今這種基本功訓練的區(qū)別呢?這種區(qū)別,猶如“綠色”蔬菜、水果、牛奶同施加化肥、農藥的農產品及滲進添加劑的畜產品之間的區(qū)別。只能說,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
我們在校學習期間,發(fā)生過一次受到教育部向全國通報的事件:學生(主要是來自泰州專區(qū)的學生)同學校當局發(fā)生尖銳沖突。這個事件在長達半年時間里,嚴重干擾了我們四個班級的正常教學秩序,造成抗議學校當局的學生與支持學校當局的學生之間情感上的隔閡。直到我們畢業(yè)前,這個事件的余波仍未完全平息。以中共準師總支書記為首的一批干部和黨員,以及站在他們對立面的不少同學,為此付出了代價。我自然免不了從中接受了考驗。這個事件雖然早已劃上了句號,然而怎樣看待和處理學校中的這類非常事件,倒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只是說來話長,暫且不說它了。
按照常規(guī),中師應屆畢業(yè)生中,有5%的名額可以報考高等師范學校。我僥幸忝列其中。當年被華東師范大學錄取,成為該校教育學系的新生。從而揭開了我人生的又一篇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