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說的是《色,戒》,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寫于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才發表,中間修修改改近30年)和李安的電影《色,戒》。
小說《色,戒》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寫的一篇并不優秀的小說文本。它的不優秀主要在于,該細膩、顯影的地方,它卻粗糙、藏閃,不是一筆帶過,就是用說明性的引文。我們可以設想一下,這篇小說如若不是張愛玲寫的,那么它一定不會有那些筆戰、是非與風波,一定不會如此出名。我認為《色,戒》的價值,不僅在于它是張愛玲寫的,還在于它有原型,在于它的原型后面站的是張愛玲本人。盡管她用了近30年的時間來藏閃——那在一件花色不清的袍子里的褶皺中政治與愛,愛與欲,……一種晦暗下的漸漸沉迷與醒過來的委屈、克制與辯解。《色,戒》的最里內的價值,其實就是等同于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這個愛就像是一根長在骨頭里的鋼筋,她把張愛玲的青春與中老年頑固地連在一起了,根本無從開刀取出。可是環境或天氣等的緣故,這無法取出的鋼筋總是令人疼痛,張愛玲只能依靠文字。所以,《色,戒》的寫作過程,是孤傲的張愛玲剖析自我情感的過程,也是她給好奇的世人一個漫長的交代,同時也是張愛玲自我療傷的一個過程。這個交代,這個過程的結果,就是《色,戒》這個小說文本:這個是小說,但又不同于通常的小說,是虛構,但確乎有原型的一個文本。因為張愛玲的筆面對的是自己,或者是她那樣的一類人,所以她有充足的理由讓自己的筆法藏閃。這本是人之常情——對自己肯定要比對外人手下留情。這也是我們理解和原諒張愛玲這個優秀的小說家寫出如此不優秀的《色,戒》的原因。這篇小說是個交待,盡管這個交待如此躲避、模糊,但畢竟是一個交待。在這樣一份特殊的交待材料里,我們還是看到了那長在小說里的愛。這個小說其實是一個走向愛的通道,這個通道,令一個女人走向一個“敵人”,令一個“敵人”成為愛人。張愛玲在這個走向愛的通道里,精心地設置了的路標。
“權勢是一種春藥”是一個路標。它暗示讀者,在易先生看來,王佳芝走向他,更多的是權勢的吸引力。對于年老禿頂矮瘦的易先生來說,自己能吸引女人的最大資本,也是最心安理得的資本,其實就是權勢。“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小說中的這句話,其實就是在替易先生解釋權勢這種令他心安理得的資本。
“到男人心里的路通過胃。”不是一個路標,它出現在小說中其實是為了引出“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這個路標的。小說中這樣寫道:“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于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有如此赫然醒目的路標,張愛玲當然無需細膩地、大筆墨地去寫情色了。因為路標已經夠色的了,何況還有接下來的“戒”呢?在這里,我不談動詞的“戒”,只談名詞的“戒”,名詞的“戒”就是“戒子”。愛僅僅有身體的擁有與被擁有、精神的牽掛與被牽掛是不夠的。愛肯定要有所附麗,這樣才夠直接,才有力量。當易先生為王佳芝買那枚有市無價的“鴿子蛋”時,王佳芝已經可以判斷出易先生是愛自己的了。這種“鴿子蛋”正是易先生的老婆要易先生買給自己而易先生沒買的那種鉆戒。王佳芝可能沒有想到這一點,可細心的讀者應該不會忘記。物質往往就是衡量愛與不愛、愛多還是愛少的一個重要法碼。唐太宗之愛楊貴妃最物質的表現就是驛道上不斷的“紅塵飛騎”和楊氏家族的雞犬升天。愛往往就是投其所好。當然王佳芝從沒表明自己愛“戒子”,但在易先生看來,她應該是愛的。因為太太們的麻將桌上早就攀比過戒子。女人們不愛鉆戒的惟一理由是愛不起。何況買戒子的易先生,“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
哀。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有了對愛的體會與認知,王佳芝才會放走自己愛上的“敵人”。
張愛玲在小說中設置的路標,其實就是王佳芝和易先生兩人由性至愛的過程的最好說明。由身體的占有與被占有,到心里的愛與被愛。這是王佳芝是用生命作代價獲得的認識。
李安是讀懂了遮遮掩掩的張愛玲的,讀懂了在遮掩之后,有意顯露標識的張愛玲的,所以他把路標拍成了雙人床——這個兩性最本能與最直接的戰場——身體的噬咬、掠奪、纏繞——在后來慢慢變成了愛。
李安的雙人床,就是張愛玲精心設置的由性生愛的溫床。搬掉了這溫床的電影刪節版《色,戒》,其實就是切斷了兩人由性生愛的通道中的最重要的部分。難怪觀眾會突兀,會認為王佳芝放掉易先生的理由就是無名指上的“鴿子蛋“了。所以,刪節版的電影《色,戒》不是一部成功的電影。
同樣,如果張愛玲把那兩個路標刪去,那么小說的《色,戒》別說談優秀,就連成立都談來上。
所以,李安要把路標拍成雙人床。
生活在別處
“我哭,我看見黃金——竟不能一飲。”
這是藍波在詩歌《遠離了飛鳥》里的最后一句。藍波就像一只不停地飛向遠方的飛鳥,從不曾在一個地方有更長時間的停留。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不是經濟條件的限制,我在任何地方呆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個月。這樣不停漂泊的愿望和狀態,正符合他那著名的詩句:“生活在別處。”
不斷地到達別處,又不斷地丟棄別處,到達另一個新的別處。16歲的俊美藍波乘著詩歌的“醉舟”開始駛向太陽與大海交相輝映的別處。這個落拓不羈的天才少年,15歲開始寫詩,16歲寫出轟動巴黎詩壇的《醉舟》,至19歲封筆前,共有《詩》、《新詩句和歌》、《地獄一季》、《彩圖集》等四部作品,其中以《地獄一季》最為著名。藍波短短的五年時間寫成的詩歌已留名世界現代詩歌史。封筆后的藍波,從20歲至他37歲長腫瘤去世時的十幾年時間里,不停實現著“生活在別處”的瘋狂的漫游,他的足跡遍布歐亞非三大洲的幾十個地方,他的身份和職業變動頻繁(藍波做過馬戲團翻譯、食品商的經紀人、采石場場主、咖啡出口商、商行職員、海員、雇傭兵、沙漠駝隊的領隊,武器走私販,……),經濟狀況也常常處于兩個極端——有時腰纏萬貫,有時身無分文,……
這一切無不實現著他在詩歌創作期間的萌生的另兩個愿望——“我愿意成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無!”
寫作和封筆后的漫游,只是形式上分割了藍波的生活,其實二者還是被詩性串連著支配著。用現在的詩人們的解釋就是“詩意地生活、寫作”與“詩意地居棲”。
15歲至20歲的藍波在放蕩不羈的生活與寫作中經歷著讓人驚異的語言冒險。他的《醉舟》讓大名鼎鼎的魏爾倫一見傾心。在魏爾倫的邀請下,藍波從法國的邊境小城夏爾維勒來到首都巴黎,他的身份也由一個天使般的英俊少年變成了一個放蕩形骸的天才詩人、魏爾倫的同性戀愛人。
《全蝕狂愛》(別名:心之全蝕,導演:艾格尼依斯扎·霍蘭,主演: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羅馬內·貝林、戴維·澤爾利斯,出品時間:1996年)是一部關于19世紀法國詩人藍波與魏爾倫的生活經歷與獨特關系的電影。影片的開始,魏爾倫的獨白回蕩在轟轟前駛的火車畫面中:
“有時他用多愁善感的語調,述說引人悔恨的死亡,述說活著的悲傷人群,述說悲傷世事,生死離別。在我們的酩酊小屋,他淚眼觀望圍繞在身旁的那些貧賤牲口,他在亂街扶起醉鬼,他同情慘遭惡母虐待的孩子,他的動作如教義課上的女孩那般優雅。他假裝通曉一切,商業,藝術,醫學,……
我追隨他,我必須如此。”
是的,魏爾倫必須如此,因為藍波的到來激發了魏爾倫的生活與創作激情,所以他寧愿拋妻別子,也要跟藍波廝守在一起。而藍波也確實是太富有吸引力了,不僅有美貌與天賦,而且還富有詩歌的野心與征服世界的愿望。藍波對魏爾倫說:
“去年夏天戰時,我離家出走的一回。到河邊去裝水,有個不比我大的普魯士兵,在空地上睡,我看了許久才明白,他不是睡著,是死了。這使我想通了,我若想成為本世紀第一詩人,我需要做的,用我的身體力行一切,作為一個人已不夠,我決定成為每個人,我決
定要成為一名天才,我決定要開創未來。”
魏爾倫深情傾聽,他深深地欣賞并懂得藍波,他要和藍波一起開創未來。于是他與藍波一起前往比利時、英國流浪,一起吸毒、酗酒、寫作,魏爾倫還常常品讀藍波的詩歌。
“‘我變成傳說中的歌劇,我看見一切生物皆注定快樂。’你重拾押韻了。‘我研究快樂的神奇形式,無人能逃脫。’好句子。我常奇怪你為何寫給我,你太超前,讓我看不懂你的符號。你讓我覺得你來自另一個世紀。‘我研究快樂的神奇形式,無人能逃脫。’真妙。”
藍波直率地說:“選擇你是有原因的。是這樣的,我一向知道該說什么。而你,你卻知道如何去說。我認為我能跟你學習,我也學到了。”
在藍波和魏爾倫流浪同居的兩年時間中,他們兩人相互欣賞、相互追逐,也常常爭執不斷、相互傷害,后來關系惡化,決裂到來。藍波經常做夢看見太陽和大海的交相輝映處,嘴里不停地叫著“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我是這樣,漠然的外表下翻攪著的并緩緩浮現著的,是新的體制。堅持揚棄浪漫主義,拋棄辭藻,真達要害。我終于見到了想征服世界的下場。……流落到此。尋覓普遍經驗地落到如此,活在閑散、無意義的貧困中,被一位老詩人寵幸,他又禿又丑,酒氣昏天的,他死纏著我因為他老婆不讓他回去。”
當藍波意志堅定地要離開魏爾倫時,魏爾倫開槍打傷了藍波的手腕。魏爾倫因故意傷人罪和有傷風化罪,被比利時當局判了兩年徒刑。
藍波從布魯塞爾步行回到羅什,在很短的時間內,他用散文體形式寫成了著名的《地獄一季》——這一被公認的象征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兩年后當魏爾倫出獄時,藍波已封筆。在黑森林見面時,藍波對魏爾倫問他為什么不寫作的回答是“我已無話可說”。這時的藍波已決定漫游世界了,曾經兩個人沉湎的“醉舟”變了一個人的“醉舟”,詩歌的“醉舟”變成了生活的“醉舟”。
四處漫游的藍波,對詩壇風云,對他的作品的出版及人們關于他的傳奇的傳說,毫不關心,似乎人們談論的是與他無關的事與人。他20歲以后的生活,是不斷變換的別處的生活,是浪漫主義者眼中的冒險流浪,是悲觀主義者眼中的自我流放。
藍波的“醉舟”不斷的“前進,前進,前進,……”,直到駛入太陽與大海的交相輝映處,駛入了永恒!
藍波在十幾年的漂泊中從未回過法國,1891年5月因腿部腫瘤回國治療,同年11月病逝于馬賽,年僅37歲。
痛失藍波的魏爾倫,在巴黎的那家他們以前常去的咖啡館喝著苦艾酒,念著藍波的詩句,幻想著年輕而英俊的藍波用匕首再扎一次他的手掌心。
“……
就像死者,在墳墓的深心
唱著寂寂的歌,
情人,請聽我嘶啞的嗓音
爬向你的居所。
……
請敞開靈魂和耳朵,迎接
曼陀鈴的樂聲:
這首歌是為你,為你而寫
殘忍,又癡情。”
(摘自魏爾倫的《小夜曲》,靈石譯)
不知魏爾倫的這首《小夜曲》是唱給誰的?但我愿意把它看成是寫給藍波的。“這首歌是為你,為你而寫/殘忍,又癡情。”
魏爾倫常年在巴黎寫詩、酗酒、揮霍著他的詩歌版稅,嘴里常常默念著藍波的遺言:“告訴我,什么時候才能把我送到碼頭……”
宿醉以后醒來,仍然是別處,別處的生活、愛與痛。
“我流太多的淚,心碎的黎明。”(藍波的詩句)
藍波去世后的第四年,魏爾倫病逝于巴黎。
作者簡介:
阿毛,女。做過宣傳干事、文學編輯。現為武漢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主要作品有詩集3部,中短篇小說1部,長篇小說集3部,散文集1部,詩文選1部。作品經常被選載和轉載,并有作品獲獎,被譯介到國外。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