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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車的公路

2009-04-29 00:00:00戴小雨
青春 2009年12期

作者簡介:

戴小雨,男,苗族,生于1968年冬。湖南省沅陵縣人,中文本科學歷。

早期從事詩歌創作,1993年發表處女作《懷念》,迄今已在《湖南文學》、《理論與創作》、《文學界》、《海燕》、《百花洲》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百余篇(首)。并有部分作品獲獎和入選各種選本。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沅陵縣文化館,專職文學創作。

站在四棵埡,可以看見山下正在修建的公路。三勝將車停在路邊,爬上一處稍高的土原,嘴里罵了一句粗話:“狗日的,想甩老子。”

這段時間,三勝常來這里,觀望山下正在施工的那條新公路。

“罵誰呢?”

三勝回過頭,一時沒回想起問話的那個人是誰。

“真的是有了錢,眼睛就不認得人了。”

“米小東。我還以為你那天夜里掉到河里淹死了呢,一去就沒了音訊。”

“這么想我死呀,我死了,你的這輛雙排座就成了一坨死鐵,這條黃鱗蛇也活不過來。”

其實,這條黃鱗蛇早在米小東走后不到一年就死了。黃鱗蛇,是長浪山人給通向浪塘碼頭的這條簡易公路取的別名。——這條孤獨的黃鱗蛇是三勝的,當初他出錢修這條公路的時候,并未想到這條蛇日后會反過來咬自己。

公路剛修好的時候是與外界連通的,后來下游浪谷電站大壩關閘蓄水,水位從90漲到108,將沅水北岸的公路淹了,這條公路才變成了一條死路。三勝的雙排座被關在了里面,出不去。當然,外面的車也進不來。

準確的說,這條公路是三勝為二秀修的。二秀是長浪山最漂亮的女人。

最初起因是因為他的兩句說過了頭的大話。三勝說:“我要娶老婆,就要娶長浪山最漂亮的女人;再就是修一條公路通到浪塘碼頭上去。”

要說第一句還有些基礎,第二句就真的不靠譜了。

在三勝心里,長浪山的漂亮女人排位:二秀第一,其次是石左蘭。這兩個女人都喜歡三勝,這才促使三勝蹦出那句不著邊際的話來。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夸海口,也不是只有三勝一個男人,很多人說過,不過只是沒人去認真追底。三勝可沒那么幸運,二秀爹說:“要想娶我家二秀,等公路通了,開著車來,我保證陪一車嫁妝過去。”

三勝知道話說過了頭,不久就失蹤了。

三勝的失蹤給長浪山留下許多話題。二秀爹辯駁,“不要把這事與我聯系在一起,我可沒有逼他,是他自己說的。”二秀爹不喜歡村里人老是拿三勝失蹤的事指責自己。

兩年后,三勝突然回來,手里還搞到一筆錢。有人后來按他的支出情況估算,至少二十萬。三勝回到村,找來長浪山三個村的村長,說要修一條簡易公路通到浪塘碼頭上去。村長們聽后,先是一陣驚訝,回過神來說:“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三勝說:“我只是牽個頭,身子還得靠幾位村長推。”

三勝開完村長會,便將兩年前曾問他公路什么時候開工的那些人,一一請到家,好酒好煙款待。

“今天請你們來喝酒,沒別的事,就是好久不見,聚聚,拉拉家常,這幾年在外挺想你們的。”快要散席的時候,三勝突然說:“哦,差點忘了,瞧這酒誤事,明天公路開工。”三勝當然沒忘請他們來的真正目的,故意弄得漫不經意。在席的人早就忘了兩年前說過的話,三勝這么一說,倒使他們回憶起來,驟然覺得這酒喝得有點憋心。

長浪山共三個村,按村承包到段,不到半年時間就拉通了這條路。三勝將余下的錢,買來一臺雙排座人貨兩用車,跑運輸。三勝的車剛開進村,來長浪山收購木材的人后腳就跟進來。這時,長浪山人才發現三勝這小子精怪。三勝說:“我真不知道收購木材的米小東會來。”

公路修到浪擺村的時候,三勝與三位村長意見發生了分歧。三勝要求將公路修進村,路線選擇從二秀家門前過。三位村長則堅持從村頭扯直。三勝的態度非常堅決,似乎沒有商量余地。一位村長突然想起兩年前二秀爹說過的話,同另外兩位村長說了。村長們突然醒悟,“三勝,你小子還蠻記仇的嘛。你早說不就成了,害得我們跟你一個勁地駁理。”三勝說:“哪里呢,我也是考慮公路修進村,裝個東西什么的方便些。不就多花點錢,勞些工么,身子都下水了,還留兩只耳朵露在外面干么。”村長們會心地笑笑,不再說話。

三勝從縣城將車開回來的當天,就將車開到了二秀家門前,一個勁地按喇叭。二秀爹始終沒有出來,知道那“叭叭”的喇叭聲是沖自己來的。二秀爹沒有理會,二秀倒從家里走出來:“三勝哥,你再按我就生氣了。給我爹讓個斜坡下吧。”

三勝沒有立即去提親,他已經不擔心二秀會跟了別人。要是會跟別人,這兩年早就跟了,不會等到今天。

三勝說過的兩句大話都兌現了。通向浪塘碼頭的公路已經拉通,二秀也只等他一句話就可以娶進屋。長浪山人覺得三勝這小子真的有能耐,不敢再小瞧他。三勝更像只斗勝的公雞,在別人羨慕的目光里梳理自己的羽毛。他的啼叫雖不能叫醒長浪山清晨的太陽,卻能將他們的腰包裝得鼓實。

好景不長,三勝的這條黃鱗蛇就被打死了。那汪深綠色河水似乎不是在堵這條出山的公路,而是在堵三勝的心。蛇死了,并不影響三勝往浪塘碼頭運送木材掙錢。錢多雖能壯膽,卻不能疏通三勝淤塞的心。

黃鱗蛇死了,剩下兩條美女蛇陪伴三勝。一位繞在身外,一位鉆到心里。

三勝做夢也沒有想到,二秀也會咬他一口,而且咬在心上。

一天,二秀突然對他說:“三勝哥,我想問你一句話。”

“嗯,你說。”看著二秀一本正經的樣子,三勝知道可能有重要的事情。這段時間,他就隱隱覺得二秀有心事,在有意避著自己。心想這絲毛草燒火真的累人,稍不留意忘了加料,火就會熄滅。

“我問了,你必須回答。”

“你還沒問。”

“先答應。”

“好。我回答。”

二秀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三勝。三勝看見有盈盈的淚水在二秀的眼眶里涌動。

好一陣,二秀說:“三勝哥,如果我已跟過別的男人,你還會娶我嗎?”

三勝最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在外兩年,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

“是誰!”三勝咆哮著……

等三勝稍稍冷靜下來,二秀接著說:“是誰已不重要,你只須回答會不會娶我。”

“你還沒告訴我他是誰!”三勝的情緒再度激動起來。

“你說過,要回答我的,男子漢說話就得算話。”二秀似乎顯得很冷靜。二秀的冷靜與不屑,再次激怒了絕望的三勝。

“滾吧,婊子!”三勝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二秀的臉上。

二秀的背叛,讓自信而霸道的三勝心情壞到了極點。為了二秀,他在外打工飄泊兩年,最終承諾了當初自己的兩句不著邊際的大話。公路被回漲起來的水封死,規劃中會有一條新的公路連通,但二秀跟過別的男人,卻將三勝的心牢牢堵死了。

二秀要嫁給石左山了。

這消息在長浪山傳開,真的掃了三勝的面子。三勝這時才想起,二秀說的那個“別的男人”原來就是石左山。三勝不能接受自己女人的背叛,更不能接受一個朋友趁自己不在家霸占自己的女人。三勝找到石左山,將他帶到一處懸崖邊,說:“左山,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你雜種跟我玩陰的,趁我不在家搞我的女人,算個卵!今天,老子不和你一樣玩小人陰招,明著來,你若不能將我從這巖崖上撂下去,那就是我將你橫尸撂下。”

“你要橫來,我不怕你。但我有話說。”石左山說。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等會兒就沒機會了。”

“我沒有跟你玩陰的,我是喜歡二秀,但你在外面兩年我并未動過她。二秀她是在你回來后才跟我好上的。”

“真的就想不通,二秀怎么會相上你這種沒卵用的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都不敢說。”

“你不信可以找二秀對質。我的話說完了,三勝你硬要蠻來就放馬過來。”

二秀與左蘭趕到的時候,他們還在扭打,左山滿臉是血。二秀沖上前護住石左山,左蘭向前抱住三勝。二秀大聲說:“三勝,你給我聽清楚,不是左山找我,是我找的他!如果你還記不得,我就再說一次!”三勝像一頭受傷的獅子,開著他那輛綠色的汽車,在長浪山這條孤獨的公路上來回奔馳。有時還故意左扭右拐,在村子里橫沖直撞,誰遇著都遠遠地躲開。老人怕被三勝當成二秀的爹,年輕人怕被三勝當成石左山,女孩子則怕被三勝當成二秀。一句話,三勝渾身冒著火,誰都怕惹火上身。

看著三勝一天醉醺醺地將車開得像高山上滾石頭,東倒西歪,石左蘭心里就越發難受,不知該怎么去勸他。三勝的女人做了自己的嫂子,算起來也是幫兇,如果這個時候去勸,肯定會更糟糕。石左蘭心里又急又痛。

三勝、二秀、石左蘭分別住長浪、浪擺、浪鼓村,均相隔不到五里地。四棵埡,因為長著四棵高大的松柏樹而得名。長浪山人去浪塘都要從此經過,常在這里歇腳休息。在清浪七中讀書的學生,每周回家一次,取些錢糧米菜。去學校時,他們都喜歡在這里聚集,然后相邀結伴而行。

四棵埡其中一棵松柏樹背后有一塊平整的石板,是二秀最先發現的。如果因事不能等到三勝一起走,她就撿來一枚小石頭,在這上面寫道:三勝,我先走了,來追我。二秀。

三勝看見留言,就會拔腿追趕。

這個秘密后來讓石左蘭知道了。她就撿起一枚小石頭,留言:三勝,我先走了。二秀。

三勝滿頭大汗追上的當然不是二秀,是笑翻了腰的石左蘭。后來,二秀就長了心計,在留言上做暗號:將二秀寫成一秀,然后在“一”字上面放一個石子。石左山喜歡二秀,當然也不想二秀與三勝一塊走,在上面留言:二秀,我先走了,來追我。三勝。

二秀追上的也不是三勝,是石左山。

這個游戲玩到不滿半年,他們就畢業了。

告別了學生時代,也就不再玩這種游戲了。三勝開始稱石左蘭為籃子,石左蘭叫三勝杏子,杏子應該裝在籃子里。可是,三勝總是忘不了二秀給他做的那個暗號。

最終三勝將自己的壓寨夫人選定二秀,不光是因為那個靈犀通心的暗號,主要還是他心里的那股子山寨王意識在作祟:自己的老婆應該是長浪山第一號美人。

二秀與石左山的婚禮,定在八月中秋。在這個花好月圓的日子,長浪山人都融入了喜慶的氛圍。只有三勝,憤懣而沮喪地開著他的汽車,悄悄地離開了長浪山。他將車停在浪塘碼頭,跳上去西陵縣城的客船。

幾天后,三勝從縣城回來,長浪山因婚禮帶來的喜慶氣氛已經消散。只有男女雙方家門上的紅對聯,和留在路邊燃過的鞭炮紙屑,仍耀眼地刺灼著三勝的眼球。

三勝從縣城帶回一桶紅色油漆,他要給自己的汽車換件衣服。三勝對綠色的反感,不是因為視覺而是一種心理,他覺得就是這綠色給他帶來了恥辱。他先將汽車用水清洗了一遍,曬干,然后用刷子蘸了紅漆一刷一刷地往上面涂抹。每涂完一刷子,綠色的車身就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越涂越密,越涂越快。鮮紅的色彩迅速向整個車身鋪去。不到兩個小時工夫,一輛綠色汽車就變成了一團鮮艷的火球。

三勝后退幾步,再后退幾步,端視著,莫名其妙地抿嘴笑了一下。

接下來的日子,三勝的汽車像一團火球,在長浪山的波峰浪谷里穿行。這團火點不著山上的樹木,卻能點著人的心。長浪山人理解車主的心情,不去招惹。可長浪山的公牛卻不買帳,見著紅色就眼紅,奔過來頂,把看牛的西屋嬸子嚇得半死。這西屋嬸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沖三勝罵道:“三勝子,你要死呀,把車涂得血紅血紅的。你不知道這公牛見了紅色會眼紅發癲,你那是鐵做的家伙,牛頂得過嗎,要是把我家的牛頂死了,你得賠!你不喜歡綠色,當初就別買綠色的呀。二秀讓你戴了綠帽子,你找她去,把氣撒在牛身上算么子英雄漢。”

這還真是三勝先前沒有想到的,紅色會招惹公牛。招就招了。三勝被西屋嬸子這一罵,心里的那點愧疚全沒了,跳上車,猛踩一腳油門,一股濃煙冒起,車身就跳了出去,直奔那頭迎面撲來的公牛。一聲沉悶的聲響過后,公牛砰然倒下,四腿猛力地甩動幾下,不動了。三勝再次加大油門,繼續向前沖去,將西屋嬸子的嚎啕與咆哮聲遠遠地丟在身后。

三勝回到家,從抽屜里取出三千元錢,拿在手里。不到一袋煙時間,西屋嬸子領著村長就追上門來。村長正要開口,三勝伸出手掌推過去,示意村長不用你開口。“這是三千,一頭公牛也就兩千來塊,村長你拿去給她。”村長似乎有話要說,看見三勝重又伸出手掌示意,便不再多話,將西屋嬸子領出屋去。

三勝沖村長的背影說:“你叫村里喂公牛的人,如果心疼牛就不要將牛趕到公路上去;如果想要錢,一個價:三千。”

日子如黃鱗蛇悄然地向前爬行。

半年過去,山上的樹木越來越少,三勝從以前每天十趟,改成每天送兩車木到浪塘碼頭。上午在家睡覺,下午跑車。村里的年輕人已陸續南下打工,村里慢慢變得冷清下來。

石左蘭下過幾次決心,想與村里的姐妹們南下打工,最終都放棄了。只要沒事做,她就會站在四棵埡目送三勝開著那臺火球似的汽車遠去,然后又等著他從山下搖搖晃晃開回來。她深怕那團火球,在哪一天突然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掉到懸崖去。她不敢上前同三勝說話。她不是害怕三勝會用惡毒話罵她,是怕自己的出現會揭三勝那些還沒有結痂的傷口。當三勝的車開過四棵埡的時候,她會側身躲到某棵松柏樹的身后,等三勝的車過去了再轉出身來,目送他回家。

二秀嫁給石左山后,日子過得平淡且平靜。石左山從中學時就一直愛著二秀,只因三勝比自己出色,沒有資本去與他爭。二秀突然主動說要嫁給自己,心里又高興又擔心。擔心二秀是在跟三勝賭氣,一時說的氣話,到頭來還是自己受傷。事實卻不是他所擔心的那樣,婚后,二秀對他貼心貼肺從未有過二心。

二秀懷孕了。石左山說:“懷上小孩后要多走動走動,到時生產會順利些。”二秀不愿到處走,特別是不愿去公路上散步。她怕碰上三勝。她不想讓三勝看見自己挺著大肚子的樣子。石左山明白二秀的心思,也就不再領二秀到公路上去。

自從二秀嫁給石左山后,三勝就沒有給二秀與石左山家運送木材了。別人家的樹林都變成了白花花的鈔票,自己山上的樹還好好地長在那兒,急得二秀心里團團轉。二秀心想,哪天政策一變,到時不準砍伐就虧大了。石左山知道二秀心里著急,擔心娘家又要擔心婆家。石左蘭說:“哥,時間都過去這么久了,想必三勝哥不會再記恨,我們去求求他,幫我們送幾車吧。瞧嫂子都這樣了,等著錢用呢。”

“要去,你去。我是不會去的,去也沒用。”石左山說。

“去都沒去,怎么知道三勝哥就不會呢。”

“不去求他了,我們自己想辦法。”二秀一旁說。

最后還是石左蘭在電視里找到了靈感,說:“北方都是用馬車馱東西,我們何不打輛牛車呢。”一句話提醒了石左山。是呀,我們可以打輛牛車送木材,怎么先就沒想到呢。

說干就干。石左山進城買車輪,石左蘭去請木匠,二秀在家繪圖紙。

長浪山起屋做家具的木匠,從未做過這種改裝過的馬車,而且也不會看圖紙。做做停停,停停想想,做了一個星期才完工。

第二天,左山左蘭兄妹倆往牛車上裝木材。過路的人都說這辦法好,當初怎么就沒想到,把錢都給了三勝。三勝那小子一腳油門頂我們幾個月收入,還搬俏,大氣不敢出,深怕他來脾氣,不把你送。石左山牽來家里的大水牯,套上軛環,向浪塘碼頭進發。左蘭坐在牛車上,學著電視里趕馬車人的樣子,甩著手中的鞭子,口中還呔呔地叫著。為了減輕重量,石左山一只手扶著牛車,跟著車子走,上坡的地方就用力推一把。再陡些的地方,左蘭也下來幫忙推。幸好去浪塘碼頭多是下坡,不費什么氣力。可下坡有下坡的麻煩,不好控制車速。其實這些問題,遇到都有解決的辦法。只是有一件事,是他們起先沒有想到的:在公路上會遇到三勝那輛像牛紅眼的汽車。路面本身就窄,加上水牯見了紅色就眼紅發癲,會死命地沖過去頂。

冤家路窄。剛到長沖埡,遠遠看見三勝的紅色汽車從山腰搖晃著開上來。傍嶺抹坳,時隱時現。過多的時候是抹著坳沿走的,只有從嶺脊經過,山上的人才能看見那團火球飄忽閃過。

是左蘭最先看到的。左蘭的手停在空中,半響不出聲。

“怎么了?”左山問。

“哥,還記得西屋嬸子的那頭水牯嗎?”

“被三勝用車撞死了。”想到這,左山也突然醒悟過來,“三勝的車來了?”

“嗯。到山腰了。”左蘭從車上跳下來,“我們得想辦法避開。”

沒地方可避。這段路面本來就窄,山勢又較為陡險。急得兄妹倆團團轉,不知該怎么應對。畢竟事先沒有考慮到會在此狹路相逢。一陣等待,該到三勝的汽車爬上山來的時間,卻不見那團紅色的火球出現。兄妹倆屏聲斂氣靜靜地聽著,山間很沉靜,汽車隆隆的吼聲也消失了。三勝的車停下了?還是出事了?左蘭心里一緊。就在此時,只見前面山嶺拐角處,一個人影冒頭走出來。是三勝。

三勝看著左山左蘭停在路邊的牛車,徑直走過來。兄妹倆不知三勝要干什么,站在原地不動。石左山的一只手拽著水牯的牛鼻繩,神色尷尬,緊張。

來到牛車跟前,三勝一句話沒說,脫下自己身上的藍色襯衣,準備遞給左蘭的時候,卻縮回了手。他的目光轉向那頭膘壯的水牯,走過去將襯衣蓋在它的頭上,并將襯衣的兩只袖子交叉繞在水牯的角上,系牢。

“這樣牛就看不見紅色了。”三勝丟下一句話,去開車了。

兄妹倆怔怔地看著三勝孤獨的背影拐過山嶺,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汽車的轟鳴聲再次響起,由遠而近,從山下爬上來。汽車經過兄妹倆身邊的時候,駕駛室里的三勝頭斜了一下,看了一眼停在路邊的牛車,手在方向盤上畫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急馳而過。

左蘭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三勝那優美的弧線上。汽車的隆隆聲越來越小,消失在卷起的灰塵里。

近半年多來,三勝雖賺了不少錢,但紅花花的鈔票并未抵消越來越強烈的失落感。

沅水北岸那條公路被水淹掉后,重建的公路從上游沿著北岸伸下來。快到浪塘碼頭的時候,突然改變了原定計劃,繞到山里去了,沒有從浪塘碼頭過。這樣,三勝的車就徹底被封死在大山里了。

三勝開車經過四棵埡,常會將車停下來,看山下那條正在修建的新公路。

這天,三勝又爬上那個土原,看山下正在施工的公路。石左蘭隱在他身后的那棵松柏樹下,靜靜地看著他。她知道三勝心里在想什么,但又不敢前去搭話安慰。

三勝跳下土原準備離開,抬頭見左蘭攔在前面。

“三勝哥,謝謝你。”左蘭將上次用來遮牛眼睛的藍色襯衣,疊得平平整整,怯怯地遞給三勝。自從二秀嫁給石左山后,左蘭這還是第一次當面叫三勝。

三勝接過襯衣,淡淡地說:“我都忘了。”

“我沒忘。”左蘭說。

“我也想忘。”左蘭直視三勝,想從他眼中讀到一些信息。

三勝將頭側向一邊,手不自覺地將衣服捧起,在鼻子上聞了聞,一股熟悉的肥皂香味沁來,漸漸喚醒了他被仇恨淹沒的記憶。

“我在替你洗衣服的時候,嫂子,”左蘭說著突然轉了口,“二秀走過來遞給我一塊香皂,是她告訴我你最喜歡這個牌子的香皂。”

當初三勝離開長浪山的時候,只有石左蘭一人知道。左蘭送他到四棵埡,說:“三勝哥,你何時回來?”三勝說:“我也不知道,也許不會回來了。”

石左蘭找到二秀,說:“二秀,是你逼走三勝哥的。”

“我沒有,誰叫他要說大話了。”二秀搶白,心里卻難受極了。

“要是三勝哥來娶我,用牛馱我也愿意。你那么虛偽,要是你自己鐵心,你爹的話頂得了數?”石左蘭說完,悻悻地離開。她知道,這樣說二秀也沒用,只是心里的話說出來好受一些。

入秋后的太陽雖然沒有減弱,但山間的風卻涼爽起來。一陣風吹過,三勝感到一身清爽。看著坡沿被風搖動的樹葉,三勝說:“籃子,叫你哥逢單日送木材,這樣就可以避開我的車了。”

左蘭的眼里不自覺就有了淚水,三勝哥已很久沒這么叫她了。她點點頭,輕聲說:“嗯。”三勝輕身躍上駕駛室,踩響引擎離去。左蘭倚著那棵大松柏樹,好一陣才離開。

在長浪山收購木材的老板相繼撤走,最后的一位老板也準備下月離開。為了趕在木材老板離開之前將自己山上的木材運到浪塘碼頭,左山兄妹便顧不得那個約定,每天都要往浪塘碼頭趕運兩趟。雖然僅僅就兩趟,也是起早抹黑。長浪人罵人都是這樣的:瞧你,蠢得像頭豬,慢得像頭牛。沒辦法。

左蘭想請三勝幫忙,但開不了那個口。左山兄妹趕著裝滿木材的牛車,緩緩走在纏繞在山嶺坡坳間的公路上。他們一邊走,一邊細心傾聽著從遠處可能傳來的汽車轟隆聲。一旦發現三勝的車開來,自己好提前做準備。

三勝放著空車,從浪塘碼頭回來,一路情緒低落。他不想急著回家,下個月就沒有木材運了,沒有木材可運,自己的汽車也就成了一坨遺棄在山中的廢鐵。他將汽車熄了火,跳下車,在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起山下那條正在修建的公路,三勝心里就憋悶得難受。橫過前面那道山坳應該可以看見那條讓他鬧心的公路,三勝走下路坎,穿過一片小樹林,前面果然亮敞開來,山腳下正在施工的公路也盡收眼底。他還發現四棵埡左邊的這條山坳是離那條公路最近的地方。經過目測,大約不到兩公里。這個發現無疑是讓人興奮的,就像投下的一枚石子,在水面竄起幾點跳躍的浪花。

三勝開始觀察山勢,想象著一條公路從這里伸延到那條新修的公路上去。

左山兄妹趕著牛車,緩緩而來。來到一個山嶺拐角處,左山說:“左蘭,再認真聽一下,看三勝的車來了沒?”

左蘭走到公路邊,側身探頭往山下張望,時隱時現的公路顯得很空寂;屏聲斂氣,除了風撫過樹葉的聲響,沒有聽到別的聲音。

“哥,我們走。三勝哥的車還遠著呢。”

左山兄妹趕著牛車繼續前行。就在此時,沉悶的隆隆聲突然響起,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那團紅色火球從前面拐角處探頭冒出來。左山與左蘭被嚇得沒了主意,張大眼睛愣在那兒。驚恐讓水牯瞬間忘了雄性,拖著車子張頭亂竄。最先回過神來的石左山,趕緊沖向前,想拽住牛的鼻繩。一切都為時已晚,所有的驚恐都在那聲沉悶的巨響中結束了。

水牯當即就沒了氣。裝滿木材的拖車被掛在坡下的一棵樹蔸上,一節一節的原木料從拖車上滑脫,滾下山去。

石左山想站起來,卻怎么也使不上勁,用手去搬自己的腿,想把腿搬攏來,搬了幾下,好像手中的這條腿不是自己的,輕輕一拽就懸了起來,沒了根。

從驚恐中醒過來的石左蘭,沖過來一只手扶住哥哥,一只手去撿留在地上的那截腿。她一邊將斷腳往哥哥的腿根上對,一邊嚎啕大哭。

車禍來得太突然了,別說回避,連思考的間隙都沒有。三勝后悔不該將車停在拐角處,更后悔不該去看山腳下的公路。早一步晚一步,都可以避免這場災難。

最難受的應該是身六甲的二秀,她覺得是自己害了左山。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將三勝送進牢房,到時他心一橫,牢都坐了,要錢沒門,最多用那臺車抵數。現在木材送完了,公路也封了,車自然就成了一坨廢鐵,當廢品賣也沒法運出山去。

最終,她還是與左蘭溝通后,一起說服了父母,沒有去報案。理由簡單也實在。全家統一意見后,覺得話還是由外人來說會好一些,二秀便找來村長。村長說:

“事情既然已經出了,也就不要再論個誰是誰非,總之得有個解決的辦法。”

村長拍拍三勝的肩膀,“也算左山家人通情達理,沒有去告你。你是無證駕駛,按照交通事故處罰條例,無證駕駛致人重傷重殘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最低也得坐三年牢。你想想,你還這么年輕,媳婦都還沒娶進門,坐幾年牢出來,一輩子就完了。錢始終是身外之物,你也是在外面見過大世面的人,有些道理就不用我說了。先將左山的腿治好,其余的問題到時我們再慢慢商量。三勝,你覺得怎樣?”

三勝看了一眼神色凄然的二秀與左蘭,說:“你們有什么想法,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

“我就知道三勝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村長再次拍了拍三勝的肩膀,“抱著公證立場,誰也不偏袒,日后好見人,你們還是立個字據的好。”

“村長,你這就看我不起了。”三勝說。

村長被三勝的話弄得沒了底,“三勝,你別誤會我的意識,一方面也是在為你著想。你想想,到時你錢賠了,又送你去坐牢,那時叫我怎么見你呢。”

“如果你們實在信不過我,就立個字據吧。”

“我們當然信你,是怕你不放心。”左蘭說。

左山的傷勢很嚴重,清浪鎮的醫院不敢收,當天就租了一只快艇送進了縣人民醫院。

二秀挺著個大肚子,行動有些不便,在縣城醫院呆了一個星期,確認左山的傷情穩定之后就回長浪山了。留下左蘭與三勝在醫院侍候石左山。

這段時間,左蘭的心里是最為矛盾的,一邊是自己的哥哥,一邊是自己如今還愛著的男人。哥哥被筋骨的劇痛折磨著,盡管三勝的痛苦是心理與精神上的,但一定也不好受。她常常在半夜里被哥哥的呻吟聲中驚醒,躍身而起,撲到床前幫哥哥做按摩。這時,三勝也就會爬起身,來到床前卻又手足無措。已經三年了,三年來左蘭這是第一次與三勝近距離呆在一起。一些年少的美好時光,在左蘭腦海里回放。在左蘭的記憶里,三勝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仗義傾財,處處都以長浪山的大哥自居。有人打了一個比方,說三勝就像一只大公雞,老鷹來了,他便會拍著翅膀嘎嘎地叫囂,掩護著母雞與小雞躲到屋檐下面去,自己最后一個離開老鷹的視線。別看他叫囂的調子高,其實早就被嚇得要命,卻還得裝。

這只大公雞真的受傷了,從二秀嫁給石左山那天開始,他就再沒有心情抬頭看頭頂上有無老鷹盤旋飛過了。

偶爾有長浪山的人來縣城看望石左山,左蘭便囑托幫忙照理,自己邀三勝去街上走走,購些日用品。

三勝說:“你去吧,我懶得動。”

左蘭看著三勝,“走吧,出去透透氣。”

三勝站起身,隨左蘭走出醫院。剛好是下班的時間,街上的行人很多,他們撿著街邊人少的地方走。來到一家“以純”服裝專賣店前,天剛好灑過一潑雨,他們只好走進店里躲一下身。左蘭左看右轉,最后在一條絳紫色的圍巾前停下。三勝走過來,“喜歡就買下來。”

“沒心情,我們走吧。”

走出服裝店,他們朝家惠超市方向走。走著走著,左蘭回頭不見了三勝,不知去了哪里,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希望三勝跟上來。從前面迎面走來兩位警察,經過左蘭身邊的時候,她突然反應過來:三勝是有意避開的。

回到醫院,左蘭說:“三勝哥,你難道懷疑我們會告了你?走過來的又不是交警,公安你怕什么。”三勝的舉動讓左蘭很傷心,整整兩天沒跟他說話。三勝本來想說,你誤會我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家里捎信來,二秀生了,生了一個大胖兒子。這個消息讓躺在病床上的石左山一時忘了痛苦,心情也頓時開朗起來。兒子的降生,彌補了他失去一條腿的遺憾。三個月后,石左山出院了。

按照口頭協商的條件,石左山出院后,三勝除結清醫院所有治療費用外,必須一次性付給石左山十萬元。

第二天,三勝來到石左山家對二秀說:“你跟我去鎮信用社,我好把錢轉到你的帳戶上。”

“叫左蘭去行嗎?寶寶隨時都要喂奶。”二秀說。

“還是你去好些,你們是夫妻。孩子可以帶上,我在浪塘碼頭租只船去鎮上,不用走路的。”

見三勝堅持,二秀知道三勝心里的想法,只好說:“那好吧,我們就走。”

二秀第一次坐上三勝的車。本來這輛車就是為她買的,第一次坐上沒有戴紅花,卻在懷里抱著跟別人生下的兒子。想到這些,二秀心里悵然起來,頭偏向窗外。看著窗外晃動的山巒,往事猶在昨天。

“三勝哥。”二秀禁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三勝側頭看了一眼二秀。

“對不起你。”二秀看著窗外,好像不是說給三勝聽的。“左蘭一直都在喜歡你,只要你愿意,左山那邊我去說。”

孩子的哭聲打斷了二秀的話題,二秀忙著去哄懷里的孩子。

雖然二秀早就嫁給了石左山,但三勝總覺得二秀還在自己身邊,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二秀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真正從自己的世界里走遠了。

在信用社,三勝很快就辦好了轉帳手續。

回來的路上,三勝一直不說話,開著那輛已經有些褪色的紅汽車,在那條九曲八拐的山間公路上奔馳,一團一團揚起的灰塵,緊緊地咬著車子屁股,一路追逐。

一路上,三勝總想著前面有輛車開過來,或是后面有輛車在追趕他。他也知道,這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沒有車能開進來,他也永遠開不出去。

“三勝哥,你的錢都賠我們了,以后怎辦呢。”二秀說

“我不是還有車嗎。”

“車還有什么用,沒有木材運,開又開不出去。”

“那我就再修一條公路,讓車開出去。”

“還說大話,還不接受教訓。”二秀說著,禁不住落下淚來,“你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浪塘碼頭一家商店門口,貼著一張告示,說,誰家還有木材沒有送的,趕快送來,一個星期后就不收了。三勝看了一下告示,離限定的期限只有一個星期了。

三勝來到左蘭家,說要幫忙將他們山上的木材運出山去。他說:“反正我也沒事,幫你們送吧。”左蘭心里很感動,“謝謝三勝哥,我們按別人雙倍的價錢給你。”

“要是沖著錢,我就不來了。”三勝的話到了嘴邊,還是不想當著二秀的面說出來。

三勝每天來回跑十幾趟,希望能趕在采購員離開之前,將左蘭家山上的木材都運出去。

太陽花山時分,三勝裝了一車木料向浪塘碼頭馳去。車到浪塘碼頭,檢尺員已經收工了。三勝焦急地四處打聽,終于在一家小灑館里找到了那個檢尺員。

憑窗臨河的一個小隔間里,幾個人圍著一張飯桌手舞足蹈,身邊倒著幾個酒瓶。三勝走攏去,一人遞過一支香煙。

“才來一車貨,你們先給檢一下,我們還得趕回去。”三勝說。

“急么子卵,反正也是白送,那么賣命干嗎?”其中一個人說。

三勝在長浪山算是個有影響的人物,他的過往,浪塘碼頭上的人都早已聽說。

“三勝呀,你可是一條長浪山的漢子,也是跑過江湖的人,怎么就過不了女人這道關呢。”

“三勝,你把你那女人喊來,陪……陪我喝杯酒,我……我就幫你檢尺。”

席上喝酒的男人越說越沒邊。正在這時,左蘭正好從門外走進來。幾個男人搶著站起身,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來……妹子,你干了這杯酒,我保證立馬給你檢,而且,”一個矮胖男人還做了一個淫穢動作,“將這么細的條木也量成20,保……保證比三勝的大。”

三勝沖過去,攔在左蘭的前面,伸手一把奪過矮胖男人手中的酒瓶,“你再說一句,看老子不一瓶子撂死你!”

看到事態惡化,席間一個浪塘本地人趕緊走過來圓場,勸三勝不要太沖動。

“老子今天就陪你們喝,誰他媽的不喝就給老子穿裙子,擺屁股。”三勝將手中的酒瓶往桌子一礅,“有種的都過來!”

幾個年輕人仗著酒性,在椅子上搖搖晃晃著坐下來。膽小的便站在一邊,看鬧熱。

“一人一瓶!”三勝說,“老子后來先干。”說完頭一仰,咕咕咕地將酒瓶吹了個底朝天。

幾個年輕人也不示弱,舉起酒瓶也要喝。本地男人過來搶過年輕人手中的酒瓶,“你們還真的想鬧出人命呀。”

“不喝了,是嗎?兩種選擇:要么你們自己找條裙子穿上,擺屁股;要么給老子去檢尺。”

酒被三勝攪了局,本地男人領了檢尺員去檢尺。檢完尺,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三勝今天的舉動讓左蘭感到有些意外,因為自己,再次喚醒了三勝那股沉寂了很久的霸氣,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漫遍全身,盡管這種幸福讓人戰戰驚驚。

浪塘碼頭隨著夜幕的降臨,沉靜下來。借著酒性,三勝躍身而起,打開車門鉆進駕駛室。左蘭連忙伸手去拽,想阻止他酒后開車,伸出的手卻被三勝重重地擋了回來。引擎有些夸張地轟然響起,車身痙攣地跳動起來。左蘭趕緊跳上汽車,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上車,三勝也會將車開走的。

汽車踉踉蹌蹌地向長浪山深處開去。左蘭一邊哭著,一邊喊著三勝哥,“求你把車停下來吧,這樣會出事的。”

三勝聽不清左蘭在說什么,山風從開著的車窗吹進來,涼爽而愜意。

左蘭的手緊緊地摳著座墊。突然,汽車一個趔趄戧住了。左蘭就勢跳下車,想去前面攔住三勝,阻止他繼續向前開。就在她下車的當兒,手上隨勢抓起一條軟軟的東西,借著車燈,她看清了手上拽著的原是一條絳紫色的圍巾。左蘭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一把抱住跌跌絆絆沖過來的三勝。

“三勝哥,別開了,三勝哥……”左蘭一邊哭,一邊雙手死死箍住三勝的腰。

倆人踉踉蹌蹌一陣后,一齊倒在公路上。三勝在左蘭懷里,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三勝準備娶長浪山第二號女人了。

山上可以砍伐的樹木都砍光了,最后一批年輕人離開了長浪山。左蘭沒有走,是因為三勝;三勝走了又回來,卻是因為二秀。

“三勝哥,我們也走吧。”左蘭說。

每次左蘭說起這個話題,三勝都不正面回答,不是岔開話題就是低頭不語,這讓左蘭有些不解。感情細膩的左蘭,卻走不進三勝的世界。在左蘭眼里,三勝的內心世界變得隱晦起來。她懷念三勝那個粗獷得能把女人變成水的草莽氣慨。

“是不是還放不下二秀?”左蘭終于怯怯地問道。

三勝站起身,走開了。左蘭看著三勝離去的背影落淚。

三勝開車去了四棵埡。近段時間來,他常一個人來這里轉悠。自從上次發現這里是離山下那條公路最近的地方,心里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認真勘測了一下,從四棵埡再修一條簡易路,接通山下公路的工程量并不是很大。四里地,接近一半的路程只需做些平整工作,就可以勉強通行,主要工程量是在那段近500米的盤山路上。

三勝需要一筆錢,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有4萬塊錢就能打通這條路。

三勝找到左蘭,希望她去跟二秀商量,暫時借回4萬塊錢。三勝說:“等路拉通后,自己去鎮上跑運輸,賺了錢再還回來。就算到時賺不到錢,將車開到鎮上賣了,也值4萬多。”左蘭心里不同意三勝修路,她希望過那種平平實實的生活。還有一個原因,她老是覺得三勝修路一定還與二秀有關。左蘭說:“錢是賠給她丈夫的,要去你去。”

三勝不會去找二秀,更不會找石左山。就在三勝無望的時候,米小東再次來到了長浪山。

米小東的出現,著實讓三勝深感意外。自從一年前的那個深夜送走他后,就一直沒有再見他來過長浪山。

三勝跳下土原,開玩笑說:

“我還以為你破產自殺了呢。樹都砍光了,來長浪山干么?”

“給你送錢呀。”

“給我送什么錢?”

“你不要?”

“我正等著錢救火呢。”

“那就好。如果你不想,我就慘了。”

米小東的話把三勝搞得云里霧里。他想不出米小東會拿什么理由給自己錢,他心里非常清楚這些城里人是不會上丁點兒當的。個個貪婪得要命,恨不得用撒的尿換你身上的血。

長浪山靠近沅江,濕度好,山上除了用于建材的松樹與杉樹外,還生長著大量珍稀樹種。黃楊、檵木、石楠、紋母、火雞、桂花樹等,這些都是非常珍貴的盆景與園林觀賞樹。米小東的一個朋友開了一家園林公司,他的朋友告訴他這些東西送到城里是非常值錢的東西。

這些長浪山人從不正眼去看的形狀怪異的東西,長在長浪山就只是一個樹蔸,一旦到了城里,上面就會結滿紅花花的鈔票。米小東粗略地算了一個帳,將長浪山上的這些樹蔸統統運出去,少說也值七、八十萬。

“三勝,你是在外面見過世面的人,我也就不想瞞你,也瞞不了你。”米小東說,“只要你不向村民們說實情,我每趟車多加你100塊,一天跑十趟,下來就多賺1000塊錢。”

“米小東,你也太心黑了吧。你發財我不眼紅,可村民們的錢你可不能少。你大魚大肉,別人也得分口湯喝。”

“就當我沒說,你只顧給我裝車就是,多給你錢不要我就沒辦法了。”

“加的那100塊你同樣也得給。你也知道,現在油價漲了,跑一趟不是先前那個價了。”

“要挾我?”

“不敢。”

三勝需要錢,但他也知道米小東不敢得罪他。沒有他的這輛車,那些樹蔸只能長在山上,變不成錢。

天無絕人之路,米小東的再次到來,讓這條已經死了的黃鱗蛇重新活了過來。

三勝修公路的錢終于有了著落,他對米小東說:“如果你能保證幫我修公路的人準時拿到工錢,我就能保證你的寶貝樹蔸鮮活地運到浪塘碼頭。”米小東說:“這個自然沒問題,只要我的樹蔸全都安全到了浪塘碼頭,那一天也就是你的公路接通的日期。”

山上的樹蔸也能變成錢,這是長浪山人沒有想到的。他們非常配合米小東,按照米小東吩咐的注意事項挖掘。只有一個人,死活不肯將山上的樹蔸賣給米小東,這個人便是二秀。左蘭說:“哥哥的一只腿沒了,錢放在身上總比長在山上讓人踏實些。”

“生在山上,還怕它們長出翅膀飛走?”二秀說,“值錢的東西總會有人來收,先前收木材,開始不也就只有米小東一個人,后來怎樣?還不都賣完了。”

左蘭覺得二秀的話也有道理,東西好還怕成不了錢?三勝可不這么認為,他說:“這樹蔸與木材還是有區別的,有些東西不是誰都覺得它好。就像我,別人看不起我,而你左蘭卻把我當成了寶。”

二秀的工作誰也做不通,而米小東又偏偏不愿漏掉她家的山林。這樣僵持下來,讓三勝覺得這里面一定有文章。三勝告訴左蘭,米小東這么咬住你家的山林不放,一定是發現了什么特別值錢的樹種。

三勝經過調查,證實自己的懷疑是對的,二秀家的山林有一種黃楊樹,特別值錢。這種觀賞樹,一般都長不高大,非常珍貴,有尺楊寸金之說。但二秀一開始就拒絕了米小東,這讓三勝有些不解。二秀不可能事先知道這種樹是值錢的東西。在米小東來之前,長浪山人根本就沒聽說過盆景這個詞匯。所以,二秀不肯將樹蔸賣給米小東,肯定還有另外的原因。

米小東對三勝說:“如果你能叫二秀把山林讓出來,我每趟車再多加你50塊。”

“你以為錢多辦什么事都成?”三勝說。

“當然錢多有些事辦不了,但有錢你就可以修通連接山下的那條公路;我走后,你就不會再困在長浪山,當只山烏龜。”

三勝心里確實很想將那條路拉通,不光因為自己的車被困在山里出不去,主要還是面子問題,自己的兩句豪言壯語都落了空。這種打擊對極好面子的他是致命的:二秀做了石左山的老婆,通向浪塘碼頭的公路被水封死。本來新公路原定是要從浪塘碼頭過的,后來因為架橋成本過高,指揮部臨時決定繞山修建。要想從四棵埡拉通山下的公路,米小東無疑是唯一的希望。他也知道,先前修公路是共同利益,一呼百應。雖然后來也有人懷疑自己被人利用了,但也是說不出口。這也只是很少數人的想法,大多數人的心里還是心存感激的。

如今二秀早已做了石左山的老婆,孩子都生了。自己也跟左蘭正式公開了關系,結婚自然是遲早的事。如果不能將這條公路拉通,自己就真的食言了。兩句話能守住一句,留住半張臉過以后的日子。

三勝雖然想利用米小東實現自己的愿望,但要他去勸說二秀讓出山林還是做不到。二秀不光是傷了他的心,而且讓他下不了臺。對二秀堅決不肯將山林讓給米小東,三勝心里有謎團。他不好直接向左蘭打聽,怕左蘭誤會自己心里還裝著二秀。左蘭不好問,左山就更不用說。三勝只好希望在米小東這里打詢出一些原委來。每次談及此事,米小東都含糊其辭,話老是說到不實際上。一時說二秀在熬價,一時又說二秀在拖時間。拖時間也是為了熬價格,是一個意思。米小東語無倫次,讓三勝越發覺得米小東有事瞞著自己。

“既然是二秀不同意,你怎只讓左蘭傳話,不去直接找二秀問個清楚。”三勝試探著問。

“一家人,同誰說還不都一樣。”

“這當然有不同,誰不同意就當面說清楚,不論是價格還是其它問題,總會是有解決的方法。你這是隔山打羊,”三勝停頓一下,接著說,“你不敢見二秀?”

“我有什么不敢見她的。”

三勝明顯感覺到米小東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有些異常。他開始預感到米小東與二秀之間似乎有什么事。

三勝一把拉住米小東的手,說:“走,去二秀家,我幫你去說。”三勝主動幫忙,米小東再推脫似乎沒有理由,只好隨著三勝一路往二秀家走去。

再次來長浪山,米小東就知道遲早會有一天要面對這件事。到底該用那種方式,自己確實還沒有想好,只能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話了,何況自己懷里還揣著殺手锏,該出手時自然會出手。盡管如此,當他知道三勝將車涂成紅色的原委后,心里還是不安起來,怕自己的殺手锏不頂用,這團火遲早燒到自己身上來。

二秀在屋坪外逗兒子玩,見三勝領著米小東前來,臉突地陰沉下來。二秀抱起兒子,向里屋走去,將兒子交給坐在躺椅上的石左山后走了出來。為了不讓他們進屋,她有意往屋坪外的一處草坪走去。三勝與米小東跟上去。

“三勝,你把他帶來干么?”二秀語氣明顯帶著埋怨。

“我想讓你們當面談談山林的事。”三勝說。

“要你帶,他的腿比你快得多。真是多管閑事。”

“他跟你談過了?”

二秀好一陣不說話,沉默著。

三勝說:“只要你不對村里其他人說,米小東愿意出給別人的雙倍價格給你。”

“十倍也不行!”

“二秀,你別傻了,這些樹蔸與木材是有不同的,哪天米小東一走,就成不了錢了。”

“叫他走呀,他一年前就該走了,不,就該死了。畜牲。”二秀說話的時候,不時回頭朝屋坪方向張望。

在與二秀的簡短對話中,三勝似乎嗅到了一些信息。二秀突然不自覺提到一年前,使他也不自覺地回憶起米小東離開長浪山的那個夜里。

那天,三勝白天一口氣跑了十趟浪塘碼頭,洗完澡后就睡下了。朦朧中,他仿佛聽見有人在拍打自己的窗戶,“三勝,醒醒,三勝……”

“誰呀,我都睡了。”三勝昂起頭,沖窗外問。

“我呢。”

三勝聽出是米小東的聲音,“這么晚了,有么子事呀。”

“你先開門,進來說,有急事找你。”

三勝打開門,見米小東神情慌亂,語無倫次,知道有急事求他,“么子事,這么急?”

“把我送到浪塘碼頭去。”

“這么深夜了,黑燈瞎火的,我從沒跑過夜車,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呢。明早不行嗎?”

“明早若行,我這么急找你干嗎?實話同你說了,我的一船木材在桃源檢查站被扣,如果不趕去疏通關系,明天一早報到局里去就晚了。”米小東從口袋里掏出十張100元票子,塞在三勝的手中,“三勝老弟,你這次幫我,來日方長,我不會虧待你的。”

三勝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這位長浪山的財神爺,如果不是他來長浪山收木材,那有他三勝今日的風光?如果米小東破產,他的財路也就斷了。

三勝將車開到浪塘碼頭,已經夜里十二點了。米小東在碼頭租了一只機動船,一句話沒說,匆匆離開。回來的路上,三勝一直在想米小東在車上同自己說過的話:不要對村里人說,我是深夜租你車離開的,如果有人問你怎么這么晚開車去浪塘,你就隨便編個別的理由。三勝想不明白,米小東為什么要說這些。

想到這,三勝突然回想起二秀就是在米小東離開長浪山后,不到十天就提出與自己分手的。“三勝哥,如果我跟過別的男人,你還會娶我嗎?”難道二秀說的那個“別的男人”不是石左山而是米小東?

三勝突然回轉身,一把拽住米小東的衣領,“畜牲,你是不是動過二秀?”

米小東沒說話。

“是不是!”三勝咆哮著,一記重拳狠狠地落在米小東的臉上。米小東踉蹌著后退幾步,仰天倒下。一股血注從米小東的鼻孔噴涌而出。

米小東的沉默,肯定了自己的判斷,也更激怒了三勝,他搬起路邊一塊大石頭砸向倒在地上的米小東。“把你做了,我自己投案去。”

“楊偉興。”米小東大聲地喊了一聲。三勝高揚的手突然僵在了空中。

楊偉興,是三勝在惠州一家公司當業務員時用的假名,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已經忘了這個名字,準確點說,是他在努力地想忘掉這個名字。在長浪山突然有人叫他這個名字,著實讓他心里像觸了電,猛地一搐,瞬間苶了下來。

米小東說,當初我也不是完全出于惡意,只是誤解了二秀的熱情,以為她也喜歡我。那時你正春風得意,又在外面混過,以為你見過女人多了,不可能再看上二秀,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哩。如果早知道你仍想娶二秀做老婆,饞死我也不會去動你的女人。在外求的是財,不是仇。有了錢,還怕沒女人?

米小東繼續說,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我想這也是二秀本人的意思,她要是想真的告我,也不會等到今天。如果再糾纏著不放,對誰都沒好處。你不幫我送樹蔸,我發不了財,你也得困死。這山上的樹也砍光了,新造的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材。等到這些樹木成材,那時怕你我都成朽木了。當然,今天我不來挖樹蔸,哪天還會有別人來。但你想想,這些樹蔸挖完了呢,你不會指望山上的石頭里有金子吧。就算是有金子,也輪不到你一個人發財。他們會修一條更寬的公路,與外面接通,那就不是你的公路了。

所以,你得先抓現錢,錢到自己的腰包才算自己的。每車每趟我再給你加50塊,我離開后,你也會賺下一筆錢。你我都是吃過幾天江湖飯的人,有些道理不用我明說,楊偉興這個名字也會隨著我的離開永遠消失。老弟你放心,我早你幾年踏進社會,更懂得遵守江湖上的潛規則。

三勝沒有再追究下去,不全是因為米小東的這番話。他是不想放棄這唯一能留住自己半張臉面的機會。

石左蘭對眼前發生的事并不知曉,只是隱約感覺到三勝情緒有些不對,以為是與米小東在價格上發生了爭執,并未往心里去。三勝有事做了,左蘭心里也踏實了許多。在屋坪上停放近三個多月的汽車,引擎再次被踩響,轟然跳到公路上顛簸著奔跑起來。左蘭希望看到三勝整天忙碌的樣子。

這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米小東從山上回來,到三勝家躲雨。左蘭見米小東全身被淋濕,便燒了熱水讓他洗個熱水澡,換上三勝的衣服。三勝從浪塘送貨回來,雨一直在下。他冒著雨幕沖進屋,見米小東坐在火床上,心里頓時陰沉下來。

左蘭見三勝臉色難看,趕緊上前招呼。三勝沒有理會左蘭,陰陰地走到米小東跟前,大聲說:“誰叫你穿我衣服了!”

米小東本來想說是左蘭給我的,但想到三勝的火并不是完全發在衣服上,也就沒有去解釋。“穿你件衣服咋啦,這么大驚小怪的,像個男人嘛,下次進城我賠你十件。”

“你把衣服給我脫下來,一千件也不行。”三勝的態度很堅硬,似乎沒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米小東氣憤地脫下身上的那件藍色襯衫,重重地甩在壁板上,揚長而去沒入茫茫雨幕中。

米小東走后,三勝說:“下次不要與米小東這種人單獨在一起。”

“這有什么,你們是合作伙伴。”左蘭辯駁。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三勝大聲吼道。

左蘭不解地看著三勝,找不出三勝發火的理由。直到她突然想起這件衣服就是當初用來遮擋牛眼的那件藍色襯衫時,才隱隱捋出一些思路來。而且她還回憶起,在衣柜找出衣服的時候,還是當初自己折疊的那個樣子。三勝一直沒有穿過。左蘭想到這些,不由一陣感動。然而她又不安起來,不知三勝是想留住二秀的那種香皂氣味,還是在珍藏著一份有關自己的記憶。

整整一個秋天,三勝都在為米小東運送樹蔸。冬天伊始,三勝開始用運送樹蔸得來的錢,在四棵埡破土動工了。

連通山下的公路破土動工,本應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三勝卻變得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

米小東剛來的時候,三勝對左蘭說,等這批貨物運完,賺了錢就結婚。最近一段時間來,三勝卻不再提起結婚的事,心里想著的只有那條路。再過一個月,山上的樹蔸就可以運完,米小東也要離開了。

左蘭說:“你怎想的?”

三勝說:“等我將這條路拉通,我們開著車去民政局登記。”

左蘭說:“只怕等路拉通,我都老了。”

三勝說:“老婆老婆,就要老,才能偕手到婆唄。”

左蘭苦笑一下,“變成婆,你可不能不要我呀。”

只要沒有貨運,三勝就會來四棵埡督修那段通向山腳的公路。左蘭很少來公路上幫忙,因為她心里不是很贊成修這段公路。在她心里一直都有這個想法,認為三勝修這段公路還是與二秀有關。

新翻挖的路面上,稀稀拉拉的幾個村民在施工。二秀心里很清楚,三勝只要哪天手頭有了錢,就一定會來修這條公路。

這天,二秀從娘家回來,路過四棵埡,看見三勝與幾個村民在遠處施工,便在一塊巖石上坐下來。四棵埡還是原來的樣子,四棵松柏高高的矗立著,茂密的枝葉在頭頂撐開一大片樹蔭。二秀的記憶不自覺又回到了中學時代。那時多美好呀。想到這些,二秀便站起身,走到那棵有塊大石板的松柏樹下,那塊當年留言的石板不見了。二秀心里掠過一絲悵然。她一邊回憶當年的美好情景,一邊搜尋那塊石板。

坡沿下,二秀終于找到了那塊半掩在荊叢中的石板,拔開荊叢將它扶了起來。她用手掌抹了抹石扳上的塵土,希望能找到一絲印記。上面除了歲月留下的幾道裂痕,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憑吊的痕跡。二秀用力試了試,勉強能移動。她小心翼翼地將石板挪到一處稍高的巖石上,轉身用背抵扶著,鉚足了勁想背起來。然而幾次都失敗了,石板太重,她根本馱不起。

于是,她就將石板向上翻輾,一個轉一個轉地向四棵埡翻去。每翻轉一次,她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有時稍不留意,石板就會往下滑移。太陽線已經燃過山巔,天慢慢暗下來……

這一切都被收工回來路過四棵埡的三勝看在了眼里,他慢慢走向前去,來到二秀的跟前。

“我來幫你。”

“不用你幫。”

三勝抱起石板,向那棵松柏樹后走去。他小心翼翼地將石板放回原處,“二秀,是這兒嗎?”

二秀并未回答三勝的話,蹲下身,用手撫著石板,然后撿起地上的一個石子,在上面寫下:三勝,我走了,來追我。一秀。

二秀寫完,停了停,在那個“一”上面輕輕放下一個石子。

“二秀,你還沒忘我。”

“忘了。”

“你沒忘。都是米小東這畜牲。”

二秀禁不住,一頭撲進三勝的懷里,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三勝抱著低泣的二秀,二年了,話埋在肚子里,時間一長,再倒出來就很難組織出一句完整的可以表達自己感情的話。

夜色慢慢收攏了過來,因為樹蔭的原因,四棵埡已經混沌一片。隱約聽見一陣喧嘩聲從村子方向傳來。二秀猛地掙脫三勝,慌亂地理了理衣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我先走一步,你在后面來。”二秀說。

二秀的話像蜂刺蜇醒了三勝,剛才懷里抱著的已是別人的老婆。

喧嘩聲越來越清晰,三勝已經隱隱聽見有女人的慟哭聲。再向前,他仿佛聽見那慟哭聲好像是左蘭。三勝加快了腳步,向前跑去。

三勝已經追上前面走的二秀。二秀也聽清了是左蘭在哭。

石左山出事了,連同牛車翻到了懸崖下。三勝與二秀趕到時,村民已經將石左山的尸體抬到了公路上。借著微弱的月光,左蘭看見了三勝與二秀一同朝這邊走來,她發瘋似地撲過去,一會拽三勝,一會抓二秀,嚎啕大哭。

“都是你們干的好事,不要臉!你們賠我哥。”

二秀不顧左蘭的抓撓,,扶起左山大哭起來。“你怎還駕牛車呢,這么晚了,你這是去哪兒呀……”

“你還有臉說呀……二秀,你是個婊子,是個真正的婊子。”左蘭松開三勝,沖過來,不準二秀碰自己的哥哥。三勝愣在一旁,木木地像個樹樁,然后無聲地跪下來。

三勝心里承認一直沒有將二秀放下過,這已不是面子上的事情,而是心里確實忘不了二秀。但他也只是心里這么想,沒有付出行動。如果米小東不再次出現,不將這個秘密揭開,他會永遠埋在心里。然而米小東出現了,米小東的出現,使他從過去的怨恨變成了自責,他寧愿活在痛苦中,也不愿在這種自責中茍全。一種個人英雄主義情結,讓他對二秀的感情重新煴燃起來。然而,如果不給他一個恰當的機會和環境,那團火也許只能燃燒在他的胸膛里,燒不到二秀的身上。

他不曾想過要去傷害左蘭,更沒想到左山會因此而丟了性命。要說上次石左山因為自己將車涂成紅色致殘還有些心理鋪墊,這次真的有些不能原諒自己了。

左蘭出于對三勝的關心,見三勝這么晚還沒回來,擔心他出事才找到四棵埡來的。左蘭萬萬沒有想到,因為自己對三勝的擔心,而讓她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心里卻一直擔心的一幕。當時,左蘭沒有立即沖上去痛斥他們,而是悄悄哭著跑回了家。她不想讓已經殘疾的哥哥知道,怕左山經受不住這個打擊,但她又希望哥哥出面去制止他們。在這種復雜的心理背景下,經左山的再三逼問,她最終還是將她看到的一切告訴了石左山。

石左山趕著牛車向四棵埡奔去,他恨不得眼前的這頭水牯長出翅膀,飛到四棵埡去。牛那能隨得人的性子,一腳踏空,連車帶人摔到一處斷崖下。

葬禮上,左蘭將三勝送去的5000塊錢像拋紙一樣拋向了空中,并將二秀從靈堂里趕了出去,不準她跪拜自己的哥哥。罵他們是一對狗男女,哥哥不想見你們,你們滾開。左蘭邊罵邊哭,好不悲涼。

安葬石左山后,三勝一直將自己關在屋內,不見任何人。這天,米小東找上門來。

三勝說:“你還有臉上門來,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老子真想一刀把你摞了。”

“三勝你有膽就一刀摞了我,沒膽就得聽我說。”米小東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來,“我是有錯,我也承認了,認過錯。我說過,我不是有意的。既然事情已經出了,你摞了我也回不到過去的日子里去。你也得反問一下自己,難道石左山的死你就沒有過錯?你沒錯,左蘭怎么會那么恨你,將你送去的錢當紙錢拋了。二秀已經是左山的老婆了,而且你也已經跟左蘭確定了關系,還在那里藕斷絲連。該殺的不是我而是你三勝,知道嗎。”

米小東還要往下說,三勝操起一把椅子砸了過去。米小東反應快,身子一偏躲開了。

“要我不說也行,收拾收拾東西給我去送樹蔸。再不送,那些樹蔸會枯死的,到時損失就不好算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賠?”三勝瞠目怒視。

“也不全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提醒你,人不要得罪得太多,敵人多路就窄了。我也想等我離開長浪山后,你也好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如今石左山死了,二秀還是你的,你說過的兩句話都可以兌現。你還是原來的三勝,長浪山還是你的長浪山。你當你的山寨王,我做我的江湖客。井水不犯河水。”

“威脅我!”

“我也不想。”米小東說,“明天早上,我等你來裝車。”

三勝看著米小東遠去的背影,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終會有一天,老子要一刀摞了你!

三勝沒有在米小東說的第二天就去裝車送貨,而是在十天后。他能做的反抗也許就只有這些。

這天,三勝將一車樹蔸送到浪塘碼頭后,放著空車回來,經過四棵埡的時候被二秀攔住了。他本不想停車的,見二秀攔在公路中間不讓,只好一腳剎車將車停下。

“三勝哥,左蘭她,”二秀話沒說完,就哭泣起來。

“左蘭怎么了?”三勝聽說是左蘭的事,焦急地追問,“快說呀,左蘭她怎么了?”

“左蘭她,她跟米小東好上了。”二秀說,“我也知道她是氣你,故意這么做給我們看。可是……就怕米小東這畜牲心術不正,左蘭會吃虧。”

“你找過她嗎?”

“找過,她根本聽不進去,反而嗆得我沒臉說話。她說,我跟米小東怎么了,我們是自由戀愛,誰都管不著。不像有些人,自己有了丈夫還在外面偷人。我跟三勝又沒有結婚,真正戀人都還算不上,像三勝這種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男人也只有你這種女人才看得上。”

三勝真的沒想到左蘭會用這種方式對付他。無論用什么方式,三勝都可以接受,用米小東這畜牲做籌碼,比用刀子剜他的心還要難受。

三勝不會去找米小東,求一個男人放過自己的女人,這種恥辱他無法承受。如果找,也是拿著刀子去找,而不是用兩片嘴巴。但是,三勝手中這把刀子的柄,從一開始就拽在米小東的手里。

三勝知道這時去找左蘭,一定沒有結果。但他還得要去,那怕只有一絲希望。

三勝找到左蘭的時候,她正與米小東在一個山坡上找樹蔸,見他從山那邊走過來,故意將手挽在米小東的肘彎里。來到跟前,左蘭仍裝著若無其事跟米小東說樹蔸的事,還是米小東主動給三勝打招呼,“這么早就回來了,今天送了幾趟?”

三勝不回話,上前一把拽住左蘭的手,想將她拉到一邊說話。左蘭奮力掙脫三勝緊握的手,故意大聲地說:“你干么呀,拉拉扯扯,你有力去拉你的二秀啊,跑到我這里干嗎?”

“我求你別瘋了,好嗎?”

“你說話得有分寸啊,誰瘋了,你才瘋了哩。你有什么資格拉別人的女人?”左蘭的不屑讓三勝既痛又難受。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去說服眼前這位深深愛過自己,又被自己傷害了的女人。

“三勝,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別人已經把話都說開了,你再這樣糾纏就不能怪我不客氣了。”在一旁的米小東氣憤地說。

“閉了你的臭嘴,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三勝怒吼。

“三勝,這就是你的霸道了。我的女人,你在這里拉拉扯扯,我沒說你,你倒反打一釘耙。我告訴你,你再動手動腳,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了。”

“你翻臉怎了,吃了我?”

“我是不會吃你,自然會有人收拾你,你等著瞧。”每當米小東將話題引到此,三勝燃燒的火焰就好像劈頭澆下來一盆涼水,熄去一大半。

米小東接著說:“我不和你橫來,讓左蘭自己表態。如果她愿意與你重歸于好,我二話不說,從此不再找左蘭;如果左蘭選擇我,你就乖乖地走開!”

盡管三勝心里沒底,但還是默認了米小東的建議。他此時沒有別的選擇。

左蘭說:“二秀還在等你,快去呀。”左蘭說完,挽著米小東的肘彎向坡沿那邊走去。

米小東回過頭對三勝說:“你自己看清了,不是我在勾引左蘭。”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三勝突然有種透心的失敗感向自己襲來。

二秀焦急地等待著,看見三勝回來時沮喪的神情,就知道事情的結果。盡管這種結果在她的預料之中,但她仍感到一陣錐心的愧疚。她不想就這么放棄左蘭,她已經對不起石左山了,不想再讓左蘭也受到傷害。她得以一個嫂子的身份去保護左蘭。當天夜里,她就去找到米小東。

“你放過左蘭吧,”二秀說。

“二秀,你這話就重了。當年是我誤會你的熱情,那是我的不對,我向你認錯。”米小東說,“我與左蘭可是自由戀愛,我可沒有勾引左蘭,你不信可以回去問三勝,是左蘭她自己選擇的。”

二秀并不接過米小東的話,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厭惡到了極點。要不是左蘭,她就是死,也不會來求他的。

“米小東,你不是一直在想我的那片山林嗎?你放過左蘭,我給你。”

三勝知道二秀為了挽救左蘭,將自己的山林讓了出來,心里很難受。他心里知道,要二秀去求一個曾經傷害過她的男人,心里要承受多大屈辱。不是人到絕境,是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將山林讓出后,二秀就徹底失敗了。作為一個女人,那是她最后的尊嚴。二秀的失敗還不僅僅只是這些,她突然感覺到,三勝似乎已不是以前自己愛過的那個男人了。二秀努力回憶著三勝那股子山寨王霸氣和能讓一個女人化成水的胸膛里的溫暖,不知那個能為一個女人修一條公路的三勝哪里去了。在對待米小東的這件事情上,二秀對三勝所表現出來的懦弱與曖昧,讓她突然懷疑起三勝曾經對她的那份感情。三勝是不是曾經真的愛過她,如果自己不是在他認為是長浪山最漂亮的女人,他會不會為自己修那條公路;還有,他修這條公路也許并不是為了娶我,而僅僅只是為了兌現他曾經說過的那兩句大話?他是在為一個男人的面子爭氣,而不是為了一個女人。二秀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悲涼。

自從二秀將山林讓出后,米小東在表面上與左蘭斷絕了來往,但暗地里還是有所往來。他們只是有意避著二秀,在三勝面前依然顯得很親密。

米小東將雙倍的錢交到二秀手里,說:“我說過的話一定兌現,說是雙倍就是雙倍。”

二秀說:“錢多錢少沒關系,只求你放過左蘭。”

米小東說:“這個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我也就一定做到。”

“希望你能說話算數。”

“你以后自然會明白,我米小東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壞。”

二秀輕蔑地看了米小東一眼,“但愿狼能變成羊。”

二秀家的山林生長著很多珍貴黃楊,這也是米小東死死盯著她家山林的原因。山林到手了,現在米小東擔心的是運輸問題。最近一段時間,他發現三勝好像變了一個人,看見他也不像從前那樣仇視了。他已習慣了三勝的敵視情緒,突然改變,反而覺得有些不正常。米小東只想盡快將這批黃楊運出山去,然后永遠地離開這里。

三勝已有一個星期沒去公路現場了。幾個幫忙修公路的村民,見三勝幾天沒露面,便找上門來要工錢。“三勝,不是我們信不過你,我們確實等著錢用。”

村民還說:“三勝,你得再加些人手,很快就春耕農忙,到時就沒時間了。”

村民們這么一說,三勝才突然想起來,是有一個多月沒給他們發工錢了。

三勝來找米小東,“把上個月的運輸款給我,我要給修公路的村民發工錢。”

“你還好意思來討運輸費,上次你鬧情緒半個月沒有跑車,我枯死好多檵木你知道嗎?我也不和你算損失,公路那邊你先墊付一下,等這批黃楊運完后一起給你。”米小東留了一個心眼。

“你想耍無賴?我有錢墊付來找你干嗎?再不給錢他們就停工了。”

“他們停工我也沒辦法,我手上暫時沒有現金。”

“他們停工,你就不怕我也停工?”

“你要停工早就停了。”米小東說,“等這批黃楊運完后,我一定會給你結帳,到時你拿著錢去修你的公路,我帶著黃楊,還有“楊偉興”永遠地離開長浪山。”

米小東又拿楊偉興說事,三勝只好不再說話。

見三勝空著手回來,修公路的村民圍上來,你一句他一句,話說得有些難聽。三勝說:“你們放心,我三勝絕不會少你們一分錢;就算到時一分錢拿不到,我還有這輛車,賣了抵帳。”

“我們要這車有個卵用,又不會開;就算會開,這路拉不通還不是坨死鐵。”

“你們把路修通,它就不是死鐵了嗎?”

“沒錢,路修不通。”

“都是鄉里鄉親,你們這不是在為難我三勝么。”

“我們這些人都是看著你長大的,把你當自家孩子看,你三勝娃子是什么人,我們心里都清楚,除了好勝,好面子,沒別的可以拿來數落的東西。”西屋嬸子接著說,“誰想為難你呢,一是我們確實沒辦法,等著錢用;二來也是在幫你,你想想,米小東求你時都沒將錢給你,等你將黃楊全都送出山,還會把錢給你?到那時,你只有搬起石頭打天去。當初你開車撞死我家水牯的那股子霸氣呢,見了城里人就苶了,虧我們還把你當條漢子看,到頭來也是只閹公雞。”

三勝心里清楚,米小東到那時也許真的會這么做,但他還是說,“你們放心,我看米小東不會是這種人,他手頭上確實沒現金。”

“你還在替他說話,三勝,不是我說你,虧你還是見過世面的人,你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就是太缺心眼了。”

第二天,三勝裝好車準備出發的時候,昨天圍著他要工錢的村民將車攔住了,說,今天不給錢就不準開車。三勝去找米小東,米小東說:“他們攔你車,是你的事,你想辦法解決。”

“我有辦法,還來找你干么。我總不能從他們身上輾過去吧。這錢早給也是給,晚給也是給,何必硬要為難我呢。”三勝說。

“誰有意為難你呢,我不是說過手頭上沒現金嗎。”

前來討工錢的村民也在一旁幫三勝說話,有不給錢絕不罷休的駕式。米小東感覺到有些情況不對,將三勝拉到一邊,說:“三勝你行呀,耍滑頭呀你。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唱雙簧呀。”

米小東見場面一時不好收拾,就回轉身對村民們說:

“你們先回去等消息,我明天就去縣城想辦法,三天后要是沒錢,你們再來攔車。”

三天過去,三勝仍未見米小東送錢來,心里開始緊張起來。他不會去了公安局吧。想到這里,三勝開始后悔向米小東逼錢了。村民見已三天過去,便一起來三勝家問錢的事。三勝因為心情差,說話態度不好,跟前來討錢的村民爭吵起來。

“三勝,你在我們面前吼個卵,充英雄好漢就去米小東那兒把錢搞來。搞不到錢,聲音再大也是孫子。”

三勝被村民們說得抬不起頭,面子算是丟盡了。討錢的村民剛走,就見二秀慌慌張張地跑來。

“三勝哥,出事了,左蘭不見了。”

“什么時候發現不見的?”

“三天前。”

“是不是去哪兒玩了?”

“開始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后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就撬開她的房間查看,見衣服全都不見了,才知道她已經走了。”

二秀在三勝的臉上沒有找到她想象中的那種慌亂與不安。這讓二秀心里非常失望,從前那只寧可冒著被老鷹叼走也要舍命保護小母雞的大公雞,已隨歲月老去了。二秀無限感傷起來。

三勝站起身,準備去開車。

“三勝哥,你得想想辦法呀。”二秀攔住三勝。

三勝不吭聲。

“你不想去找米小東問問?”二秀失望地問。

三勝還是不說話。

“肯定是米小東這畜牲,他答應不再找左蘭的。我要殺了他!”二秀說完就往前走,卻被三勝一把拉了回來:“你憑什么說一定就是米小東?”

“左蘭不見了,你不去找,還不準我去,三勝哥,你還算是男人嗎?”

三勝跳上車,踩響了引擎。看著慢慢離去的汽車,二秀悲涼地落下淚來。突然,三勝將車停住,從駕駛室里跳下,往回走來。走到二秀跟前,硬硬地說:

“二秀,你說得對,我不是一個男人,兩年前我就已不是一個男人了。從前,我就是因為太想做一個男人才變成今天不像一個男人。但我想要你知道,從前太想成為一個男人是因為你,今天變得不像一個男人也是因為你。二秀,你和左蘭都不再屬于我,可我得最后守住這條黃鱗蛇,不讓它反過來咬我。很多年后,長浪山人記不得我了,至少他們還可以從這條路想到我。二秀,做一個男人很難,可有時也很容易,記住我依然是原來的三勝。”

十一

三勝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眼直直地看著前方,一句話不說。車越開越快,翻過一個山嶺便是一條很陡的下坡,汽車就像一頭掙脫了鼻繩的公牛,顛晃著向前奔去。車后揚起的塵土,像一條灰黃色的尾巴,搖擺著。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米小東,感覺到三勝今天有些不太對勁,大聲說:

“三勝,車開這么快干嗎?”

三勝不答,眼睛仍直直地看著前方。

“開慢點呀!”

“我根本就沒踩油門。”好一陣,三勝才冷冷地說道。

“快踩剎車呀!”

“現在想到要踩剎車了,兩年前你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

米小東俯身過來,將左腳伸過去踩剎車。空空的,就像踩在一根失去了彈性的彈簧上。驚惶失措的米小東趕緊將腳收回來去開車門,準備跳車。當他伸手去推車門的時候,發現車門上把手不見了,趕緊用腳去踹。

“別折騰了,打不開的。”三勝仍冷冷地說。

“你瘋啦?”

“我清醒得很!我問你,你去縣城干么去了?”

“給你取錢呀。”

“錢呢,怎么不給我。”

“我回來,你又沒問我要。”米小東從包里取出一沓錢來,在三勝面前晃了晃。

“我不要,你就不給?”三勝側眼看一下米小東,“我再問你,你把左蘭弄到哪里去了?你卑鄙不卑鄙,見錢賴不過去,就用左蘭要挾我。”

“左蘭出去打工了,她不想讓你們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說,她不走,你們就好不成。她知道你心里裝的是二秀。”

“你編吧,編得再好車也停不下來。”

“天地良心,你真的誤會我了。是左蘭要挾我,我才答應她假裝同她相好氣你的。”

“左蘭要挾你?她拿什么要挾你。”

“開始我也是為了幫助你們和好,讓你回到二秀身邊。后來發現不妥就提出不干,左蘭說,二秀她只能做她與左山那份山林的主,要我也同意,你就得聽我的。我沒辦法,你知道我來長浪山就是沖著那些黃楊來的。”

車到四棵埡的時候,三勝將方向盤一轉,拐進了那段還沒有接通的公路。

“這條路還沒修通呀。”

“你如果把錢如期給我,它早就通了。今天就讓你瞧瞧,我能不能將車開到山下那條公路上去。”三勝說,“我是在惠州老板那里騙了20萬,你們城里人騙我們的錢還少嗎?這筆錢說小些為了一個女人,往大的地方說,我也是為家鄉造福,比你們這些衣冠禽獸要好得多。你處處拿楊偉興說事,要挾我。我也想通了,要想楊偉興這個名字永遠消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我死了,你能活得了?”

“我死了,我還有這條公路留在長浪山。長浪山人也就永遠不知道我修這條公路的錢是騙來的,我依然是長浪山最響亮的男人。”

“三勝,你真的誤會我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去公安局告你,也沒想過要將此事說出去。我出來求的是財,我處處拿楊偉興說事,要挾你,說到底也是為了錢。”

“你就死到錢眼里去吧……”

新修的公路在他們的車輪下斷了。此時,三勝猛地一腳油門,汽車一陣痙攣,向山下跳去。

二秀回到家,心里一直琢磨著三勝剛才說的話,想著想著,心里突然不安起來。她跑著來到米小東裝車的地方,幾個幫忙裝車的村民坐在那兒抽煙。

“三勝的車什么時候開走的?”二秀問。

“剛走一會兒。”

“看到米小東沒有?”

“米老板去押車了。”

二秀抄近路向四棵埡方向追去。當她追到四棵埡的時候,看見三勝的車正從那段新公路盡頭跳下山去。

做一個男人很難,可有時也很容易,一腳油門就可以辦到。

二秀爬到三勝曾站過的那個土原上,目睹著那團已經褪了色不再耀眼的火球,跳動著向山下滾去。火球在二秀的視線里,最后跳了幾跳沒進了深深的荊叢,不見了。空中飛舞的紙片慢慢地回落下來,錯落的樹枝與突兀的巖石,到處可見紅花花的鈔票。

一切都變得很安靜。好一陣,二秀突然看見那團火球猛地跳了起來,顫抖著朝山下那條新公路沖去。車在中途翻幾個滾,倒過來繼續向前開去。

車終于爬到了山腳那條新修的高等級公路上。世界死一樣沉寂下來,二秀緊緊抱著身旁的那棵松柏樹,眼睛死死盯著那輛趴在公路上的汽車,她希望三勝能從里面爬出來。又好一陣死一般沉寂后,一個人艱難地從已經變了形的駕駛室滾出來,重重地跌在路面上,然后爬起來,朝這條公路的出河方向踉蹌了幾步,倒下了……

責任編輯衣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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