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灣

家，心中的形象是明確的，卻不甚清晰。家在哪里呢?

爺爺說家在景德鎮，可沒去過，沒有印象總是不足以建立起家的形象的。家的地理位置是清楚的，安徽，安慶，太湖，翻開地圖就是西南那一角。爺爺喜歡講安慶太湖的故事，父親也講，回家姑爹又講了，卻沒有厭。南京不打五更鼓，太湖不用高知縣，安慶不用蔣知府……總是這么開頭的，連綿著，何況還有振風塔、鷹鉤嘴、鷂落坪呢……

說安慶的形狀是個船，自然不能用槳了，否則船就跑了;太湖則是個竹排形，篙也就不行了;南京，則是上了大學才記得，說太祖皇帝筑南京城的時候，借了沈萬三家的聚寶盆來下腳，城基在長江中才得穩固，原本答應了五更天的時候就還，這樣就只能不打五更鼓了。可安慶歷史上是有一任蔣姓知府的，到任后天崩地裂，搖晃了三天三夜，然而究竟沒有被刮走，原來知府夫人姓毛，錨住了。安慶振風塔下有一對石頭造的大錨，因為振風塔是安慶之船的桅桿，錨可保安慶周全，只是沒有去看過，不知真偽。

不止安慶有錨，太湖也有的，據說在后鋪那邊有座極高的山，叫做鷹鉤嘴，上面有一戶毛姓人家，幾十代單傳，卻不會絕后，而且有史以來官府都給這戶人家不少的官銀，因為沒有這個錨，太湖是不會穩固的。

隔壁就是天柱山還有司空山，所以還會講到七仙女和太白書堂，熟讀三國的老人還會講小喬，只是沒有孔雀東南飛，大概焦家離我們山里還比較遠。看了地圖，卻并沒有覺得安慶像個船，太湖也并不像竹排，到了南京讀書，發現老城墻原來并沒有建到長江里去，大概是說秦淮河吧。上了司空山，只看到一個大石頭，據說那就是太白書堂，卻并沒有聽見吟詩聲，登了頂，用腳跺一跺，卻果然能聽到空空的聲響，里面就是龍洞了，系了繩子從頂上吊下去，能看到一個洞，說誠心祈禱經過龍王同意后能取半斤朱砂，卻不能多，否則就會有只千年白鼠出來咬斷繩子……朱砂是可以入藥的，吃了卻會得朱砂孬，奶奶老說父親就是吃了才脾氣大的。

山下面還有工廠，騎車回家那次看到了極高軍銜的軍官，還有荷彈的衛兵，然而終究不敢多看，放了剎車，溜了。所以并未親見，只有爺爺講的還記得，七角三的豬菜的時候，爺爺總是這樣開始，他家就每個月拿三十塊錢了……鷂落坪——意思就是鷂子飛到那里都要落下來的山坪，應該是極高的吧，然而有一戶人家，他家屋后的菜園地的地壩子上的草是從來不能刈的，因為里面有一個秘密的入口，通向里面，那三十塊錢就自然是保密費了。然而到底沒有人進去過，都是臆測，除了一個人，說五八年缺糧的時候他到里面找他兄弟，不但吃住沒有問題，還看了彩色電視，九幾年家這邊大家都買黑白的時候，他都從鼻孔里哼出不屑，繼而和我們小鬼們玩了。然而誰信一個孬子的話呢，都是沒有根據的，只是父親他們說八幾年的時候，東風二十噸大卡日夜運了一個多月才算完，可究竟還是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因油布蓋了。

從家門，出了竹林，下了三里坡，就能望見河了，那就是前鋪河，繞司空山西南邊流下來的，山那邊就是冶溪了，說有劉鄧軍的指揮部。下去一二十里就合了東北邊下來的后鋪河，再就是花亭湖幾十里的水路，過了縣城再百十來里再合了繞過天柱山流下來的，就統稱皖河，繼而就從安慶入了江，安慶加上徽州就是安徽了，也就是皖。

家里距縣城老路有一百里路，所以叫做百里，現在公路有一百公里了。大概因為是山區，打仗也不會打到我們家，所以叫做太平。也的確，長毛嫌太山區戶家不多，懶得進，鬼子的坦克卻是進不了。

可前鋪河到縣城卻不過五六十里的路程，所以又稱作五十里河，我家則叫相思灣，有美妙浪漫的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書生，一心讀圣賢書，十載寒窗過后，在進京趕恩科途中被雨淋了，看到一戶人家就跑進去躲雨，卻不小心跑進了后花園，碰到了小姐……書生高中狀元，謝絕了公主下嫁，回來找小姐，卻沒了蹤影，狀元就在那山灣里結廬而居，等待小姐歸來……這個山灣從此就叫做相思灣。

故事傳久了，就會有很多不同的說法，有的說小姐后來回來了，有的說狀元后來升天接替了月老的位置。父親倒是喜歡借機講狀元的故事，這個狀元雖然最后在我家那里歿了，然而并不算當地的狀元，家那邊是有個好幾個狀元的，不然石頭滾子就不會是八邊的了，父親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總是很驕傲，還會說到旁邊的什么縣因為沒有出過狀元就不得不用滾圓的滾子打稻子，結果要費好多力。這是舊制，何況現在已經不用滾子了呢。趙文楷的故事則是爺爺極喜歡講的，代駕王，出使臺灣，官當然是極大了，何況還抄了和珅的家……

我卻不怎么感興趣，只是覺得他有幾首詩還是寫得滿好的，更喜歡的卻是中間定情花的故事，說是書生對小姐表情的時候，小姐羞澀地紅了臉，映在旁邊白色的花上，花竟然也變成了粉紅色，從此這種花就叫做定情花。還說有真情人表情的時候，能讓這種花變成一種特別的粉紅色。小時候和阿秀一起在山上采到過，并不多見，然而也不過普通的白色，甚是好看。

……

故事總是多的，卻沒有親歷，所謂感動，大概只限于有情人之間吧，所以我所記得的、所講述的都是別人的故事。我能做的，也只有講述了，沿皖河上，縣城再上五十里就是五十里河，河邊是相思灣，我家——只是阿秀怕早記不得了吧，這簡直是一定的。

相思灣，我想小姐不會回來了，這樣也好，特別美，凄美，可心里的期待是沒有盡止的，何況是不自禁的呢。

責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