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起床,我便出門。我想先去剃頭,后去補鞋,從頭到腳修理一番自己。剃頭,照例是去國慶發屋。修鞋,得去一個新地方:市委機關宿舍大院。從國慶發屋到市委修鞋,從頭到腳的幸福生活,我腦子里忽然冒出這個題目,一路上思緒就這樣扯開。
“吃肉不如勤剃腦。”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我忽然開竅,領悟到大舅這句至理名言的人生樂趣。大舅本是學法律的大學畢業生,回到家鄉后被派往大山深處的一年小學任教。這位身材瘦長的書憨子,長年病休閑賦在家,成天以管教我們幾個小把戲為樂趣。嘴里總會吐出文縐縐的話把兒來。大舅喜歡把自己的頭發剃得短短的,近乎刮光頭,麻麻點點的腦殼,活像一只碩大的青皮梨子。我們兄弟幾個,哪天放學回家,一看到他的麻腦殼舊貌變新顏泛著青光,就會丟下書包像受驚的麻雀兒一樣飛散。我們知道又會是大難臨頭:他會強令我們去剃頭。無奈他身高手長,如老鷹叼小雞總能逮到誰。“吃肉不如勤剃腦,快去!”他一只手捏著零錢剃過來,另一只手準會摸摸自己鮮亮的頭頂,臉上堆滿極度舒服與滿足的笑容。“剃短些!打薄些!”出門好遠還能聽到大舅追出來的叮囑。
或許正是少年時代的這份強迫,不愛剃頭成為我多年的心理習慣。倒不是以留長發為美,總覺得理發是一件挺麻煩的事兒。你往那轉椅上一坐,剃頭師傅把圍裙往你身上一披,脖子上一勒緊,一種任人宰割的感覺便從心底油然生起。特別是修臉刮胡子,抻著脖頸仰著下巴,眼睛盯不著,但分明感覺到,一把泛著冷光的刀刃,就在你臉面的要害位置游移,刮得霍霍作響,喉嚨癢不敢咳聲嗽,鼻子酸不敢打噴嚏,連大氣也不敢出,服服貼貼。遇上時運不濟,修臉的小徒弟手一抖,在你臉上刮出一道血口子來。血印破不了相,但總會有自找倒霉挨上一刀的感覺,面照鏡子心里難受。我甚至奇怪地認為,剃頭理發是不是上帝給男人設的局。讓男人每隔一兩個月,就乖乖地坐上那把刑椅,遭受女理發師傅的摁,折磨一次男人,與做女人所受的月難一碗水端平。誰知世事難料,多年來男人坐主位的理發店,一夜之間門庭光耀紛紛變成了美容美發館。衣著時髦的女人們趨之若鶩,嘻嘻哈哈結伴而去,在這些流光溢彩的店鋪里,大模大樣地占據了主席,愜意地享受著洗發、剪發、燙發、染發、抻發,外帶上洗臉、香薰、按摩等等說不清名堂的美容服務,反倒把大老爺們擠到了一旁。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理發越來越勤,間隔時間由二、三個月變成了一個多月,算得上勤剃腦了。我終于發現,自己聰明的腦殼上原來蒙的是一層易生煩惱的溢脂性頭皮。天冷時一夜不洗頭,細碎的頭皮屑如雪花般堆滿。偏是頭發被我的臭脾氣滋養得又粗又硬,油膩扎手。早晨從床上爬起來,后腦勺的頭發經受了一夜的壓制,一綹綹僵硬地在頭頂上豎立著,憤怒地抗議。油膩重,我從不敢戴帽子,不然準會像古人那般怒發沖冠。到了熱天,天天洗澡不成問題,頭發也會帶來新的煩惱。每當兩鬢和后頸的頭發稍長,天氣驟然一熱,便會覺得腦殼上像是罩著一頂厚重帽子,炸痱子般煩躁難受。“吃肉不如勤剃腦”,大舅幾十年前說的這話,人到中年我才參透,絕對是真理呢!
流水般的歲月,宛若頭發密密匝匝從我腦殼上冒出來,又被剪短了去。既是吃肉不如勤剃腦,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當然不是長久之計。附近幾家理發店,豪華店不愿進,臟亂店不放心。最怕那玉手酥胸開著紅燈黑店,胡亂替你剪幾刀,甜言伴著按摩,暗示與挑逗雙管齊下,引誘你轉入里邊的僻靜處享受另樣的服務。我第一次到國慶發屋理發,也是朋友介紹的。一晃十年的光景過去了,我前后搬過兩次家,到如今還寧愿坐七、八站公共汽車,照例上國慶發屋去剃頭。曾經烏黑油亮的鬢角,漸漸夾雜著刺目的白發,被發燙的推剪在鳴震聲中一撮一撮剪落身前、地上。不由自主,抬頭看看對面的鏡子,歲月的滄桑,無情地刻劃在那張曾經青春飛揚的臉面。我心底深處一聲嘆息,生發出些許惆悵的秋意。好在國慶發屋和它的女主人,沒有什么改變,沒有一夜富貴,照舊還是老百姓的理發店。發屋一直租賃一家工廠門口的小門面,并排擺著三把座椅,對面墻上一面大鏡,將狹窄的小店在視覺上放大了一倍。國慶發屋,掛的是國字號招牌,其實取的是店主的名字。店主國慶,想必也是某年金秋十月第一天出生的吧。國慶師傅技術精、人緣好。胖乎乎一張圓臉,紅潤喜氣,一年到頭每天都是滿面春風,莫非她的生活中就不會有煩心的事兒?有人近前來,理發也罷,路過也罷,她都會笑臉相迎,噓寒問暖。來的大多是回頭的老顧客,張家的喜,李家的憂,一五一十,她會察言觀色,說得人家心里暖和。到國慶發屋理發,高峰時段要排隊,靠墻一把長板凳,經常坐上三、五個顧客在等待。蓄著一頭男式短發、高挽著雙袖的國慶,人越多越會顯露出她的精明能干。三把座椅流水作業,依著先來后到,剪、洗、吹、修,個個照料得周全,滿滿意意地離去。她帶的徒弟,一撥接一撥,都是手腳麻利的男孩女孩。在她的調教下,師徒幾個手上做事,嘴里說笑,把擁擠的店鋪打理得熱熱鬧鬧。偶爾有人請客,我也曾走進那些華麗的美容美發院,花幾十塊錢當一回上帝,還不如國慶發屋花上五塊錢剃個頭暢快。我天生是窮骨頭。說到底,我就是喜歡國慶發屋的平民氣氛。
從國慶發屋到市委修鞋,我不想再坐公共汽車,走路去。剛剛剃過頭,腦殼上散去了一層云,心里覺得格外輕松愉快。過細一想,省下坐公共汽車的零錢,卻寧愿磨損腳上的皮鞋,也是一件近乎滑稽的事情。步行,如今何嘗不是一種花錢買健康的運動呢。從離開知青點進城算起,近三十年我幾乎沒有打過赤腳走路與勞作了。過去穿的膠鞋、套鞋和塑料涼鞋,壞了都是動手修補。操起鉤鉆、釘錘粗銼、鋸片這些工具修補鞋子的成就感,曾經給我帶來許多生活的樂趣。可如今,連擦皮鞋也很少動手了,滿街都是擦鞋的,還有專業店,不知是路硬了,還是鞋軟了,一雙皮鞋穿上腳,過不了多久,本來一馬平川的鞋后跟,就會拖成半坡遺址。釘鞋掌、換鞋跟,便這么現實地擺上了我們尋常人家的議事日程。這十幾年來,為了修鞋,我如同在黑暗中探索真理,找過路邊攤,進過皮鞋鋪,一次次滿懷希望自以為找對了象,腳踏實地實踐一番,結果又失望了。修好的鞋子,總是穿不了修鞋匠所承諾的那么久。我一雙鞋,前掌進水,后跟磨損,接連修過四次。后來算總帳,修一次花幾十塊錢,修理費快接近這雙皮鞋的價錢了,還是扔掉合算。
這也算是生活中的一件煩心事。前不久,我與朋友聊天,偶然談及修鞋的事,感嘆如今路好走、鞋難修。朋友家住市委機關大院,他告訴我,市委修鞋的師傅不錯。就在宿舍區進去的左手邊,路邊一棟房子的雜物間。一對來自曾國藩老家湘鄉農村的曾姓夫婦,租住十幾年了。修傘、補鞋、高壓鍋、電視機,修修補補,什么都會。機關宿舍區本來不準外邊人擺攤,幾次清理,可大家都說,這個攤店不能撤。撤了不方便。好多人上班,經常幫人拎著一袋子的爛鞋去修。我說,既然如此,不用你拎,我自己去。
按照朋友的描述,我很快找到了市委修鞋店。鉆進雜物間,只見地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男女皮鞋,靠里邊的墻角擺放著上鞋底的壓機,左手窗戶邊還有拋光打磨機,對面墻上張貼著一張彩印的皮鞋修補解剖圖,這些都顯示出足夠的專業。女主人見我要修的鞋子穿在腳上,便拎過一雙拖鞋來給我換。她放下手里的活兒,先替我修。我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等。男主人領著幾個幫手回來了,正商量著上哪家安裝空調的事情。這家修鞋果然比別處更為專業與細致。磨損的舊鞋跟拔下來,先把鞋底的釘眼磨平。抹上膠,新換的鞋跟依質論價,選定了,釘牢了,用切刀把寬余的底邊削齊了,用拋光機細細地打磨,直到看不出修補的痕跡。修好后,上油擦拭得锃亮,再交給你。穿上腳踏幾步試試,真舒坦。
美好的日子其實極為平常,從國慶發屋到市委修鞋,普通勞動者的誠實勞動,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方便,帶來快樂。我張揚著新鮮出爐的臉面,腳上穿著修補如新的皮鞋,輕快地邁步在大理石鋪就的人行道上。初夏的太陽曬著我的頭頂,似乎有點灼人。清涼的風,總在我的頸脖邊拂過。我心里充滿幸福的感覺,真想碰到熟人,握一握手,停下來聊上幾句,讓我燦爛的笑容,隨著陽光與清風一路飛揚。
責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