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58年,37歲的王安石自常州知州調任江東提點刑獄,前去向宋仁宗拜別時,呈交了一篇《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主張改革,但并未引起重視。多年以后,當子承父業的神宗皇帝再度重溫王安石的萬言書時,頓感他正是朝廷可倚重的濟世良才。于是,經過短暫的考察,王安石完成了職位上的三級跳,被委以宰相重任,并從熙寧三年(1070年)起,負責推行在今天看來仍然非常先進的青苗、農田水利、保甲、免役、市易等新法。但與王安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變法雄心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變法大多半途而廢,少有成效。王安石壯志未酬,不得不從政壇黯然淡出,憂憤成疾而悄然逝去。
對于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史家有諸多解釋,但都言必稱“保守派頑固反對”。其實,事實并非如此,即使像司馬光這樣的頭號反對派,對王安石變法所提出的質疑,都極具建設性。所以,王安石的變法不僅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也并非如諸多史家所言的那樣荊棘滿地。筆者認為,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并非外力因素,而在于他本人“知而不行,化友為敵”的人格缺陷。
王安石的人才選拔任用觀
王安石自常州一路田野調查而來,看到當時的朝廷官員多不稱職,特別是既能了解上級思想,又能因時制宜地推行國家相關法令者尤其稀少。大宋的行政體系由于官員素質問題而處于半癱瘓狀態。
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大宋官員們的低素質呢?王安石認為,主要是當時的人才隊伍建設體系缺乏應有的科學邏輯體系支撐。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他分別從人才的教化、養廉、選拔和任用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解讀和剖析。其中,他對當時人才選拔體系和人才任用體系,因缺少科學邏輯支撐而出現的荒唐混亂現狀的分析,在今天聽起來依然入木三分。
王安石認為,科舉考試考察的是一個人死記硬背、文采辭令上的功夫,但這種功夫并不能有效預測考生的治世才能,而這種人才選拔標準與崗位勝任特征需求之間的背離,竟然沒有人對其存在的合理性和科學性提出質疑。那么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所謂察之者,非專用耳目之聰明,而私聽于一人之口也。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所謂察之者,試之以事是也。”
由此看來,要考察一個人的德能與其崗位勝任特征需求是否契合,不僅要通過面對面的望、聞、問、切,還要通過情景測試和工作模擬來綜合考察,同時,還不能偏聽偏信。
接著,他又對當時人員任用體系與候選人能力及其培育體系之間的嚴重偏離現象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人員的任用與升遷,不看德行看年齡、不看能力看資歷,讓學中國古代文學的人去管經濟,他迷迷糊糊地剛剛上了點路,又調他去搞司法,司法剛上了點路,又要他去做辦公廳主任。一個人的能力和精力畢竟有限,這樣的人員調配方式,神仙也辦不好事,天才也會變成弱智。更為可怕的是,人們竟然不以“管什么不會什么”為恥,還認為這種現象再正常不過了。
那么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王安石認為,人與人之間能力和德行都是有差別的,所以要根據不同崗位對德行和才能的不同要求去任用人才。這就有賴于崗位分析(知道崗位需要什么人)和人才選拔技術(什么人最合適)的完善和豐滿。其次,無恒產者無恒心,不要讓官員們走馬燈般換崗,不僅要他們“長一行,做一行”,更要讓他們“做一行,精一行、樂一行”。這樣,就能把個體工作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的激發和保留與組織績效的提升有機結合起來。
但是,當時的現實卻一點都不樂觀。“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則足以敗亂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茍簡、貪鄙之人,至于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教、養、取、任四個環節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影響到國家的治亂,更何況當時已是四個環節都出了問題,結果“在位不稱職,稱職不在野”的人才困窘局面就出現了。
王安石的組織變革觀
教之有方,養之以厚,取人有道,任之有法,人才就會脫穎而出,但有這些,萬里長征才開始邁出第一步。
王安石認為,成功的組織變革既要充分考慮民眾心理需求契合性及其發展規律,還要精于計劃和謀略。“先王以為眾不可以力勝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為中人之所能守,則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其為甚易也。”
所以,以法度牽引為準繩的組織變革,民情可導不可堵,組織變革的各項措施的擬訂與推行,均需與民眾心理需求及其發展規律有機契合,同時還要精于計劃和謀略。因為再好的思想,也必須通過圓潤變通的方式來浸潤民眾的心靈,使其轉化為民眾的支持性行為,并要充分發揮中間群體的示范效應與中流砥柱作用,使民眾在行為上變被動為主動,變消極觀望為積極支持,只有這樣,組織變革的成功方有可能。
由此看來,王安石既知積弊所在,更知積弊之源及對策。按照他所認知的邏輯,變法的實質是人才的變革,所以,應該首先培養人才,而培養人才的方法,就是要按照組織變革目標及對應的要求去設計一套科學的人才教化、養廉、選拔和任用體系,同時還要通過試點工作來積累組織變革的經驗。那他在行動上是不是這樣做的呢?
知而不行:
思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
王安石知而不行,試點工作、人才隊伍建設都乏善可陳,最終導致了他一個人不僅要與一個強大的組織對抗,還要謹防內部人員的打壓和排擠,如此局面,哪有不自取滅亡之理?
試點工作需要周密策劃,需要一幫子人來一起腦力激蕩,相互切磋,總結經驗,檢驗理論,探詢最佳變革路線,并在這個過程中摸清可能的急流險灘,搞好統一思想和內部團結工作。所以,試點工作本質上也是人才隊伍建設的問題。
“人才不勝用,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有了人才,什么都不怕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但是,我們卻尋不到足夠的證據來支持王安石在人才隊伍建設上究竟下了多少功夫。僅有的一些史料卻證明,在人才隊伍建設上,王安石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我們對改革與保守兩派的人才情況稍作比較,便可知曉此理。
改革派中有兩個典型代表。一是由王安石獎掖提拔的看門小官鄭俠,“延萬姓垂死之命。十日不雨,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向神宗皇帝敬獻《流民圖》公開反對變法。從此,變法的民眾基礎與上層支持急轉直下。其二是他變法的“哼哈二將”之一——呂惠卿,為了自己能夠大權獨攬,居然在王安石遇到麻煩時落井下石,誣陷王安石參與謀反,捏造證據不成,又狗急跳墻地將王安石寫給自己的一些“無使上知(不要讓皇帝知道)”的私人信件拋出,公然出賣王安石對他的信任,擺出了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勢。而保守派這邊則是群星璀璨: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俱是大名鼎鼎;文彥博、韓琦、范純仁,均非等閑之輩。
這么一分析,雙方力量和勝敗已定,王安石一個人,不僅要應對來自保守派的重磅轟擊,還遭到內部人員拆臺,甚至叛變的威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個人的思想再偉大,心中秉持的使命再崇高,但在行動上要與一個團隊和組織對決,焉有不敗之理?更何況自己團隊內部,還存在著很多問題。
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王安石的這種知而不行呢?
化友為敵:惟我獨尊的心智模式
王安石骨子里“天下惟我獨尊,其余皆為螻蟻”的自大情節,使朋友都成了敵人,這是他變法失敗的又一原因。
王安石富國強兵的變法目的沒有問題,改革的思路也沒有問題,但在行動上出了問題。為什么在行動上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呢?
眾所周知,變法能否成功,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就是民眾行為對變法條文的遵從度,這就對變法者在心智模式上提出了一項最底線的要求,那就是他要充分相信群眾、依賴群眾,所以他必須躬身入局,在心理上首先要把自己當成民眾的一員,心甘情愿地與民眾打成一片,與他們交朋友。顯然,王安石的心智模式并不支持這種理論假設能在他的身上成其為現實。在他文章的字里行間,無處不透露出“天下惟我獨尊,其余皆為螻蟻”的影子,哪里還有把民眾當朋友的胸懷和熱情?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讀孟嘗君傳》)對普通民眾鄙視,對孟嘗君這樣的民眾領袖更是嗤之以鼻,字里行間透露出拯救蒼生于水火,非我莫屬的氣息。這種帶有臆病性的自大情節,在他的《登飛來峰》中更是體現無遺:“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其實,王安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曲高和寡。“於是余有嘆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顯然,王安石已經意識到了自己不僅在心靈上是孤獨的,在行動上也少有同伴了。但不幸的是,他雖然意識到了,卻還是決議固執下去,在后來面對司馬光等人的質疑時,這種固執更是暴露無遺。“某則以為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答司馬諫議書》)
王安石認為,我有皇帝的尚方寶劍在手,縱有閑話我也不怕,接著他還把棍子打向了一個本來可以“團結一致向前看”的士大夫群體。“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答司馬諫議書》)這些話初聽起來,好象言之有理,但細細品來,卻是大大有損于團結。這樣一來,本來是朋友的就開始保持中立,本來中立的就逐漸演變為反對派。隨著改革的進行,朋友都成了敵人,王安石的追隨者越來越少,最后他成了孤家寡人。鄭俠的《流民圖》一遞,他的謝幕歸隱就成定局。
王安石早年仕途平平,也正因為如此,他深知基層民眾的艱辛,不過他并不是平民,而是讀書人、士大夫,所以他最終成了改革家,而不是義軍領袖。他同情農民,但并不替農民代言,農民在他眼里,是生財工具。他對特權人士并不憎恨,只認為他們也應該為國家的富強做些貢獻。他不甚喜歡功名,變法后期,當他發現變法已經殃及宮闈的團結,遂提出辭官,掛冠而去。歸根結底,他是一個有抱負、有才華的讀書人,他想要做一些事,讓國家富強起來。但他把自己忠誠、清廉和率直的個性抵押給了民眾,并希望民眾視其為真理的化身而支持他的變革,這其實是一種天真的想法,結果是朋友們紛紛離去,并漸漸轉化為敵人。沒有了民眾基礎的變法,哪有不敗之理?
王安石離我們遠去已900余載,但他骨子里那種知而不行、化友為敵的人格缺陷,在當代很多人身上依然存在。知而不行,無異于行尸走肉;行而不知,個人與組織即使窮其一生,奮斗不息,從時間序列上來看,也只能是一條隨機的布朗曲線,既談不上歷史性的積淀,更難有本質性的發展,其結果必然是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個人也只能在凄清的晚景中獨品知而不行、化友為敵釀成的悲壯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