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市民小說
所謂市民小說,即指不是從政治、經濟的視角,而是以世俗關懷的姿態、寫實的筆觸展現市民民間的風土習俗、世態人情,描摹傳統或現代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人倫情感的小說。市民小說根植于深厚、久遠的民間文化。市民民間的勃興為市民小說提供了廣闊的書寫空間,使它獲得了蓬勃發展的可能性。老舍與張愛玲作品對分析,我們發現市民小說仰仗、依存于民間,并自覺地映現在民間,以對民間的精彩呈示而成為亮麗的文壇景觀和重要的文學收獲。繁復多姿、包羅萬象的民間既是他們言說不盡的對象,也是他們精神居守的家園。在他們的文本中,我們欣喜地看到一個生動、鮮活的民間的回歸與昭顯。
二、老舍與張愛玲作品中對市民人生關照的不同路徑
(一)老舍的文化路徑
老舍是現當代文壇上一位極其活躍且有著突出貢獻的小說家,他的小說為我們構建了一個完整的以北京為中心的市民藝術世界。在這個多姿多彩的市民世界里,表現城市下層民眾悲苦的生存狀態和凄慘曲折的人事命運是老舍小說一個重要的主題。
1、“官本位”思想型文化分析路徑
清末,隨著封建王權統治的日益腐敗墮落,國家內憂外患的加劇,傳統文化中注重享樂茍安于精巧穩定生活的傾向抬頭,這種看重感官享受的生活方式伴隨著旗人中大量純消費人群的出現,散播于北平的各個階層。老舍把這種文化的體現概括為:“什么有用的事都可以不做,而什么白費時間的事都必須做。”對生活藝術老舍持否定態度,在描寫《四世同堂》中瑞全的心理時說:“他真愛北京,可是現在已體會出來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光,琉璃瓦的宮殿,美好的飲食,和許多別的小小的方便與享受,都是毒物。它們使人舒服、消沉、茍安、懶惰,瑞全寧可到泥塘與血獄里去滾,也不愿回到那文化過熟的故鄉?!薄肮俦疚弧彼枷氡环旁诿褡宀“Y的第一位,可見其否定之堅決。
2、被肆意踐踏型文化分析路徑
老舍刻畫過不少成功的悲劇典型,如祥子,月牙兒,《微神》中的“她”,《柳家大院》中的黃毛窩窩頭等,而對人物悲劇過程表現得尤為深刻和突出的當推祥子。祥子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一輛自己的車,他足壯而誠實,“仿佛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墒敲\的三起三落使他的理想徹底破滅,而自己也在黑暗勢力壓迫下一步步走向墮落。他的悲劇不僅僅是社會環境造成的,其自身殘留的保守、狹隘的傳統小農意識,在都市畸形的現代文明的大背景下,顯得那么不協調。他用小農眼光看待商業競爭,思想觀念停留在老傳統上,來自社會各方面的黑暗勢力決不會放過他。更為可悲的是他也漸漸沾染都市中車夫們的惡習。
老舍敏銳地感受到傳統文化的雙重性,它的積極肯定因素形成老中國兒女們善良熱心等傳統美德,但它的負面效應又鑄就了更多人守舊、狹隘、中庸、敷衍、懦弱、急功近利的性格弱點,這些弱點對民族性格的影響幾乎是致命的。老舍還通過人物塑造,表現這些被奉為信條的傳統市民意識不可避免地在現實中遭受失敗的命運。這種文化的視角,足以清晰地昭示傳統文化的可悲以及與之相關的市民性格的悲劇性。
(二)張愛玲的人性路徑
張愛玲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淪陷區最為醒目的女作家。張愛玲以一種嚴肅的人生觀認同著世俗人生。不是徹底的俗,就難求得整個的沉淪。感時傷世與沉重的身世之感交織在一起,使得張愛玲一面從日常世俗生活中領受著喜悅,另一面又刻刻不能忘懷思想背景中迷惘的威脅,在津津樂道的世俗人生背后流露出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在淪陷了的上海,張愛玲用她天才的眼睛,打量著平凡人的現世人生,以悲憫的情懷,表現著不徹底的人物及其生之悲哀與生之喜悅,從中透視人性的掙扎和沉淪。
張愛玲站在世俗人聲嘈雜的巷口,以現代意識關注、思考著永恒的人生,不忘塵世的同時也不忘卻思考:她在抒寫世俗生活時,一步步地進入人的內心世界,把對日常世俗生活的抒寫和對人性的思考結合起來,通過她的人物力圖追求“觀念”和情感經驗上的深度,從而獲得了批判性的價值。在時代荒涼的背景下,張愛玲從蕓蕓眾生凡俗的生存方式中瞥見了人的盲目、狹隘、自私、可憐可笑,她諷刺譏誚小市民的白日夢和價值觀。可是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的”時代里,“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
站在文化的角度,老舍的創作是外向型的,具有歷史的厚度;從人性的角度觀照人生,張愛玲的筆觸是內向型的,其對人性的剖析既犀利又深刻,觸及人物靈魂。外向型的老舍表現市民人生時,恢弘有余而精深不足。內向型的張愛玲細膩、內斂卻不夠大氣。除了性別的差異外,還體現出二者所居住的城市的文化性格。
三、殊途同歸——市民人生生存困境
老舍與張愛玲作品中對市民人生觀照的差異是京滬兩座城市最主要的文化差異引起的。但是,摩登都市仍是傳統鄉土社會的兒子,總刻著傳統文化的烙印,而現代社會的進程也不可阻擋地沖擊著古老都市。“依據一種嚴格意義上的現代城市文化的標準去看中國的城市文化,它:始終處于一種文化雙棲、文化異化的狀態”,無論是京還是滬,都有傳統與現代的新舊摻雜。老舍和張愛玲都以寄生都市的一類典型人物形象,深刻認識了城市中封建傳統文化孵化的一類中國人根性。
老舍聚焦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京文化的老根來挖掘傳統的弱質,從根本上切入其老大性、滯后性、僵化性,把筆力集中在“出窩兒老”的北京市民身上。“出窩老是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喘咳嗽的!”(《二馬》)。他動態地描寫了古老都市里的“出窩兒老”,展現傳統官本位文化孕育的“出窩兒老”在歷史已經進入20世紀時顯示出的更加可怕的落后性。如果說北京是老中國的大本營,老舍敏銳地預設到它即將面臨現代文化沖擊的危機,揭示了“傳統”面對“現代”時的落后、霉變和畸變,那么上海是老中國文化傳統與西方現代文化沖突的前哨,上海人事實上的日常生活,就是張愛玲觸及到的現實問題:這些傳統文化里泡著的人怎樣在現代都市謀生?
即使在張愛玲傾力描述的上海商本位文化中,她展示的人的逐利根性也不同于純粹西方化的功利主義。因為上海有著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本位不同的文化背景。張愛玲牢牢地把自己寫上海都市人文化心態的立足點放在上海。張愛玲的思考突出地再現了摩登都市里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所具有的強大延伸性。她說:“只有在中國,歷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維持著活躍的演出”。她深刻洞見了現代都市人靈魂中蠢動的傳統的影子。她所描寫的上海盡管是中國近代城市發展史上的“現代”大都市,但它的現代意義是不徹底的,都市人身上“骨子里的老中國兒女”心態比比皆是。
四、老舍和張愛玲作品中市民人生的生命關懷價值
五四時期的文化啟蒙包含著一種國家民族觀念的啟蒙,“它的目的是國民性的改造,是舊傳統的摧毀”,把人從封建主義“家天下”造成的民族國家意識的蒙昧中解脫出來,確立國家、民族、國民等一系列文化概念,因此它的主題是啟“國民性”之蒙。老舍說,“五四給了我一個新的心靈,也給了我一個新的文學語言”,“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重認識就是我后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顯然,老舍“新的心靈”注目于國民、國家。他創作思想的基礎是五四的文化啟蒙——啟國民之蒙。這就為他的北京都市文化書寫找到了思想的立足點。
老舍從社會——歷史層面的生存思考出發,文化救世思想就是他的國民文化啟蒙的重要組成。這也是北京作為文化首善之區和新文化運動中心的歷史文化背景提供給他的一種文化選擇。他總是將人物放在一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展示他們在變化著的生活流程中的命運遭際和性格色彩。如從祥子身上,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個來自社會底層的人力車夫為了生活經歷買車賣車三起三落的奮斗史,一個破產了的農民如何市場化,又如何被社會拋入流氓無產者行列的人性裂變的歷史。從瑞宣身上,我們能感受到他的善良、正直、文雅與強烈的愛國情感,同時,也能感受到他那“新舊文化中的鐘擺”的性格特征所帶給他更深層次的心理煎熬:“他的知識告訴他那最高的責任,他的體諒又逼著他去顧慮那最迫切的問題?!比鹦诿褡逦ky之時所表現出來的猶豫、苦惱、懺悔甚至自我靈魂的拷問,以及他從固守一己操守到終于拿出抗日行動所經歷的漫長的過程,都無不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在國難當頭之時的性格悲劇。
與老舍不同,由于現代都市上海的生活更多帶有現代意義,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張愛玲不是介入國民性/民族性的“群”的啟蒙,而是在更寬泛意義上對“人”進行追問,或者說,她所介入的是個體的“人”的啟蒙。透過熱鬧凡俗的生活,張愛玲看到的是,現實世界的風雨飄搖、人類文明的衰敗滅絕、生命的朝不保夕、人性的自私貪婪、情感世界的千瘡百孔。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都生活在動蕩亂世的惶惶氛圍之中,在無法選擇的時代里,生計問題被迫切地擺在眼前,以至各種形式的愛及其它種種的精神生活,對她的主人公而言都是一件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而平實安穩的日常生活則是他們的一種人生理想。日常世俗生活對張愛玲及其小說中生存的人物來說就有了救贖的意義。
五、結論
老舍與張愛玲的作品既規避了政治意識形態,也背離五四以來的啟蒙傳統,執著于民間立場,專心構建了民間敘事話語。民間在他們筆下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張愛玲傾心于日常性的瑣小流俗,沒落世家的日常家庭生活場景、亂世男女的聚散離合、普通市民瑣細平凡的家居日子,這些私人性的、帶有永恒況味的民間生活樣態裹挾著蒼涼的暮氣浮現在張愛玲的小說中。老舍則在對民間風俗物象與普通百姓世俗生存的真誠關注中聚攏起民間文化的碎片;予且鐘情的是亭子間小市民的小小悲歡……民間是他們書寫不盡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