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魯迅作為中國現代史上偉大的文學家,之所以能夠創造深刻、典型的文學作品,塑造不朽的藝術形象,與其深邃、現實而獨特的審美思想是分不開的。本文通過對魯迅審美歷程的探索和分析,進一步厘清魯迅審美思想的產生、發展和形成過程,研究其對文學創作,尤其是形象塑造的影響,以便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魯迅的創作意圖和作品為社會為人生的藝術價值。
“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是魯迅先生對悲劇本質的高度形象概括。其實,綜觀魯迅的一生,時代的悲劇與其完美的社會人生理想追求時時矛盾,時時沖突,魯迅用以反抗的武器是悲劇式的典型形象和飽含憤怒與悲愴的銳利的“匕首”與“投槍”。在其將理想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時候,其內心深處流淌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悲憤和怨怒,“拯救”社會的理想化追求自然滲透于字里行間。
從對圖畫書的渴望到對美學的研究,審美精髓貫穿魯迅人生的各個歷史過程。魯迅對圖畫書的興趣從幼年時開始。“我們那時候有什么可看的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沒有圖畫滿足兒童幼稚的愛美的天性。魯迅幼年時期,接受的是傳統的舊式教育,“四書、五經”是主體,儒家正統思想及相關書籍是學習的主要內容。雖然玩樂、愛美是兒童的天性,但時代的原因,魯迅沒有機會學習美術、書畫一類的藝術,好在偶然的機會了解到《山海經》中圖畫的內容,便對圖畫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直到其生命的最后階段。因為喜歡看遠房叔祖家帶圖的書《花鏡》,又聽說有一本繪圖的《山海經》很神奇,特別想看看。當阿長有一天說:“哥兒,有畫兒的‘山哼經’,我給你買來了!”,“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此后我就更其收集繪圖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從畫》和《詩畫舫》”。這便是魯迅美術的啟蒙,亦即美學思想的萌芽。但是,雖然那是在魯迅童年時期,但魯迅對傳統思想是批判的接受,在他懵懂的思想中涌動的是對不合理、不近人情的說教的反感和反抗意識。“我在大眾面前,冠冕堂皇地閱看的,是《文昌帝君陰鷙文圖說》和《玉歷鈔傳》,都畫著冥冥之中賞善懲惡的故事。那都是家藏的老書,并非我所專有,我所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當魯迅知道其中的故事后,非常掃興,一是感到做孝子之難,二是對故事中過分宣揚孝道而“編造”的故事很是反感和恐懼。
魯迅對美術的熱愛一直伴隨他的一生,魯迅對美術和美育的重視程度也非同尋常。在教育部任職的空閑時間,他抄帖、收集拓本。后來,又大量收集漢唐石刻畫像,進行美術造型的研究,甚至后期病中也沒有中斷。經過與出版家李小峰商議,魯迅在1928年翻譯了《近代美術史潮論》,最終在《北新》刊物上連載,并按照魯迅的要求系統地進行了插圖,達到了圖文并舉的目的。1928年年底,朝花社成立后,出版了《朝花旬刊》,并出版《藝苑朝花》五輯:《近代木刻選集》(1)、《路谷虹兒畫選》、《近代木刻選集》(2)、《比亞茲萊畫選》、《新俄畫選》,都是魯迅從自己收藏的畫中編選出來的,目的是介紹外國美術,讓國人了解,提高其美術水平和審美能力,進行美育教育。1933年,魯迅又與鄭振鐸合作編印了《北平箋譜》,實現了其美育和美學的部分夙愿。
魯迅在教育部任教育科科長兼僉事時,積極支持蔡元培的教育改革措施,尤其是對提倡美育一事很熱心,曾幫助蔡元培草擬關于美育方面的文件,到教育部舉辦的夏期講演會演說《美術略論》,并寫了《擬播布美術意見書》,界定美術的性質、分析美術的類別,闡述美術對國民教育的重要意義等,全面表達了對審美教育的看法。許壽裳曾經說:魯迅搜集并研究漢魏六朝石刻,不但注重其中的文字,而且研究其中的畫像和圖案:因為漢畫像的圖案,美妙無倫。可見魯迅對美術的熱愛和對審美的傾向。
從追求完美到無助的“吶喊’、“仿徨”,其美學思想深深熔鑄于文學創作之中。魯迅追求的是完美的社會、人生理想,其審美傾向是為社會、為人生的。但是,在家庭背景和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是無法實現的童年夢,拯救苦難的人們,挽救危難中的國家,在處處碰壁的情況下,一變再變,最后只能在鐵屋里拿筆“吶喊”,跑到廈門“彷徨”前行。
魯迅思想的深刻性與其家庭的變化有直接關系。魯迅的家世,原來屬于小康,由于祖父科場案和父親多年疾病、病故,致使家道敗落,變故的過程中魯迅真切地感受到世態炎涼,致使魯迅逃異鄉、走異路,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和異樣的道路。其實魯迅一直在追求完美的人生理想。先去日本東京,再到仙臺學習醫學,魯迅追求的是為社會的現實的理想,其審美傾向是無瑕的,理想化的。魯迅在學習藤野先生講授的《血管學》時,為了美觀,故意將下臂的血管移動了位置。“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但是我還是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里卻想道:‘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心里自然記得的”。可見魯迅的藝術追求和對現實生活的期待。只可惜當時沒有適宜的環境土壤。當時的中國,生存危難,為生計奔波,哪里有欣賞美的情致,哪里有潛心追求高雅的心情,對于魯迅這樣心系國家和苦難民眾的革命家,也不可能去實踐為藝術而藝術的追求。
無奈,為了改變國民的思想和靈魂,魯迅放棄了學習醫學,改走文學救國的道路,毅然選擇了用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土壤上作戰。魯迅只能將美妙的圖畫,對審美理想的追求,對兒童生存環境的希冀時時述諸筆端,作為前進中的幾個亮點照耀著漆黑的途路,同時給人以希望和慰藉。故鄉海邊沙地月夜的神奇畫面:那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碧綠的西瓜,英武的少年,充滿了迷人的色彩和美妙的情趣。老家后面充滿無窮樂趣的百草園: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拍雪人、捕鳥、摘野果,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那是兒童的樂園,是作者理想的家園。魯鎮式的樂土:釣蝦、放牛、看戲、劃船、煮豆……可是,社會的黑暗,理想與現實隔著一層厚障壁,待到魯迅成年后,由于家庭的變故和社會的黑暗,魯迅美妙的生活情趣和完美的理想全部被打碎,被毀滅。生活環境所迫,魯迅只能沉浸在故紙堆里消磨時光,思考未來的出路,轉變戰斗的風格和生活方式,最后吹起“吶喊”的號角。可是,處處荊棘,挫折與無奈之下,思想駁雜,苦悶、“彷徨”。北京女師大事件與其被教育部除名風波,魯迅只好從北京“逃”到廈門,再到廣州,最后到上海,開始他最后十年的創作和戰斗生活。
“這樣的戰士”,一直為社會理想戰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魯迅開始用“匕首”和“投槍”,與傳統的舊勢力及貌似革命的投機者作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魯迅的作品,看似描繪得太黑暗,缺少光明和希望,尤其是他的雜文,“痛打落水狗”,猛、準、狠,常常一針見血,抓住對方的要害和弱點,批評得徹底,不留一點情面。是魯迅性格的刻薄,還是個人的恩怨所致?其實正是魯迅美好理想破滅的感傷,是魯迅對社會大環境無可奈何的心理激發。魯迅是從反面,從社會的“丑”與“惡”來表達完美的人生追求,表現出審美的社會傾向性。雖然個人的力量微薄,但魯迅毫不退縮,無私無畏,生命不息,戰斗不止。就像這樣的戰士:“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但他舉起了投槍”;“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但他舉起了投槍。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他終于在無物之物中蒼老,壽終……但無物之物卻是勝利者。太平……但他舉起了投槍”。
魯迅審美思想的歷程,由愛美的天性驅使,從對圖畫書的孜孜以求,從完美的社會人生理想的奔波追求到最后美好藍圖的一一破滅,但失望中的魯迅并沒絕望,在他拿起筆進行口誅筆伐的戰斗磨礪中,作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作為不是戰士的戰士,勇猛、堅強、清醒,雖然沒有看到勝利的旗幟,但是卻堅持戰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誠然,魯迅作品中缺少崇高、偉大、可歌可泣的英雄形象,缺少正面的美好的生活圖景,尤其是抒寫現實的作品中,但在其對黑暗的“吃人”的封建禮教的揭露和對鎮壓無辜革命者的控訴中,審美傾向和作品的深刻的藝術價值躍然紙上,使讀者從反面感受到其文學形象的厚重底蘊和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魯迅人生里程是戰斗的革命的歷程,是用文學的號角吶喊前行的歷程,更是追求完美、為實現崇高審美理想跋涉的歷程。
參考文獻:
【1】吳中杰,魯迅傳【H】,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8
【2】中國現代文學館編輯,汪暉,陳燕谷編選,魯迅代表作(上)[H],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
朱寶春(1968—),女,大連交通大學軌道交通技術學院副院長、副教授。大學語文、美學主講教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胡丹(1969—),女,遼寧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對外漢語主講教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對外漢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