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種異質文化(殖民地南非文化和英國文化)孕育熏陶中成長成熟的南非作家約翰·邁克威爾·庫切(J.M.Coetzee,1940——)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文學大師的典范。他對現實主義、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小說形式和創作手法信手拈來,運用自如。正是由于吸收了這兩種文化的精華和養分,其作品,尤其是小說,數量雖不多,但無一不是精心創作,也無一不成精品。庫切兩次獲得享有盛譽的英國布克文學獎(BookerPrize),并是該獎項自1968年成立以來34年中第一位兩次獲得此殊榮的作家,迄今為止也只有兩位作家曾兩次獲得此獎項。2003年,庫切摘取諾兒爾文學獎桂冠,更使他的小說的“質”得到最高的世界性認同。
席切出生于英國前殖民地南非開普敦一個思想開明的白人家庭。他從小接受英語教育,因此一直將英語視為自己的母語。庫切成長的時代恰逢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形并開始猖獗的時期,這段經歷如同一堂啟蒙課,在庫切幼小的心靈深處扎下了深深的烙印。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及與之俱來的價值標準和操行舉止,是庫切創作的基本主題。由于黑人與白人之間巨大的經濟和社會地位差異等歷史遺留問題的存在,任何社會矛盾問題都可能被引向敏感的種族問題。正是將自己的作品植根于本土歷史文化,又融入殖民地文化的影響,庫切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深刻的洞察力對歷史變革中的人性、社會、歷史進行了冷峻而又深邃的思考,在反思種族隔離制度、殖民主義等罪惡的同時,也深刻剖析了人生的不同側面和后種族隔離時代背景下社會變革中的人們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
1999年,庫切憑借小說《恥》(Disgrace)第二次榮獲“布克獎”,并于200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這部略顯短小的長篇小說(英文本不過200余頁)在藝術上卻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是庫切最具影響力也頗多爭議的近作。現代性的主題完成于傳統的形式,這是庫切藝術實踐的一個成功。這一成功具有特別的啟示和意義,即無論是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在藝術形式上它們都具有各自的合理性、各自的活力、各自不可取代的效能和意義。本文將從文本出發,結合必要的背景知識,運用不同的視角分析小說的現實主義特征,以此來賞析庫切的這部篇幅雖然短小而藝術價值一點也不渺小的世界文學杰作。
庫切生長在南非,而自小接受的是英國教育,這樣獨特的成長背景為其創作題材的多樣性提供了豐富的源泉:殖民統治的罪惡、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專制特權、倫理與道德的社會困境、社會犯罪、生存環境的艱危、新南非的混亂與困惑、難以從歷史中解脫的個人,等等。庫切的創作題材不僅如此豐富多彩,其創作手法以及由之決定的創作風格也是多樣性的:在《等待野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1980)中,庫切描寫了一個抽象時空中的寓占,其手法與風格因象征、隱喻、暗示而具有卡夫式的現代主義性質;在《仇敵》(Foe,1986)中,作者改寫了笛福的名著《魯濱遜漂流記》,敘述者不再是主人公魯濱遜,而是與他及“星期五”同在荒島上的一名女子,這種互文性質的改寫使《仇敵》染上了后現代主義的色彩;在小說《恥》(Disgrace,1999)中,作者回到了現實主義:現實的生活、現實的困境、現實的主題、現實的人物以及與之相應的諸多手段和風格上的客觀和冷靜,構思精巧、對話含藩、分析透徹,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和難以想象的哲學深度。
小說故事情節本身就打上了現實主義的烙印。小說《恥》的故事背景是在新南非。大學教授大衛·盧里(DavidLurie)為追求精神滿足,兩次婚姻均以離婚而告終,后因卷入與學生的戀愛丑聞而又拒絕公開懺悔,最后被迫辭職。大衛來到女兒露西(Lucy)經營的農場后,試圖與女兒溝通卻未能成功。女兒遭到三個黑人輪奸,財產也被洗劫一空。父親力勸女兒離開南非,重新開始新生活。露西拒絕了父親的請求,并在懷孕后忍受恥辱嫁給了強暴她的黑人佩特魯斯(Pet-rus)以求庇護,父女由此產生隔閡。父親最終只得為照顧懷孕的女兒忍受恥辱留在農場,在不知生命的日的、不知可以終身于何地的狀態中生存。作者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將現代性的主題溶入傳統的形式,為讀者講述了一個悲涼而又讓人深思的故事,深刻揭示了人與歷史的關系以及個體在社會歷史變革中的無奈與無助。
小說的情節始終圍繞一個中心問題,即小人物的生存和抗爭,以及對于生存的懷疑,對于生命意義的困惑。作為社會中的個體,大衛難以找到個人欲望與社會規范的平衡點,因此,他始終在痛苦中掙扎。面對社會歷史變革,大衛也無法適應,進而無法理解和面對各類社會現象,甚至無法理解女兒露西的渴望,更無法理解女兒的人生選擇,也無力改變女兒的困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遭受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最后孤獨地在動物收留所照看老狗、病狗向以求贖罪。在照看那些被遺棄的不幸的甚至死去時還要遭受凌辱的狗的時候,大衛深切地感受到弱小生命所遭受的無情踐踏以及生存的艱辛,并對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不難看出,作者在這兒運用了隱喻手法,進一步烘托出了主人公一生背負的恥辱。
他為什么要干起這樣的活……是為了那些狗?可狗已經死了;再說,狗哪里知道什么光榮和恥辱呢?那就是為他自己。
大衛之所以認真護理那些年老而又疾病纏身的狗,計他們在世間最后一站走得體面些、尊嚴些,是因為在那些連死也是屈辱的狗身上,大衛發現了自己,是自己與生命的悲劇宿命。自己只能這樣孤寂地活著,直到屈辱地死去。相對于父親,女兒露西更加孤獨無助,背負著更加難以啟齒的恥辱。她生活在黑人中,但卻從未被平等地接納,她真誠的努力得到的是可怕的傷害和令人發指的恥辱。她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財產,沒有安全,沒有尊嚴,只有像她樣命運的幾只“病狗”相依相伴。“病狗”最終死在暴力的槍口下,而她卻成了殖民主義無辜的替罪羊。通過描寫盧里父女的凄涼處境,作者揭示了白人和黑人之間的沖突對社會個體的影響,使這部小說同當今現實社會產生了緊密的聯系,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無情地揭露并批判種族隔離制度的罪惡是小說《恥》的第一個現實主義特征。小說對種族隔離制度前后的南非進行了冷峻而深邃的思考,不過,作者關注的對象并非一時一地的南非。在他看來,種族隔離制度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根發芽。因此,小說中沒有具體的時空指涉。關于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作者并沒有從正面去進行回溯式的描述,但“歷史”與“現實”卻始終交織在一起:現實中的人都直接或間接地與歷史發生聯系,往昔殖民者種族隔離、種族壓迫、種族掠奪的罪惡都在現實的人與事中折射出來。在女兒遭到黑人的凌辱后,我們從大衛口里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段“錯誤的歷史”。
“他們的行為有歷史原因,”他(大衛)終于開口了,“一段充滿錯誤的歷史。就這樣去想吧,也許會有點幫助。這事看起來是私怨,可實際上并不是,那都是先輩傳下來的。”
表面上是黑人佩特魯斯想霸占露西的財產,看起來很像是私怨。然而,露西遭受到的一系列的恥辱都是與那段歷史有著密切聯系,也正是因為那段歷史才發生。發生在露西身上的那些恥辱正是歷史(白人掠奪了南非的土地,白人強暴了黑人女子)的諷刺性置換。到此,讀者恍然大悟,父親大衛經受的種種恥辱與露西因歷史而遭受的恥辱相比,前者的恥辱和痛苦只是因個體的叛逆行為與社會道德、社會規范相悖而發生,而后者的恥辱和痛苦是因歷史而非個體行為而發生。露西遭受的恥辱正是小說要表達的真正主題,這也是小說取名為《恥》的真正內涵所在。作者在字里行間透出智性的真切,鮮有虛假的慰藉,在反思種族隔離制度、殖民主義等罪惡的同時,也深刻地剖析了人生的不同側面。
人物刻畫的內在,特別是細致狀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社會歷史變革的沖突是小說的第三個現實主義特征。在整個英語文學寶庫中,庫切在小說《恥》中塑造的大衛這個人物有其獨特的光輝。故事一開始就揭示了他有悖于倫理道德的生活方式:他放縱自己,放縱生活,為尋求精神的愉悅而不顧一切后果。雖然他的這些行為不失人性,以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如果一個人壓抑自己生存的基本欲望,那么他的存在就是毫無意義的。”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與社會道德規范格格不入的,因違反了社會道德規范,大衛一次次地遭受痛苦和恥辱。作者塑造這樣一個反叛人物,其痛苦源于人的本能(欲望)與理智(社會規范)的沖突,以此向讀者傳遞這樣一種思想:警醒讀者對自己的生活狀態進行思考和認識。
庫切筆下的大衛作為反叛人物代表,他悲慘的結局在小說一開始時就已注定了。更具諷刺意味的是講授“高級傳播技巧”的大衛在人際交往及關系上都是那樣的不協調,甚至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最終的結局是遭到所有人的拋棄,他感到無比的孤獨,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外來者。他深愛的女兒露西對他的感情、他的愛心、他的“理性”建議、他的“價值觀”全盤否定。作者對大衛的刻畫意在為讀者呈現一種生存狀態,在人性越來越受壓抑的現代社會中,大衛的聲音無疑是微弱的,然而又是人們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的鮮明對照。對于這種生活狀態的對照,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普遍的現實意義。
露西是小說中另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她經歷了白人統治者和黑人之間關系發生變化的新一代白人,深刻體會到了日漸壯大的黑人力量,她清楚地認識到父輩種下的“仇恨”的種子將在她們這一代人身上生根發芽,父輩欠下的血債將由他們這一代白人來償還。因此,面對現狀,她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勇敢地留了下來。面對歷史鑄就的現實,露西清醒地認識到留下來就意味著對恥辱的承受。
他們(黑人)視我為有產階級,而將自己視為債務征收員和稅務征收員。我怎么可以不用交納稅款和欠款而就留下來呢?也許他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在人和社會歷史變革的沖突中,作者沒有讓露西選擇逃走,而是最終理智地留了下來,這一處理是作品更是具有現實主義的價值,因為露西腹中孕育的生命是兩個種族融合的象征。這也是作者內心兩種文明的沖突:作為白人,庫切自然傾向于西方文明:然而,在南非的成長經歷又使他無法割舍與南非的血脈關系。
以上種種分析表明,庫切小說《恥》以獨特的視角切入社會歷史的變革,真實地反映了生活的本來面目。正如著名文學評論家巴赫金所說:“小說可以包含其文藝形式的特征使其能夠與當代社會現實緊密結合,使其能隨著時間的推移參與歷史進程的發展進化。”庫切正是對現實主義這一創作形式進行了才華性和創造性的“挖掘”和“發展”,從而獲得了藝術實踐的成功,這標志著庫切的小說創作藝術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這也是小說《恥》受到世界文學界關注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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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莫玉羚(1955—),女,講師,從事英語教學和英語語言文學方面的研究工作單位:上海建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