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書名全稱為《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該書名含有三層意思:“鞘軒使者”暗示了全書的資料來源,是作者像蝤軒使者一樣調查整理得到的,“絕代語釋”與“別國方言”則交代了全書包括古今語和方言詞語兩大內容。該書從活的語言出發,是我國漢語方言學的第一部著作,被稱為“懸諸日月不刊之書”。郭璞在《方言注·序》中也給予高度評價,說其是“考九服之逸言,標六代之絕語,類離詞之指韻,明乖途而同致:辨章風謠而區分,曲通萬殊而不雜;真恰見之奇書,不刊之碩記也。”
一、《方言》的成書與作者
應劭在《風俗通義·序》里有這樣一段記載:“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求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于密室。及贏氏之亡,遺脫漏棄,無見之者,蜀人嚴君平有千余言,林間翁儒才有梗概之法。揚雄好之,天下孝廉衛卒交會,周章質問以次注續。二十七年,爾乃治正,凡九千字。”認為《方言》乃西漢揚雄所作。常璩的《華陽國志》也說揚雄作《方言》。但是《漢書·藝文志》和《漢書·揚雄傳》都沒有提到揚雄作《方言》,洪邁據此認為《方言》屬之揚雄,系出于偽托。關于《方言》一書是否為揚雄所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反復推求,其真偽皆無顯據?!敝茏嬷冊凇斗窖孕9{及通檢·自序》中也說:“《方言》是不是揚雄所作,很不容易斷定。”
對此,我們可以從揚雄和劉歆的往來書信中獲得一點信息。揚雄在《答劉歆書》中談到了他寫作《方言》一書的動機和經過,因此,揚雄參與過《方言》一書的寫作這一點應是確鑿無疑的。揚雄在信中表示如果劉歆想憑借威勢或使用武力索求《方言》的話,他將“縊死以從命”。所以,劉歆編的《七略》就沒有著錄揚雄的《方言》。根據《七略》編寫的《漢書-藝文志》當然就沒有這部書。由于班固不知揚雄還有此作,《漢書·揚雄傳》中也就沒有關于揚雄寫作《方言》的記載。
我們認為,《方言》并非一人所作。揚雄是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寫成《方言》一書的。從應劭《風俗通義·序》和揚雄《答劉歆書》可知,揚雄之前,嚴君平和林閭翁儒或者保存了一部分材料,或者擬定了調查項目:揚雄繼承了前人的旨趣,加以注續,經過二十七年的調查整理,終于成此“懸諸日月不刊之書”。
《方言》成書的具體年代不易確定,只知道它在東漢末年才普遍流行。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有一些字義的解釋和今本《方言》詞句相同,但許慎并沒有說到《方言》這部書,也沒有說到揚雄作《方言》之事。而《說文解字》成書于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我們可以據此推斷,此時還沒有《方言》一書問世。
漢末的應劭在《漢書集解》中開始稱“揚雄《方言》”。他在《風俗通義·序》里還說到《方言》“凡九千字”,并引用了揚雄《答劉歆書》的部分原文。可見,雖然《方言》一書的具體成書年代不可考,但其至晚在漢末應劭時代已經普遍流傳了。
二、《方言》的內容和體例
揚雄在《答劉歆書》中說《方言》共十五卷。郭璞的《方言注·序》里也說是“三五之篇”,卷數和今本不同。今本《方言》計十三卷,與《隋書·經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同。至于字數,應劭的《風俗通義·序》說是有九千字,但據戴震的統計,現在郭注本有一萬一千九百多字,比應劭所見的本子多出三千字。這些字是什么時候增添出來的,現在已經無從考定,但無疑應是郭璞校注《方言》以前所增。
《華陽國志》云:“典莫正于《爾雅》,故作《方言》”?!斗窖浴返拇篌w輪廓和《爾雅》相類,看其各卷內容的安排便知:卷1~3是語詞部分,其中有動詞、形容詞,也有名詞等;卷4釋服制;卷5釋器物;卷6--7也是釋語詞;卷8釋獸;卷9釋兵器、車船等;卷10仍釋語詞;卷11釋昆蟲;卷12、13大體與《爾雅》的“釋言”相似,往往以一詞釋一詞。不難看出,《方言》所收集的詞語,雖未明標門類,卻大致是按照《爾雅》的體例,采取分類編次的辦法:如卷8全收有關動物的詞,像虎、獾、豬、雞、布谷、蝙蝠等等,卷9全釋器物,像戟、矛、矜、盾、轅、舟等等。注釋時,《方言》也是像《爾雅》那樣,把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放在一起解釋。如:
憮、俺、憐、牟,愛也。
碩、沈、巨、濯、耔、敦、夏、于,大也。
當然,兩者的側重點有所不同?!稜栄拧分亟忉尅肮抛止叛浴保斗窖浴穭t著重于解釋當時的殊方異語。《爾雅》搜集了先秦典籍(也有少量西漢的詞語)中的大量同義詞,但對其只是簡單的加以概括和解釋,并沒有說明這些同義詞之間的細微差別,而《方言》則從當時活的語言出發,重在找出各地方言的共時差異,從而說明同義詞的地域分布。如:
“如、適、之、嫁、徂、逝,往也?!?《爾雅·釋詁》)
“嫁、逝、徂、適,往也。自家而出謂之嫁,由女而出為嫁也。適,秦語也。徂,齊語也。適,宋魯語也。往,凡語也?!?《方言》)
《方言》所描寫的方言地域范圍很廣,東起東齊海岱,西至秦隴涼州;北起燕趙,南至阮湘九嶷:東北至北燕,西北至秦晉北鄙,東南至吳越東甌。西南至梁益蜀漢。揚雄用一些專門的術語來指稱這些地域,歸納起來,大致有如下幾種:
(1)通語、凡語、通名:指沒有地域性的普通話。如:
“膠、譎,詐也……詐,通語也?!?/p>
“嫁、逝、徂、適,往也……往,凡語也。”
(2)某地某地之間通語、四方之通語、四方異語而通者:指通行區域較廣的方言。如:
“凡飴謂之餳,自關而東,陳、楚、宋、衛之通語也。”
“覆結謂之幘巾,或謂承露,或謂之覆采,皆趙魏之間通語也。”
“庸、恣、比、更、佚,代也。齊曰佚,江、淮、陳、楚之間曰任,余四方之通語也。”
(3)古今語、古雅之別語:指當時實際語言中殘存的古語成分。
“敦、豐、魘、介、憔、般、嘏、奕、戎、京、奘、將,大也。凡物大貌日豐。魘,深之大也。東齊海岱之間日介,或日懔。宋魯陳衛之間謂之嘏,或日戎。秦晉之間凡物壯大謂之嘏,或日夏。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燕之北鄙、齊楚之郊或日京,或日將。皆古今語也,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為之作釋也。”
“假、恪、懷、摧、詹、戾、艘,至也。邠唐冀兗之間曰假,或日恪。齊楚之會郊或日懷。摧、詹、戾,楚語也。艘,宋語也。皆古雅之別語也,今則或同。”
(4)某地語、某地某地之間語:指不同地域的方言。如:
“蹇,吃也。楚語也。或謂之軋?!?/p>
“虎,陳魏宋楚之間謂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間謂之李耳,或謂之於虎兔。自關東西或謂之伯都?!?/p>
“蟬,楚謂之蜩,宋衛之間謂之蟾蜩,陳鄭之間謂之蜋蜩,秦晉之間謂之蟬,海岱之間謂之蟲奇?!?/p>
(5)轉語、語之轉、代語:指兼包縱橫兩方面因聲音轉變而產生的詞語。如:
“庸謂之倔,轉語也?!?卷三)“庸“倔”皆有“怠惰”之義,二字疊韻。
“電蝓者,侏儒,語之轉也?!薄膀稹迸c“侏”雙聲,“蝓”與“儒”疊韻。
“餓鰓、乾都、者、草,老也。皆南楚江湘之間代語也。”
許多未注明轉語的條目,實際上各詞之間也是轉語關系。如:
“蠅,東齊謂之羊,陳楚之間謂之蠅,自關而西秦晉之間謂之羊?!?/p>
郭璞《方言注》曰:“此亦語轉耳。今江東人呼羊聲如蠅?!?/p>
從上例可以看出,《方言》中常常兩個以上的地名并舉,如秦晉、趙魏、燕代、齊魯、鄭韓周、東齊海岱之間、吳揚、陳穎、江淮南楚之間等,顯示了這些區域的方言之間在詞匯上有很多共同點。但是,同中又有異,各地也有它的特點。例如秦和晉也有分開提的時候,有時。魏不跟趙在一起,而是跟宋在一起。
《方言》在體例上雖與《爾雅》近似,但并沒有局限于《爾雅》?!稜栄拧返淖⑨尫椒ㄊ峭栕胼嫞窗训浼幸饬x相同或相近的詞排列在一起,然后用一個當時通行的詞加以解釋。這種處理方法突出了同義詞意義上的近似,但不能反映同義詞在修辭色彩和用法方面的不同。而《方言》則非常注重比較同義詞“大同”中的“小異”。如:
“咀、唏、懈、怛,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哽,哀而不泣日唏。于方:則楚言哀日唏;燕之外鄙,朝鮮冽水之間,少兒泣而不止曰哽。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大人少兒泣而不止謂之嘵,苦極音絕亦謂之嘵。平原謂啼極無聲謂之唴啷,楚謂之嗷眺,齊宋之間謂之喑,或謂之怒?!?/p>
“延,永,長也。凡施于年者謂之延,施于眾者謂之永?!?/p>
總之,無論是內容還是體例上,《方言》都不是對《爾雅》的簡單模仿,而是在此基礎上做了很多的創新和進步。
三、《方言>的成就和影響
《方言》在語言學史上的貢獻和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研究領域的開拓:從書面語到口語
周秦時代,雖有輶軒之使采集異代方言,但這種活動屬于“采風”性質,目的是使君王了解各地的風土人情,而并不在于語言學的研究。到了漢代,由于漢武帝獨尊儒術,經學的地位越來越高,其直接結果是大大推動了訓詁學的發展。有很多人為先秦典籍作注,還出現了為解經服務的字書、詞典,如《說文解字》和《爾雅》。
當同時代人埋頭于古籍的整理和研究時,揚雄把視野轉向了活生生的口頭語言。他在京城向全國各地派遣來京的官吏、孝廉和來京衛戌的衛卒調查,常常手持“三寸弱翰”,“油素四尺”,“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之于槧?!苯涍^二十七年時間,揚雄共收集了1284個詞,整理出669個條目,寫成九千余言的《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以一人之力寫出的反映全國方言詞匯面貌的著作,以后也再沒有人做這樣的嘗試。從這個意義上說,《方言》是空前絕后的。
《方言》一書改變了過去的語言研究只注重典籍研究的狀態,把語言研究的視角從先秦典籍拉向了當代活的口頭語言,為語言研究開拓了一個新的領域。
(二)語言觀的創新:從文字到語音
揚雄注意到,方言詞匯中存在著語音對應,在有些情況下,方言詞匯的差異只是同一個詞在不同方言里的不同語音形式,或者說,不同方言里讀音歧異的詞可能是同一個詞的變體,揚雄將這種現象稱之為“轉語”。如:
“燭,火也,”楚轉語也,猶齊言“炄,火也。”
“燥”、“火”、“艉”三個字恰好是雙聲疊韻的。揚雄看出了它們之間在語音上的聯系。這樣的例子在《方言》中還有很多。語言研究到了揚雄,終于能夠不再就文字而談語言,而是從語言本體出發去研究問題,實在是一大進步。這個進步當然和揚雄能夠注重實際語言的調查而不局限于書面語言,是密不可分的。
《方言》一書里所用的文字有好些只有標音的作用。有些沿用占人已造的字,有些遷就音近假借的字,如:“黨,知也”?!包h”就是現在的“懂”字,由于音近而假借。有些是揚雄自己造的字??梢?,揚雄已經跳出了文字的限制,認識到文字只是用來記錄語言的符號,而語音才是語言的本體。所以,揚雄能夠不再囿于漢字本身的涵義,而是用它作為標音符號來記錄語音,這為漢語的記錄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非常難能可貴。從此,漢字除了作為文字符號記錄語言之外,還作為標音符號來記錄語音。后世應用廣泛的反切就是一例。
(三)方法論的變革:時空并舉
漢代的經學家已經注意到古今詞義的不同,他們紛紛用今語來為古書作注,以幫助當時代的人讀懂古書,出現了《毛詩詁訓傳》《孟子章句》《楚辭章句》等著作?!稜栄拧肪褪且徊坑媒裾Z釋古語的詞匯書。
揚雄注意到,漢語同義詞之間不僅有古今之異,而且有地方之別?!斗窖浴吩趯νx詞解釋時同時注意到了時間和空間兩個層次。如:
“敦、豐、厲、介、憔、般、嘏、奕、戎、京、奘、將,大也。凡物大貌日豐。魘,深之大也。東齊海岱之間日介,或曰憔。宋魯陳衛之間謂之嘏,或曰戎。秦晉之間凡物壯大謂之嘏,或日夏。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燕之北鄙、齊楚之郊或日京,或曰將。皆古今語也,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為之作釋也?!?/p>
“假、作、懷、摧、詹、戾、艘,至也。邠唐冀兗之間日假,或日恪。齊楚之會郊或日懷。摧、詹、戾,楚語也。艘,宋語也。皆古雅之別語也,今則或同?!?/p>
同時,揚雄還注意到不同方言詞義的細微差別。如:
“哽、唏、懈,怛、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哽,哀而不泣日唏。于方:則楚言哀日唏:燕之外鄙,朝鮮冽水之間,少兒泣而不止曰咀。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大人少兒泣而不止謂之嘵,苦極音絕亦謂之唴。平原謂啼極無聲謂之唴啷,楚謂之嗷眺,齊宋之間謂之喑,或謂之怒?!?/p>
“逢、逆,迎也。自關而東曰逆,自關而西或日迎,或曰逢。”
今天,我們強調方言研究要照顧到歷時和共時兩個層次,既要考證方言的歷史演變,也要調查方言的現實情況。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揚雄在中國的第一本方言著作中就已經考慮到這兩個層次了。
總的來說,揚雄和他的《方言》在中國古代語言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和影響是它開創了語言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從而改變了傳統的從文字來研究語言的研究方法,并且注意到詞義在時空兩個層次上的發展變化,豐富了中國古代語言學的內容,在中國古代語言學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可惜《方言》的這種研究方法后來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繼承和發揚。人們還是埋頭于古代典籍中,對現實生活中活的語言卻聽而不錄。只有晉代的郭璞在為《方言》作注時,舉出很多晉代的方言來和揚雄所記的方言進行比較。郭璞之外,我們只能在一些學者的筆記中找到一點零星的記載。
明清以后,有一批沿襲《方言》體例而編輯的方言詞匯著作問世,如明李實的《蜀語》、岳元聲《方言據》、陳士元《俚語解》、楊慎《俗言》等。清代有杭世駿《續方言》、程先甲《廣續方言》、吳文英《吳下方言考》、毛奇齡《越語肯綮錄》、范寅《越顏》、錢大昕《恒言錄》、楊恭桓《客話本字》等等。但這些書大都是從史傳、諸子、雜纂、類書等古書中抄錄匯編而成的,始終是在文字里兜圈子,而不是從語言本體出發去研究問題的方言著作。
清初的劉獻遷曾經想起用他自己所定的《新韻譜》來研究全國的方言,但這一計劃最終沒能付諸行動。清末章太炎的《新方言》搜集全國各地不同的方言詞語共八百余條,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拿活的語言作材料,但他依然是走傳統訓詁學的道路,對那些今天書面語中不用的方言詞語,他一個一個去《爾雅》《說文》里求得本字,其目的還是為了說明今天的方言殊語依然不出古書的樊籬。所以,《新方言》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方言研究著作。直到后來趙元任引入美國描寫主義的方法,對活的語言的調查才算真正開始,也終于有了一批方言調查研究的著作問世。
綜上所述,《方言》在中國和世界語言學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它不僅保存了兩漢相當豐富的口語詞匯,而月,為語言研究提供了方法論上的指導。“懸諸日月不刊之書”——《方言》當之無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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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益丹(1980—),女,江蘇省張家港市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