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風(fēng)景(五章)

紫 藤

一根紫色的藤蔓從樓下爬上了窗臺。新長的嫩芽在藤上點綴著，藤的頂端萌出淡紫色的莖，有點猶猶豫豫地，有點羞澀地，在我的窗外張望了會兒，便從縫隙里鉆了進(jìn)來。我看著這細(xì)弱的莖，看它在寬大單調(diào)的玻璃上畫出一條蜿蜒的線條，感覺像是站在只著了淡淡一筆的畫布前。只是美妙的一筆，我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幅俏麗的春景圖了。

紫藤在快速地生長著，轉(zhuǎn)眼就有了蔓延之勢。原來細(xì)長的一個小莖，現(xiàn)在成了粗粗的一長條。因為太長，它無法再曼妙地伸展著，它的身體在空中打了一個旋，耷拉下來，而且，還有繼續(xù)向著窗邊的下水管道上爬去的趨勢。我想：我得給它牽個線，讓它長出好看的圖案來。我面對玻璃窗描畫著，想象著各種構(gòu)圖方式。

最后，決定采取比較意識流的那種，讓線在中間隨意轉(zhuǎn)幾個彎。我想象著隨意轉(zhuǎn)了幾個彎的紫藤將會把這面大玻璃窗變成什么樣子，眉梢輕輕地?fù)P了起來。

把線費勁地牽好，我伸手去抓那根紫藤，想把它繞到線上。巴掌一握，“哎喲!”我立刻松開了。看看手，并沒有傷痕，但痛感卻清晰在心。

紫藤繼續(xù)長著，但是卻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樣。藤比線重，纏繞在線上的藤改變了線的彎曲度，并且藤的分枝朝著旁邊的線上胡亂蔓延著，徹底破壞了我構(gòu)思的圖案。有些惱怒，還有些沮喪，幾次想把它修理好，但還只是一個念頭，手就開始隱隱作痛。

我終于還是沒有去整理紫藤，任由它自由地生長著。不過半個月的工夫，意識流的線條變成了潑墨般的一團(tuán)，將室內(nèi)的光線擋住了。下定決心拿了一把剪刀去剪窗外的藤，雖然有了戒備，十個手指還是被劃傷，一直痛到心窩里。忍著痛，使出了吃奶的勁，紫藤還只是剪斷一兩根細(xì)條。放下剪刀，轉(zhuǎn)身返回了房間，讓斑駁的陽光把心底的沮喪照得透徹淋漓。

斷了的藤很快就被新藤蓋住，縫隙也越來越小。坐在窗前，重新拿著書，既然無法剪去紫藤，那就讓眼睛適應(yīng)這光線吧。這樣想著，我把書翻開，書頁碰到手指上，一絲一絲地痛著。

既然自己無法修理，那就只有等了，等老天來修理它吧。秋天很快就要來了。

老 歌

很平常的一個下午，和無數(shù)個夏季里的無數(shù)個下午一樣，悶熱而寂靜。某棟同樣很平常的公寓套房里，客廳的空調(diào)大開著，一個穿著白底深藍(lán)碎花睡衣的平常女人正拿著抹布，趴在地上，在專心擦著家里的瓷磚地板。空調(diào)開著，客廳的落地玻璃門也大開著。開空調(diào)是為了讓屋子里不那么熱，開著門則是為了透干地板上的濕氣。

一首老歌，從對面的某個窗口飄了出來。歌聲像一縷炊煙，隨風(fēng)穿過不銹鋼絲做成的推拉式紗窗門，飄進(jìn)了房里。也許是一句“青春的歲月像條河”，也許是一句“Though we got to say goodbye”，只是開頭一句，便扯住了我擦地板的手。姿勢沒變，表情也看不出什么變化，只是手里的動作停了。看起來像是人沒想什么，手卻在想著。也許，是想起了手里曾輕輕捏著的花手絹；也許，是想起曾撫摩過臉頰的另一雙手吧。

待到抹布繼續(xù)在瓷磚上擦拭時，動作便有了明顯的變化。手輕柔了許多，真有點像是捏著個花手絹在擦著某人臉上的汗似的，很輕很輕。眼神肯定是柔和多了，眼睛的方向還是朝著地板的，但眼里所看見的已經(jīng)不是地板。臉不再是俯向地板，而是微微向右側(cè)著，下巴也微微抬起，嘴角還掛上點笑意。這神情，好像真的有雙手在撫摩似的。這要命的歌，里面的每一句歌詞都像是專為自己寫的。

生活，原來并不是那么糟糕，并不全是鋼筋水泥、瓷磚地板。生活里還有故事，還有為這故事而寫的這樣一首老歌。這么想著，于是決定明天一定要去為自己買上一件新睡衣，最好是絲綢的那種。

抱 枕

秋天很快來了，窗臺上多了個米黃色的繡花抱枕。

米黃色的絲線在抱枕的中間繡出一根婆娑的莖，兩側(cè)有舞蹈著的葉襯著一朵靜靜的小花兒。這根伸展著嫵媚著的花枝，在同色的底布映襯下，在蜿蜒著的荷葉邊的包圍中，毫不張揚地自在地舒展著，自成風(fēng)景。

正是它的靜默與靜默中的妖嬈抓住了我的心。在商場三樓的這片床上用品區(qū)，滿眼繁花，觸目錦繡，它就在滿床黃成一片的床套、被罩、枕巾中，對我輕聲呼喚了。我是聽到了那聲呼喚的、羞怯的、輕柔的、仿若葉瓣上滴落的一顆水珠子。我對售貨員說，給我拿一對吧。女售貨員答道，只剩這一個了。那么，它是在等著我了。那么，好吧，它是我的了。

原本是要買雙人長枕的，卻買下了這個繡花抱枕。

其實并沒有這么堅決，站在那兒，也是猶豫了那么一會兒的。一、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三個抱枕，只有我一個人會抱著，壓根就抱不過來。二、沙發(fā)是天藍(lán)色布藝的，與米黃色不相配。三、我是來買長枕的，這個不在計劃內(nèi)。

我沒選擇一二三，我選擇了四。

四，我喜歡它，它合我心意。還需要別的理由么?

我一回到家就知道我買對了，它天生就是應(yīng)該放在我的凸型窗臺上的，在鋪灑著金色陽光的大理石窗臺上，與那盆金黃色的花兒相伴，還有米色的繡花窗簾為它擋住從門邊吹來的風(fēng)。

你活得越久就越會明白，合心意的事物是可遇不可求的。

陽 光

感覺陽光要透過云層照出來了。說不上為什么，就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也許是因為偶然抬頭時，看到云層變薄了。也許是走在路上，臉上驀然感覺到了一絲熱度。

屋內(nèi)合上的窗簾，厚重地皺褶著，垂在桌子的兩邊。伸出手去，在作業(yè)本上放了幾秒鐘，又縮回來，拉開抽屜，拿出的卻是灌了碳素墨水的鋼筆。

那么，是打算寫教案了。接下來該拿的，應(yīng)該是課本了。

可是，電話響了，很急促的，不肯停息的。只好先接電話。

再回到桌前，明顯感覺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疑惑著，將目光細(xì)細(xì)地搜尋桌面的每一樣?xùn)|西。一切部還在原位，沒有任何改變。再看桌角的窗簾，卻已不足原先的灰暗，有了一種透明的感覺。折得稍松些的部位，水草狀的圖案在這種透明中呈現(xiàn)出了妖嬈。

干脆將窗簾束起來，桌面立刻亮堂了許多。陽光跳躍著，一步一步臨近，桌面也就越來越亮堂。鋼筆套和手機(jī)屏幕隨著陽光的跳躍閃爍著波動的光。能夠清晰地看見夾在牛津大詞典里，用來分隔頁碼的字母條中破損了的那個L了。

幾個學(xué)生敲門進(jìn)來，是做課間操的時間。陽光像是被嚇著了，忽然就不見了。只不過才一會兒，它終究是耐不住寂莫，又跳了出來。就在這進(jìn)進(jìn)出出、躲躲藏藏之中，學(xué)生們發(fā)現(xiàn)了它。那個要去參加英語競賽的女孩說，老師，今天有太陽了。

笑笑，答了句，是啊。

太陽永遠(yuǎn)都在，哪怕是看不到陽光的日子，它也在。在遠(yuǎn)處，在心里。

干 花

買來一束花兒，插在了那個淡紫色的花瓶里。

陽光很暖，全然沒有冬的氣息。一大捧深紫色的勿忘我從淡紫也的瓶子里探出頭來，雖是一片的紫，卻也也淺的染了深的色，深的透了淺的光，彼此默默地和諧著。幾枝或粉或濃的紅色康乃馨點綴其中，在一片紫中洋溢出淡淡的喜氣，仿若溶入湖中的柳葉兒，只悄無聲地在那湖心漾起一點兒漣漪。

有了花的日子，清晨便在給花換水中有了些朗待和欣喜。隨著花苞的綻開，紫的更紫，粉的更粉，紅的更紅。日子，因為這書桌一角的斑斕，似乎滑行得更歡快了些。

當(dāng)期末將至，寒潮來臨，煩躁和郁悶的氣息如被風(fēng)吹起的塵土在空氣中彌漫開時，花兒們依然和諧著洋溢著，紫的紫、粉的粉、紅的紅。即便空開兩日不搭理，對它們似乎也并不成其為火難，只一味地照荇它的路走下去，該開的開，該謝的謝。讓你偶爾抬頭瞥它一眼時，眼波里有著細(xì)小的漣漪。

再美的花兒也是要謝的。在花兒開始退卻著顏色、萎縮了身子的日子里，寒潮演變成災(zāi)難，對雪的欣喜變成了恐慌，新的寒潮還在來的路上，新的人無法預(yù)料的災(zāi)難還在發(fā)生中。這個冬季被無限拉長，許多的擔(dān)憂在增長，許多的忌諱在滋生，人對自然的無奈，再一次凸顯。

我的花兒，安安靜靜地立在冰涼而透明的瓶里。它們已沒有了水分，成為了十花，顏色也淡去r很多，余下的色調(diào)顯現(xiàn)出一種滄桑的味道。但是，它們依然是，紫的紫、粉的粉、紅的紅。它們干枘的身體映襯著灰蒙的天，似乎更加地合適了，簡直就有與窗外的天空融為一體的美妙。我毫不懷疑，它們會保持這種干枯和滄桑的美，靜默地，立著。

我是再不會說“脆弱得像一朵花似的”這樣的話了。人會在多舛的命運和多變的歲月里發(fā)生意料不到的變化，甚至丁扭曲，成為非人。而花，只住它的歲月里安靜地走著，即便干枯了水分，褪盡了顏色，萎縮了身子，它也依然，還是花。

它是從不會，脆弱得像一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