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約翰#8226;W.道爾 著
胡博 譯
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
道爾試圖通過還原戰后日本社會各階層民眾的聲音獲取一種認識:在一個毀滅的世界里重新開始,到底意味著什么#65377;在當今這個硝煙未盡的世界里,這種認識顯然值得關注#65377;
“1945年8月15日,正午前的一刻#65377;此后發生的事將永遠不會被遺忘#65377;
“相原悠當時28歲,是靜岡縣郊區一個農民的妻子#65377;在隨后的幾十年中,這天的情景就像是一部老幻燈片,一部斷斷續續的黑白新聞紀錄片,反反復復地在她的腦海中浮現#65377;
“她當時正在戶外勞作,一個報信的人從村里飛奔而來#65377;他呼喊著天皇將會在正午時進行‘玉音放送’就跑開了#65377;”
這是新近出版的中文版《擁抱戰敗》一書的開篇#65377;1999年,美國學者約翰#8226;W.道爾以《擁抱戰敗》為題著書立說,高度概括和描繪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日本#65377;“擁抱戰敗”,是道爾作為日本近代史的資深研究者,傾其數十年之功力,爬梳大量的英語與日語文獻,深入考察戰后日本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而得出的驚人結論#65377;這一論斷不僅給當時的學術界帶來了莫大沖擊,而且引起了日本朝野上下的尷尬與抵制,就連《擁抱戰敗》的日譯本也幾經周折才得以問世#65377;時至今日,《擁抱戰敗》早已奠定了道爾在日本近代史與日美關系史研究界的大師級地位,《擁抱戰敗》的中譯本也終于出版#65377;那么我們無妨來剖析一下,所謂“擁抱戰敗”的驚人之論到底為何#65377;
擁抱“男性”勝利者
在道爾看來,“擁抱戰敗”首先是指戰后日本對勝利者本身的歡迎與“擁抱”#65377;
道爾以為,日本人的這種行為方式,與其民族性格大有關系#65377;正如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所剖析的那樣:日本人既生性好斗而又溫和謙讓;既窮兵黷武而又崇尚美感;既桀驁自大而又彬彬有禮;既頑固不化而又能伸能屈;既馴服而又不愿受人擺布;既忠貞而又心存叛逆;既勇敢而又懦怯;既保守而又敢于接受新的生活方式#65377;所以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日本人戰時如何殘忍殺戮#65380;負隅頑抗,一旦宣布投降,就會立即接受戰敗的事實,臣服于征服者的占領#65377;

二戰結束后美軍占領日本#65377;尤其是在占領初期,日本政府與占領軍當局通力合作,不僅在行政事務和經濟政策上接受指導,而且在憲法修正和戰犯審判等重大問題上極力配合#65377;對于日本民眾而言,“擁抱”勝利者最直接的表示,就是“擁抱”占領軍的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本人#65377;每天,各式各樣的禮物與數千封熱情洋溢的信函從日本的四面八方向最高司令部涌來,甚至有許多日本婦女在信中表達想要為麥克阿瑟生兒育女的愿望#65377;這樣即便不能在現實中,但是起碼在字面上實現了“擁抱”征服者的愿望#65377;
而以“潘潘(panpan)”為代表的專做占領軍生意的賣春婦,則是不折不扣地實現了對勝利者的“擁抱”#65377;從日本政府專為占領軍設立的“特殊慰安設施”(R.A.A.),到夜幕下佇立街頭的“夜之女”,“潘潘”們以令人尷尬的方式,實踐著戰敗者與勝利者之間的所謂“親善”外交#65377;而整個日本也確乎被幽閉在了美國征服者那近乎肉欲的“擁抱”之中#65377;
約翰#8226;道爾這樣描述“潘潘”的深厚含義:“在美國大兵中,這個詞激起的反應是嘲笑#65380;憐憫#65380;同情#65380;異國情調和赤裸裸的性沖動#65377;當妓女們以‘潘潘’自居時,它傳達出的是同樣混雜的印象:絕望和凄楚的感覺,正如流行的解釋那樣,還有驕傲地公然蔑視傳統規范以及對感官享樂的追求#65377;”
日本人從二戰中“野蠻的猿人”到戰后馴順的被征服者的轉變,以美國勝利者的眼光看來,無異于某種由男性角色向女性角色轉化的“去勢”#65377;這種對戰敗日本色情化的想象,造成了戰后日美關系中假想式的男女角色之間復雜的互動#65377;“潘潘”似乎正是戰后日本的象征#65377;連接勝利者和戰敗者之間的無處不在的性關系,對美國人了解戰敗國和它的人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65377;更令人震驚的是,戰敗國本身也在蜂擁而來的美國人的頭腦中女性化了#65377;突然之間,敵人被變形了,從一個野蠻殘忍的民族,弱化成了易于操縱與以備享用的可接受的民族#65377;此種享用是顯而易見的,“潘潘”就是其化身#65377;昨日日本還是一個險惡強大的威脅,幾乎眨眼之間就被變形成為一個白人勝利者可以強加意志于其上的#65380;百依百順的女性胴體#65377;
從此種意義上而言,“擁抱戰敗”一詞,構成了對整個戰后日美關系的深具性別意味的映射#65377;
擁抱“天降的禮物”
與此同時,戰敗的日本熱烈“擁抱”征服者帶來的所謂“天降的禮物”#65377;
所謂“天降的禮物”,是指勝利者帶來的“民主”和“革命”,即占領軍當局在日本本土自上而下推行的一系列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的改革#65377;這些改革措施為戰后的日本帶來了新的希望#65377;在當時日本民眾的心目中,“擁抱戰敗”,也就意味著“擁抱”新生和解放#65377;就連日本共產黨的領袖德田球一,在得到占領當局開釋之時,將美國占領軍稱為“解放軍”而大肆表露感激之情,也的確是出自一種滿溢解放感的由衷的喜悅#65377;
占領初期,占領軍在日本實行的是全盤西化的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的激進改革,充滿了新政意味的理想主義與不切實際,哪怕是在美國本土都難于實行#65377;此后,隨著冷戰格局的變化,占領軍當局的政策開始有所逆轉,逐漸與日本國內的保守勢力結盟,推行“赤狩”(赤色清洗)#65380;壓制政治左翼#65377;在“五月糧食節”等一系列自下而起的革命運動中,日本民眾與左翼人士,逐漸感受到了在征服者的懷抱中那日益令人窒息的鉗制#65377;
共同“擁抱戰敗”與
混血的“占領軍模式”
至為重要的是,道爾的“擁抱戰敗”,其主語絕非僅僅指日本人,而是指日美雙方對戰敗的共同“擁抱”#65377;
道爾認為,日本的戰后體系與東亞格局,是由日美雙方之間的互動和共同作用構建起來的#65377;道爾在《擁抱戰敗》一書的結語中強調,如果不了解勝利者與戰敗者如何共同“擁抱戰敗”,就無法理解所謂的戰后的“日本模式”#65377;這種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被證明是一種混血的“日本—美國”模式,也就是所謂的“占領軍模式”#65377;占領軍由于語言與文化的障礙,不得不借助于日本國內既有的統治集團實行間接統治#65377;在這一過程中,不僅戰勝者對戰敗者強制性地推行變革,戰敗者對勝利者和他們的統治構想也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65377;同時,日本的官僚體系在這種民主模式下,非但沒有被削弱,反而得以延續甚至變得更為強大#65377;美國占領日本的插曲,也許并未改變戰敗國國內的發展趨勢,反而有可能鞏固了既有的發展方向#65377;從這一視角看去,也許才能真正理解為什么在占領當局的庇護下,裕仁天皇得以免除全部的戰爭罪責乃至發動戰爭的道義責任#65377;而占領軍對日本的間接統治方式,何以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天皇制民主”#65377;至于戰后的日本保守派政府一向缺乏對戰爭的深刻反省,也就不足為奇了#65377;
無論日方是否能夠坦然接受“擁抱戰敗”的說法,抑或這一說法是否能夠準確概括日本人對于戰敗的復雜體驗,乃至涵蓋戰后日美雙方復雜的互動關系,“擁抱戰敗”都是約翰#8226;W.道爾本著真正的研究精神和學者的良知,做出的大膽的學術探討#65377;正如他自己在序言中所說:與大多數歷史論著包括他個人早期的著述所采取的研究方式有所不同,這一次他試圖“從內部”傳達一些有關日本戰敗經驗的認識,不僅僅是借助于聚焦當時社會與文化的發展,更有賴于關注這一進程中最難以捕捉的現象——“民眾意識”#65377;道爾試圖通過還原戰后日本社會各個階層民眾的聲音獲取一種認識:在一個毀滅的世界里重新開始,到底意味著什么#65377;而在當今這個硝煙未盡而又危機四伏的世界里,這一點絕非只是日本這個島國所關心的問題#65377;
然而,對于一位外國研究者來說,道爾顯然選擇了一條十分艱難的學術道路#65377;如何才能獲取#65380;感知#65380;體悟和歸結日本戰后林林總總的民眾意識?正如道爾在序言中所坦承的那樣,“對于外人來說,想要領會作為日本人生命體驗的戰敗和被占領,依然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65377;就這一點而言,道爾所做出的“內部研究”的樣本已然十分可觀,但同時也不斷提醒著我們要保有一份學術上的警惕與質疑#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