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的按鈕和鈴鐺

她即將迎來政治生涯的一個新起點，締結她的又一樁政治聯盟，目標是，繼續推動德國走向未來，走向世界。

四年前的2005年11月，在德國政壇對立了39年之久的左右兩大政黨——聯盟黨和社民黨，為了一個共同的執政目標走到了一起。“我相信，這會是一個帶來許多新機遇的執政聯盟!”當兩黨經過漫長的組閣談判、宣布這次聯合時，默克爾熱情洋溢地說。她是在為自己打氣，也是想掩飾自己內心的無奈，因為這是一個別無選擇的選擇。

民眾也不看好它。大聯合是德國的特例，只在1966年～1969年間有過一屆，還因政策差異而中道分手，留給人們黯淡的記憶。這一次也不會太好吧，它會是脆弱的，中道崩殂當在意料之中，壽終正寢算是萬幸。但四年過去了，它還在臺上，即將成為德國首屆任滿的大聯合政府，這本身已經超出預期了。這是怎樣的四年呢?

差強人意的四年

在默克爾的總理辦公室，櫸木做的辦公桌上，有兩件物品是她少不了的：一個是按鈕，是她在提要求或要東西時用的。她只要輕輕一按，內閣的一位秘書就會走進來，給她送上一壺熱乎乎的茶或是咖啡。另一個是金黃色的鈴鐺，是她行使權力和規范他人的工具。當內閣開會時，如果發生爭吵，她就會搖動鈴鐺，讓各方安靜下來。在她當政的四年里，按鈕用得很多，鈴鐺卻不怎么用得上。

聯合之前，雙方沒有共過事，聯合之后也缺乏吵架的激情。每周三的9點半，全體內閣成員到她辦公室開會，由她主持，周而復始，至今一共開了160多次。根據媒體的說法，默克爾的內閣成員們友好相處，禮貌周全，沒在會上吵過一次架，這在歷屆內閣是前所未有的，她的鈴鐺自然也就閑置了。對于社民黨那些見慣了前任總理施羅德嘻笑怒罵風格的兩朝老臣來說，默克爾內閣簡直就是一處頤養身心的田園。

這固然可歸功于默克爾，因為她看重的是安靜與和諧，她還有出色的平衡和協調技巧。然而，會場的平靜氣氛只是一種虛擬現實，淡化了兩黨的內在分歧。現實其實還有另一付面孔。那就是兩黨沒有共同的工作計劃，相互離心，消極坐等，管理和行政能力有余，重塑和革新力度不足。政府回避有爭議的重大改革問題。它不是改革同盟，而是消極較力的戰場。

那么，為什么兩個有實力的執政伙伴卻不能組成一個有實力的政府?這是個體制問題。在德國那種倚仗多數地位才能上臺執政的體制下，政治家們常常會為了向民眾邀寵而彼此拆臺。兩大黨除了利用選民賦予的權力推動德國向前之外，更多的時候會相互擠兌，好讓自己在下次大選時漁利。無論默克爾還是她的前后兩位社民黨副手——明特菲林和施泰因邁爾。都不能免俗。這就使得大聯合政府相比大小黨執政聯盟不強反弱了。

但以理性見長的德國高層政治家們還是想有所作為，一些成績還是顯而易見的：兩個伙伴的政策一定程度上得以中和，大家都走中間派路線，沿著施羅德政府推出的“2010改革議程”循序漸進，小步前行，推出一系列積極的社會經濟政策。這些政策加上好運氣的輔助，在默克爾任內取得了鞏固財政、促進就業、拉動內需的積極效應。這幾年德國政局和社會穩定，經濟在危機之前持續增長，出口旺盛，2008年連續第六年成為“世界出口冠軍”，失業人數減少，勞動市場繁榮，多數民眾對大聯合政府的工作表示認可。默克爾和施泰因邁爾的個人聲望持續走高，尤其是默克爾，收獲當總理的“紅利”，個人民意支持率長期高達80％，穩居德國政壇最受歡迎政治家首位。

當金融危機降臨時，聯盟雙方更加感到，扯皮是不可原諒的。真心真意的聯合終于啟動了，雖然并非一切都那么順暢，但一些關鍵事項還是取得了成功：憑借金額高達5000萬歐元的金融救市計劃救助了困境中的銀行，并推動銀行國有化，先后頒布兩套金額分別為320萬歐元和500萬歐元的刺激經濟計劃，投資于基礎設施和教育，這是危機之下萬不能短缺資金的領域。大力救助汽車業，為購車提供環保補貼，并拯救了歐寶汽車公司；借助獨具特色的“短時工”制度，緩解了危機對就業市場的沖擊。從這些措施中可以讀出兩黨的妥協——社民黨同意去救助令它厭煩的銀行，聯盟黨也讓出了銀行國有化之路。

危機的震懾剛過，大選又臨近了。于是，和諧的插曲奏完，兩黨又回到相互較勁的最初狀態。回顧這四年，大聯合政府幾乎沒犯什么大錯，著手處理了幾乎所有問題，但卻沒能根本解決任何一個，許多大項目啟動了，但都難逃中途擱置的命運，結構性改革依然缺席。對于這樣的業績，社民黨不滿意，默克爾更是不滿意。她打定主意要跟社民黨分手，表面理由是“在大聯合局面下，議會沒有強大的反對黨，這會讓極端的小黨鉆空子，對德國民主政治的發展是個危險”。但真正的理由卻是， “扯皮、推諉、爭權奪利，我本人決策受限，干不成大事，我真的很不爽!”

她在聯盟中收獲成長

雖然這場政治聯盟不那么令人愉快，但它仍讓默克爾取得了成功。最近，美國《福布斯》雜志又推選她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女性，這已是她連續第四次榮登這一排行榜榜首了。當今世界的婦女領袖，女性成功的巔峰代表，舍她其誰呢!這四年的當政時光帶給她脫胎換骨的變化，她從一個不修邊幅、表情僵硬的“東部小姑娘”，蛻變為一個風姿綽約、談笑風生的國際級政治家。

值得稱道的是。在外交領域，她總是把國家利益置于政黨利益之上。世界媒體公認，她這幾年在國際舞臺大放異彩，以舉重若輕、不事矯飾、剛柔相濟、潤物無聲的風格，在那些“競相開屏的雄孔雀”中間，充當了一名誠實的中間人。在她的主持下，德國在國際政治中的協調者作用更加突出：對于歐俄、美俄之間的協調，德國的作用舉足輕重，在伊核問題的六國磋商機制中，德國是惟一的非常任理事國，在應對氣候變化、改革國際金融與經濟體系等新型問題上，德國更是成功地把自己的諸多創見上升為歐盟的共同立場，進而被G20峰會決議所吸納。

作為富有歷史責任感和負罪感的德國人代表，她強烈譴責那些企圖抹殺納粹大屠殺的言辭。她是德國與波蘭關系的熱心修復者和維護者，因為德波關系在施羅德當政時曾因施過于親近普京而受損。作為一名前東德人，她更為理解中東歐新成員國的復雜心理感受。

她贏得了個“氣候總理”的美譽。對自然氣候變化，她有著與對政治氣候變化一樣的出眾敏感度，不失時機地在氣候保護新領域讓自己出人頭地，推動歐盟出臺《能源與氣候變化一攬子計劃》，在歐盟和“八國集團”內推動國際氣候保護合作，敦促美國重返《京都議定書》，并把壓力導向新興國家。2007年6月在海利根達姆，她身穿綠色休閑衫，置身于八國首腦當中，并在那一次說服美國總統布什“認真考慮”到2050年減排一半的問題。兩個月后，她身穿紅色滑雪衫，站在格陵蘭島正在融化的冰川前。

然而，默克爾的形象卻不是毫無瑕疵。在國際政治領域，她的眼光有時局限于戰術，而非擴展到戰略。她任內犯下的惟一鶯大錯誤恰恰與中國相關。2007年9月，她執意在總理府會見達賴喇嘛，事先沒通告中國，也沒跟她的社民黨伙伴通氣。此事給中德關系造成的創傷至今仍未平復。在她甚為重視的氣候保護問題上，有時候她并不言行一致，比如，她曾在布魯塞爾為德國汽車索要寬松的排放許可。她在擴大“八國集團”方面也一度保守，后來轉而擁抱G20的到來，多少帶著些被迫的成份。她在阿富汗問題上的態度也一直是保留和回避的，要不要加大德軍在阿軍事負擔，這個問題已經拖得太久，美國盟友等得好心焦，不能一味推托給國防部長，該她負起領導職責了。

下一個盟友將會是誰

新一屆德國聯邦議會大選將于9月27日舉行。9月13日晚，距大選僅兩周的時候，默克爾與施泰因邁爾展開電視辯論，這是兩位總理候選人在選舉戰中的惟一面對面對決，一場從未有過的對決：女總理和她的副手，既是執政伙伴，又是競選對手。在90分鐘的辯論中，面對1400萬電視觀眾，兩人沒有展開政治觀察家們渴望看到的強力交火，反而贊美了大聯合政府過去四年的工作，以至媒體評論說，這不是什么對決，簡直是一首二重唱。贊美之余，兩人針對各個領域的話題暢所欲言，在歐寶接管、阿富汗戰略等問題上表現出一致，在最低工資，經理人薪水和放棄核能等問題上涇渭分明。接著，兩人相互有所挖苦，再次表示要分手。

其實，兩黨早已各自開始自謀前程。在德國若想執政，必須湊足50％的得票率，但任何一個黨都單獨做不到，所以只好倚仗與別的黨組成執政聯盟。默克爾此前一再表示，不想要大聯合了，要回過頭去找傳統的小伙伴自民黨，組建經典的黑黃聯盟。施泰因邁爾當然想重拾四年前的紅綠聯盟，但鑒于自己低迷的民意支持率，更現實的作法是與綠黨和自民黨締結紅黃綠“交通燈”聯盟。由于政策分歧太大，各黨均抵制與左派黨在聯盟層面上結盟。但默克爾對社民黨是否真的抵制左派黨表示懷疑。

選戰開始以來，兩黨及兩名總理候選人的差距一直十分明顯，默克爾和聯盟黨的支持率遙遙領先。但這一次電視辯論過后，選情發生了變化，施泰因邁爾加分了。施泰因邁爾在說服力、表現超出預期，親和力、攻擊力、善解人意、能言善辯等多個方面超出默克爾，但在權能、可信度、公平度等項目上落后。鑒于目前仍有40％的選民尚未亮明態度，他還是有可操作空間的。社民黨主席明特菲林高興地說，他的黨取得了突破，還從未有過一位候選人通過電視對決取得如此大的進益。但聯盟黨黨團主席考德爾卻說，默克爾更令人信服，姿態更超然。

比這更重要的變化是，進入9月之后，社民黨的支持率略有上升，而黑黃聯盟的支持率跌到了50％以下。未來的結盟方式一下子又變得懸而未決，有人又在造大聯合的輿論了。其實，默克爾與施泰因邁爾兩個人也是不絕對排斥繼續大聯合。畢竟在一起走了四年，你中有我，關系有點密不可分了。

電視對決過后，關于未來結盟的猜測愈演愈烈。傳統的結盟方式是黑黃、紅黃或紅綠。三者都是經過實踐考驗的。但照目前來看，紅黃或紅綠都達不到半數要求，若黑黃也達不到。則要么大聯合，要么德國歷史上將首度出現一個三黨內閣，或是由默克爾當政的黑黃綠，或是由施泰因邁爾主持的紅黃綠。但默克爾的黨領先那么多，她是不會拱手讓出組閣權的。看來，無論是哪種組合，打頭的仍將是一個“黑”字，默克爾照當她的總理。

在選舉戰中，默克爾時常用講童話故事的語氣，反復對選民講述一個匈牙利邊防士兵的故事，講在20年前“鐵幕”拉開的前夕，這名在匈牙利和奧地利之間邊防站執勤的士兵，是怎樣無所畏懼地放開邊界，給從東往西逃的民主德國公民放行，從而最終促成鐵幕打開的。這名士兵簡直成了她競選的秘密武器，成了一個不在現場的主角。她是想借此告訴選民，世界歷史取決于每一個人，只要有勇氣，誰都可以改變點什么，甚至是大的推動。默克爾本人最不缺的就是勇氣。可以預見的是，在聯邦德國建國60周年和柏林墻倒塌20周年的日子里，默克爾即將迎來她政治生涯的一個新起點。只是不知她那辦公桌上的金黃色鈴鐺，是否會響得頻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