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公莊18樓南面,挨著馬路邊兒上的是新華印刷廠的宿舍樓。它的一層,東邊兒是合作社,西邊兒是糧食店。我除了熟悉自己家,再一個熟悉的就是合作社和糧食店了。打八九歲開始,我們家的糧食、油鹽醬醋差不多都歸我買。
那時候買糧食簡單,因為糧食店主要就是三樣兒糧食:米、面、棒子面。一進大門,左手是糧食垛,那一口袋一口袋糧食方方正正的, 能一直垛到房頂那么高。小時候,奶奶派我去買糧——20斤面三塊七,這是我記得最熟的一個數兒了。買糧食的地界兒在一進門朝東,一溜兒幾個大木柜,依次是棒子面兒、白面、大米,大米又分機米和好米。每個柜靠外首安著一盤臺秤,秤外面是一個連在柜臺上的大洋鐵皮漏斗兒。買糧食時永遠有人在排隊,少了三五個人,多了十來個人。到了柜臺前,交錢、劃賬,這邊兒就喊“20斤面”,那邊賣面的應一聲,伸手拽過一個一尺寬、小二尺長、小八寸深的洋鐵皮糧食撮子,“咣”的一聲扎進面里撮出一撮子,擱到秤上;一手撥拉秤上的游走砣,一手握著一個同樣是洋鐵皮焊的小圓鏟,差多差少飛快地用圓鏟鏟進鏟出。我早早地把面口袋放進漏斗下面的口兒里,面稱好了,那人吆喝一聲,“嘩”地一下把面倒進漏斗里。拉回撮子再往漏斗沿兒上磕一下,撮子里殘存的一點兒面便全滑進了面口袋。
像這樣買糧食,每個月要趕上兩三回,它成了我的固定功課。小孩子不大喜歡這些千篇一律的固定節目,小孩子喜歡的是意外的驚喜。每年秋天在糧食店買白薯就是我的驚喜。白薯照例裝在麻袋里,由帶拖斗的解放牌大卡車拉了來。白薯卸在外面,卸完了,店里的伙計就把地秤推出來了,管登記的人在旁邊支上桌子。成年累月吃糧食吃得人們都有點兒膩歪,每至此時,車公莊的居民很快便在桌前排起了長隊,挾著口袋,歪著頭往前邊瞅。賣白薯是按人口兒,一口兒人20斤上下。稱白薯有一只固定的筐,輪到誰,管登記的在糧本上登上白薯若干斤,那邊用鐵鍬把白薯撮進筐里,扔到地秤上,稱完之后拎著筐把兒順手倒一邊兒,嘴上催著“快點兒裝,快點兒裝”。
有白薯吃的日子,是車公莊居民的快樂日子,甚至可以說是我們這些孩子小小的節日。這節日的標志,就是我們在樓下玩兒的時候,幾乎人人舉著一塊白薯吃。
車公莊的合作社有兩個門兒,左手的賣煙酒點心,右手的賣油鹽醬醋。比照糧食店和合作社這兩樣兒,我喜歡被差遣到合作社去買東西,尤其喜歡進左手賣糖果糕點的那個門。彼時的糕點,不過是核桃酥、雞蛋糕、薩其馬、江米條兒、酥皮點心、炸排叉兒、綠豆糕、椒鹽牛舌餅之類的。進得那屋里,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熏得我滿頭滿腦的。不過我上這邊兒來的機會很少,因為那會兒哪兒有閑錢買這些個奢靡的吃食兒呀!
我被奶奶派去打醬油買醋的時候居多,連帶著給奶奶買一盒一毛五分錢的黃金葉兒牌子的煙。買煙要到糖果點心這邊,買完了,如果剩下三分錢,我會被允許買一袋兒外表掛了薄薄一層糖的大米花兒;如果能剩五分錢,我就被允許買一袋兒糖豆兒——里面是熟黃豆,外面沾了一層白色糖皮兒的吃食。這樣的機會不多,更多的時候,奶奶總是一分不差地給我打醬油醋的錢。
其實到合作社買東西,也是有點兒想頭兒的,那就是打芝麻醬。那時候每人每月配給一兩芝麻醬,打了芝麻醬,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擰開瓶蓋,伸進手指剜出來一些抹到嘴里去。芝麻醬濃香糊嘴,我一邊走,一邊用舌頭在嘴里打滾兒,好在到家之前把芝麻醬滾進嗓子眼兒里去,讓整個口腔唾液恢復正常。不然的話芝麻醬糊著嗓子,說出話來醬聲醬氣的,影響不好。
買芝麻醬每月只能趕上這么一回,更多的時候是去買醬油咸菜什么的,趕上有時候饞了,回家的路上拔開醬油瓶塞子,抿一小口醬油咂摸半天滋味兒。那時候,合作社賣的咸菜大概有那么幾種:大醬蘿卜,八分錢一斤,那就是用大青蘿卜豎著切成巴掌厚的片兒,蘿卜的水分并不晾干,直接擱到缸里腌個十天半個月撈出來,水淋淋地就賣了;小醬蘿卜,每斤要二毛八分錢,是用胡蘿卜粗細的白蘿卜先洗干凈,再晾幾天,把水分晾出去一部分,再入缸腌,腌出的咸菜沒有水味兒,有咬頭兒,好吃;再一種咸菜叫朝鮮辣菜,四毛九分錢一斤,是腌好了的咸菜絲撒上芝麻賣,這種咸菜咸中帶點兒甜味兒,因為沾著芝麻,越嚼越香。我們家最常買的就是八分錢一斤的大醬蘿卜。捧著鞋底子似的大醬蘿卜往家走時,我就挑一小塊蘿卜皮擱嘴里嚼嚼,因為蘿卜皮的水分少一些,嚼著筋道。
每次我爸爸來奶奶這兒的時候,要是買咸菜的話,奶奶就會讓我買二毛錢的朝鮮辣菜。回家的路上,我用手指輕輕拈出一根,小心地高高舉到嘴上邊兒,以免上面沾的芝麻掉下去,然后又慢慢地把咸菜絲兒送進嘴里,嚼著香噴噴的朝鮮辣菜回家了。用剛出鍋的烙餅夾著朝鮮辣菜絲兒吃,在當時是很美的吃食。就是今天,我覺得那種獨特的滋味兒也是山珍海味代替不了的。
前頭說的八分錢一斤的大醬蘿卜是我們家的當家菜,除了這大醬蘿卜,臭豆腐要算是我童年吃過的北京美味兒了。這美味兒也是我們家要改善一下伙食口味時,才買那么三五塊。臭豆腐賣二分錢一塊兒,我愛吃的那口兒是烤窩頭片兒抹臭豆腐。那會兒我們做飯都是煤球爐子,把窩頭切成片兒放在爐臺上烤。待烤得焦黃,溢出玉米香味兒時,把灰燦燦的臭豆腐抹上,一口咬去,玉米的焦香加上臭豆腐的香味兒,嗨,今夕何夕?就是它了。
除了打醬油買醋,買菜的事兒奶奶不用我,因為買菜不像打醬油買醋,一毛五一斤、一毛一斤,都是死數兒。買菜有按分量買的,有按堆兒撮的,需要當時作出判斷,算計好了能省錢。讓我跟著買菜的時候也是有的,那就是每年即將入冬時買儲存白菜。
買白菜不像買白薯,白菜不限量;買白菜又有點兒像買白薯,兩件事兒攪得人都有一股子急切切的心慌勁兒。地秤上放著個長方型兩頭有把兒的大木拍子,白菜就碼在拍子上面稱。白菜按照質量分為三級,一級菜個兒大心兒實,賣二分五一斤;二級菜有一半兒心兒,賣二分錢一斤;三級菜有不多的心兒,賣一分五一斤。我站在隊里,排到開票兒的那隊,奶奶交完錢稱好之后,兩個人合伙把菜搭起來到一邊兒地上,繼續給下一個人稱。12月初的北京,陰冷的天兒,滿地的菜幫子叫人來回地踩,不大工夫便踩成一片濕漉漉的爛泥。我這邊手忙腳亂地把菜碼一碼,奶奶站在路邊兒等菜站的三輪車——賣儲存白菜時菜站管送到家??刹苏局挥袃扇v三輪車,得等著得空兒。好容易趕上一輛三輪車有空兒,急匆匆地把白菜裝上,一溜小跑兒地在三輪車后面跟著。菜拉到了樓門口,先好歹卸下來,讓三輪車走,然后再一棵一棵地把白菜搬到樓道里碼好,上面蓋上個破被單兒,這顆心才算踏實下來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胃,就要和白菜糾纏不清了。
我不愛買白菜,也不愛吃白菜,我愛買白薯,也愛吃白薯。白菜意味著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而白薯意味著在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當中出現的意外驚喜。
編輯/麻 雯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