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先覺如何成為可能?清點塞繆爾·P·亨廷頓教授的學術遺產,或可提供一點線索。
81歲的亨廷頓在剛剛過去的圣誕夜逝于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家中。3 天后,哈佛大學發布了這一消息,為在本校任教50余年的講席教授、哈佛國際和地區問題研究所所長致哀。一周后,波士頓地區連降暴雪,似在為他送行。
摯友亨利·羅索夫斯基,他眾多學生中的佼佼者——寫過《歷史的終結和最后之人》的弗朗西斯·福山、曾任《外交事務》主編的法瑞·扎卡瑞爾,以及另一些學人,都在撰文懷念他。使用下列措辭時他們基本達成一致:“文明沖突”理論的締造者、孤獨的強硬派、過去50年中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學家之一。

自外于學術的“政治正確”
1927年4月18日,亨廷頓降生在紐約市的一個中產家庭。他的血統中有兩種顯著的基因:擅長寫作和英國式的新教徒準則。他的外祖父是美國當年頗有名氣的“扒糞”刊物《麥克盧爾》的合伙人兼編輯,父親是旅館業雜志的出版商,母親是短篇小說作家。
亨廷頓早慧,尤其在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方面。他16歲考上耶魯,18歲時提前畢業,隨即服兵役。之后,他在芝加哥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在哈佛大學完成博士論文。被稱作“亨廷頓博士”時,他才24歲。
從1950年代到去世的半個多世紀里,他始終以悲觀態度看待西方社會。譬如他強調,美國能夠保持自身的安全完全是出于一種幸運,是地理上的優勢使得美國本土躲過了許多外來的威脅,而這種幸運遲早會到頭。
他認為,自由主義的興旺發達只有在安全得到保證的前提下才能實現,而在未來,美國人也許將失去這份奢侈的幸運。他還警告說,總有一天西方將不得不為自身最為珍視的價值觀而奮戰。
在常青藤盟校濃厚的自由主義氛圍中,亨廷頓頗有些寂寞。朋友眼里,他靦腆、學究氣、不善言辭,說話時有濃重的鼻音,還常從鏡片后斜眼看人,而一旦回到自己的世界——在他書中顯露的那個世界,他犀利、固執、咄咄逼人,總在挑戰這個時代的社會、政治常識,或者說,他總是自外于學術的“政治正確”。
他的學術聲譽建立在17本書、90多篇學術論文之上,主要涉及美國政府、民主進程、軍事、外交和政治發展。“他的所有著作都引起爭議和沖擊,”亨利·羅索夫斯基說,“而它們現在都已成為我們詞匯表中的一部分。”
他的每本書都成為該領域內的重要文獻:公民與軍隊關系領域的《軍人與國家》、國防政策領域的《共同防御》、比較政治學領域的《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和《第三波——20世紀后期民主化浪潮》、國際關系領域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美國政治領域的《美國政治》及《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都是如此。福山說,憑借自己的學術研究以及眾多學生的追隨,亨廷頓實際上創立了戰略研究這個政治學子領域,在他之前,絕大多數大學并沒有認真探究過這一領域。 福山對老師的某些觀點也不贊同,“盡管如此,他的論證往往有力、博學、說服力強,你不能不以最嚴肅的態度來對待。亨廷頓的著作提供了后續討論所使用的詞匯和結構……”
不幸與墨索里尼相提并論
“他有異常寬廣的學術興趣,思維也十分開闊。”扎卡瑞爾說,“他的第一本書實際上開創了軍民關系、政治秩序的研究領域,而最后一本是關于人口學和文化的。”
《軍人與國家》提出以下警告:美國的自由社會,需要一種專業的、以保守現實主義為基礎的軍事規則來護衛。為了維護和平,軍事領導人的行動應該在授權下進行——在此之前,發動戰爭的決策者應被視為“不理性,充滿弱點和邪惡的”。“在僅限于談論國內事務的時候,自由派們個個能言善辯,”亨廷頓寫道,“但話題一轉移到外交政策及國防領域,自由主義就黯然失色了。”按照亨廷頓的解釋,發生在國與國之間的外交,與法律統治之下的個人之間的關系不同,因為,各自為政的國家許多處在毫無法治的現實中。
這本書讓亨廷頓收獲了第一篇評論——馬修·約瑟夫森(Matthew Josephson)發表在1957年4月6日出版的左翼雜志《國家》上的那篇充滿了奚落的文章。
74歲那年,亨廷頓在一次受訪中提到這篇No.1,“(我被)很不幸地與墨索里尼相提并論”。
這本書激怒了亨廷頓在哈佛大學政治管理系的同僚,他們聯手卸掉了他的教席,1958年,亨廷頓前往哥倫比亞大學任教。
4年后,哈佛將亨廷頓和他的朋友請回。此時亨廷頓已成為政治科學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哈佛不想失掉在這個領域里一直保持的權威。與亨廷頓一起工作的還有另一顆新星:亨利·基辛格。
當時基辛格也是優秀學人,但他后來更被人記取的是在政府中出任的角色。與他相比,1977至1978年曾任卡特政府國家安全計劃顧問的亨廷頓顯然更適合做學問。
1960年代哈佛校園里的“學潮”引發了混亂,當那些年紀相仿、同持保守理念的學術同仁被弄得焦頭爛額時,亨廷頓卻看出學生的激進只是美國清教徒傳統復萌的一部分,學生認為政府行為沒有能遵守建國之初的原則而懷有“正義的憤怒”。他后來在堪稱經典的《我們是誰?》的結尾寫道:“(他們)說美國是個謊言,因為現實與理想的距離如此遙遠。他們錯了。美國不是一個謊言,是一種失望。然而沒有希望,則不會有失望。”
亨廷頓早期對政治秩序的分析有著立竿見影的現實效用。約翰遜總統的幕僚曾經要求他對越南戰爭的發展進行評估。在對越南進行實地考察后,他在1967年和1968年指出,美國在南越的戰略存在致命性錯誤:約翰遜政府企圖利用援助和發展收買人民的支持,但錢不是萬能的。南越部分地區通過宗教或者家族的紐帶構建成組織有效且比較牢固的地方社區,對美國所強加給他們的“一個現代化的越南”相當抵觸。這個40年前的分析同樣適用于今天美國在阿富汗的兩難境地。
冷戰后世界政治版圖的思維框架
“初版于1968年的《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或許是構建政治發展的普遍理論的最后一次偉大努力。1997年,當我開始定期為《外交事務》雜志撰寫書評時,我就說過這本書是過去75年來國際政治領域最杰出的5本著作之一。”福山寫道。
1993年,《外交事務》夏季號上發表了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這篇30頁、總共9248個單詞的論文隨即引起令人吃驚的關注和反響,因為它為美國在冷戰結束之后進入“新階段”提供了智力資源。亨廷頓在其基礎上擴充寫作,于1996年出版了廣為人知的《文明的沖突及世界秩序的重建》。書中回答了兩個問題:我們正處于歷史的什么階段?控制著我們命運的那只看不見的手,究竟是什么?
亨廷頓認為,冷戰之后世界格局的決定因素表現為七大或八大文明,即中華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蘭文明、西方文明、東正教文明、拉美文明以及可能存在的非洲文明。冷戰后的世界,沖突的根源不再是意識形態,而是文化方面的差異,主宰全球的將是“文明的沖突”。
在這本書中,“伊斯蘭世界的流血邊界”一語最為駭人,也招來了極大非議。正當學者們忙于激辯之時,真實世界的流血發生了。“9·11”事件,使亨廷頓的這本書幾成“先知的箴言”,數周內銷量劇增,持續位居《華盛頓郵報》圖書排行榜之首。
亨廷頓曾多次訪華。獲知中國學者對1993年那篇論文的評論和反饋后,他認為其中有不少的誤解,希望“更全面、更精確和更詳盡的版本”盡快與中國讀者見面。
他說,人們正在尋求并迫切地需要一個關于世界政治的思維框架,他提供的模式就是“文明的沖突”。這一模式強調了文化在塑造全球政治中所起的作用,而文化長期以來被西方的國際關系學者所忽視;同時,在全世界,人們正根據文化重新完成各自的身份認同。在未來的歲月里,世界將不再有單一的普世文化,而將有許多不同的文化和文明共存。
亨廷頓曾出任美國政治科學學會主席,也是《美國利益》雜志的編委。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偉大的老師”、“良師益友”。福山說,跟很多教授不同,亨廷頓似乎更加看重本科生而不是研究生的教學,因為前者更敢于質疑,而后者往往被死板的學術規范和行話束縛住了。
“我學習他的書,也學習他的為人。我從沒見亨廷頓做過欺騙或惡意的事,也從沒見他為了權力或便利而讓渡他的原則。他懷抱著英國新教徒的準則并一生以此行事:努力工作、誠實、公正、勇敢、忠誠和愛國。”扎卡瑞爾說。
哈佛校園還流傳著一則1980年代初亨廷頓勇斗三歹徒的故事:他與妻子赴宴后回家,路遇三人氣勢洶洶要錢。他將其中一人打翻在地并大聲呼救,那三人落荒而逃。事后亨廷頓說,“之前一周看到報上有文章說,你不該跟歹徒搏斗而應該順從。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還擊。”
中國學人也在為亨廷頓悲觀而深切的觀點持續爭論著,福山認為,這正是亨廷頓講出了重要和根本性東西的標志。“可以大膽放言,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亨廷頓后無來者。”他說。